晏采神色一肃,郑重道:“弟子无能。”
“唉。”对面传来一声苍老的叹息,很轻的一声,很快就融化在山风中。
晏采沉默地站立,目光落到石缝中的青苔上。
一片蓬勃的绿色。
萧灼伸出手,面无表情地说道:“烦请仙君借我。”
晏采却没有分给他一点眼神,径直走回自己的屋中,石门紧扣。
萧灼没想到晏采会突然来这一出,却也没法厚脸皮再向他讨要,只得作罢。
晏采拿回玉片后,便再也没法安心修炼了。
呵,之前的那些时日,也是一样。他虽然不想听舒愉和那弟子的谈话,却怎么也控制不住神识飘散。
在这无心阁中待了这么久,他的修为不进反退。
他都回想不起,过去的自己是如何沉浸在修炼一事之中的。
难道真的只有无心无情的人,才能修炼吗?
或者是如师尊所说,他的天赋依赖于他自己特殊的体质。如今的他,脏了身心,想要重拾以前的心境,实在是难上加难。
他下坠得太快,也太彻底,更衬得他过去的两百年,就像是一个笑话。
白白受了世人的推崇。
他什么方法都尝试过,封闭自我,强行遗忘,每次到达临界点上,却又被舒愉干扰心神。
苍天仁慈,供修真者修行的方法有很多。可他现在,却连门径都窥不到了。
不会有比他更无能的修士。
“喂,小狼?”
那道明媚的声音意料之中地响起。安静几息之后,晏采才淡淡说道:“是我。”
舒愉轻嗤一声:“啧,你又欺负他了?”
“没有。”晏采还是那般语气。
舒愉徉怒道:“那你还不给他?我不想和你说话。”
晏采默然,还是淡淡问道:“为什么?”
“你的修炼稳定了?”
晏采只觉难以启齿,但也没有骗她:“没有。”
“那你还有心情和我说话?嗯,难道,我比修炼还重要?”舒愉说得很鄙夷,让晏采连遐想的空间都无法生出。
是。
他竟差点脱口而出。
在舒愉看不见的这端,他忙不迭摇头,就像一个面对恐惧时,最无助的凡人一般。
不是。对于修士来说,最重要的永远只有修炼。
他反复对自己这样说道,似是要将那极为不正确的念头赶出脑海。
“喂,晏采,能关你的,只有你的师尊吧?传言都道,他对你一向呵护,怎么舍得将你关到这种地方?你对他说什么了?”
想到那日的场景,晏采心头又是一痛。
多日的无助再次浮上心头,听着舒愉暖暖的声音,晏采忘记了他们之间那些难堪的事,忍不住向她寻求庇护。他话语声很轻:“舒愉,我脏么?”
“嗯?什么脏?”舒愉似是一瞬间没有反应过来。
晏采的声音有些干,淡淡道:“师尊说,我弄脏了我的体质。”
“就因为你陪我睡了几觉?”舒愉很是惊奇。
“舒愉!你怎么能……”怎么能用这么粗俗的字眼。
晏采闭着眼睛,说不出口。
舒愉噗嗤一笑,“你忸怩给谁看?给你师尊么?可惜,人家只会嫌你不干净呀。”
晏采再次被她说出心中痛楚,难言的疼痛和无数个日日夜夜一样,又一次席卷全身。
却听舒愉道:“不过,按你这样说,那我岂不是更脏?”
“你怎能这样说自己?”一瞬间所有的疼痛仿佛都消失了,晏采心下一阵惊悸。
舒愉笑道:“不,我可从不会这样说自己。是你师尊有问题,我们没有。”
“是么……不,我和你不一样。”晏采苦涩道。
“哪儿不一样?”
半晌,晏采才道:“舒愉,你永远不会脏的。”
“嗯,我也这么觉得。”舒愉的话语里满满都是对自己的认同。
晏采很喜欢听她这样的语气,就像是随处扎根、蓬勃生长的玄瑜草一般,永远向上,向着光和亮。
舒愉继续说道:“乖,只要你自己不觉得自己脏,理旁人的眼光做甚?”
晏采已很久没听她这般温柔地同自己说话,一时之间心跳得异常猛烈。
“晏晏,我要来无方了哦,希望你能迎接我。”
闻言,晏采只觉得难以置信,仿佛那句话只是他产生的幻觉。
待到他确认身边的一切都不是虚幻,他只觉得呼吸都已被她攫住。她掐住了他的命门,令他浑身动弹不得。
周围仿佛一片死寂。
只有她的那声“晏晏”,不断地、一次又一次地,悄声回响。
第38章 当三
舒愉已经很多天没有联系过他了。
晏采总忍不住想, 她上次对他说的话,莫不是又一场骗局。
她一向喜欢玩弄男子的心,他是知道的。
但他偏偏总是主动钻进她的圈套中, 仿佛是在害怕, 她连玩弄他的兴致都没了。
他在求她欺他骗他,总好过她不给他半分眼神, 或是在他面前主动对别的人示好。
每当想象着她和别人的亲昵,晏采只觉得心都在滴血。
不管怎样, 当务之急还是先立住道心,再从无心阁中出去。
经过这么多天的试炼, 他已经彻底明白,将舒愉从自己的心中驱逐出去,他没办法办到。
那么, 留给他的路只有一条,就是他还和舒愉在一起时, 就已决定好的——以情入道, 将对舒愉的情思融入自己的道心之中。
那个时候他天真地以为,他会和舒愉长长久久地走下去,所以想出这个法子时,内心是颇为欢喜的。
但, 现在的他, 还能够这样做吗?他有资格这样做吗?
舒愉是有道侣的人,他放任自己对她的情意泛滥,这是极为可耻的行径。
肖想之后, 或许就是难以控制地插足其间。
他,真的能吗?
他不应该这样。
但是他已别无选择。
从舒愉亲密地对他说,让他准备好迎接她开始, 他就无路可退了。
一步步堕入如今的境地,是他怎么也没想到的。他也不敢回首过往,既然已经泥足深陷,又何妨陷得更深一些?
他终究是要继续修炼的,不可能再这样浑浑噩噩下去。
下定决心之后,晏采发现自己并没有原先预想中那般难堪。相反,他心中那块隐形的大石竟悄然落地。
道侣又如何?在修真界,解契容易结契难。他不认为舒愉对那个人有多少情意可言。
她没有解契,或许只是因为那个人大度能忍。
那人也是足够幸运,竟然能让舒愉为他结契。
晏采不得不承认——他,嫉妒得要命。
他不敢深想,做出决定后便开始专心修炼。果然,不与自己的本心相抗衡后,他的修炼之途就顺畅了许多。
他慢慢地回到从前心无旁骛的修炼状态,不知不觉中,破损的道心逐渐修复。心口上撕裂般的疼痛,也一日比一日发作得少。
待到无心阁试炼的日子,他目睹那个弟子真的通过了考核,心中滋味难言。
他和他,他们在舒愉心中,到底算什么呢?
但他已没有回头路可以走。
这段无人打扰的时日里,他对舒愉的情意不仅没有减退,反而日渐浓厚。直到他道心重立那日,他已经确认,舒愉已经成为他身体的一部分。
想要剥离舒愉,除非把他的心血淋淋地剖出来。
晏采不用参与试炼,只是联系上师尊,向他告知自己的修炼状况,换得他的默认之后,他便走出了无心阁。
他等着舒愉的到来,尽管她很可能是为了同心灯,而不是为他。
舒愉走之前,纪兰生没有嘱咐她什么,只是一股脑在她的芥子袋中塞了数十件法器。她都不禁怀疑,他是不是把本就贫瘠的魔灵界直接掏空了。
她没有拒绝,全盘收下,然后高高兴兴地往无方去了。
她飞行的速度不算很快,一路上边走边玩,尽情释放因在魔灵界待得太久而产生的憋闷情绪。
对比之下,修真界好得实在是不能再好了。不说别的,单是俊美男子的数量,魔灵界就比不了。
到达无方山脚下时,已是盛夏,她自身修为最强的时候。她随意挑了家客栈后,拿出传音玉,开始联系晏采。她们已许久没有说过话。
那边接得很快,语气却是没有显露急切,依旧是淡淡的,慢腾腾的,“舒愉。”
舒愉给自己斟了一杯茶水,方才回应道:“你猜我在哪里?”
晏采不敢猜,反问道:“哪里?”
“那你现在在哪里?出来了么?”
“嗯。”
舒愉不免好奇,问道:“怎么出来的?”
晏采云淡风轻地说道:“把一些事情想通了,心无杂念,自然就出来了。”
“哦。”舒愉笑了笑,随口道,“那你要来见我吗?”
晏采的心一窒。
她真的来了,她会在何处呢,距离他多远?
她真的很狡猾,以这样的语气问他,看似把主动权交在他手上,但他何尝又有拒绝的余地?
他甚至都怕是他自作多情,太过热切地给了她肯定的答复后,她又会突然翻脸,放肆地讥讽他,嘲笑他这个在她口中已经是“玩腻”了的人。
他轻轻地“嗯”了一声,又很快继续道:“你会乐意我来见你么?”
“你在想什么,我怎么会不乐意?”舒愉又是一笑,“我就在你们山脚下的那家客栈,三楼三号房,你有空的话,随时都可以过来。”
“我现在就过去。”晏采竭力维持住话语间的平静,实则一颗心都轻盈起来,早就向山脚下飞去了。
他答应得迅速,等到了舒愉所在的地方,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客栈这种地方的暧昧。
他自嘲一笑,走到舒愉所在的房间,确认自己此时面上没有任何异样后,他闭了闭眼,敲响房门。
舒愉没有让他陷入难捱的等待之中,他刚一敲响,门就从内里打开了,露出他朝思暮想多日的身影。
他看着她,刚想说什么,就被她一把抱住。
他难以置信地僵直在原地,只觉得心跳都静止了,然后便感到后颈酥麻,一瞬间失去了意识。
“还是那么好骗。”舒愉感叹道。
她觉得自己仿佛又回到了那方石屋之中,她抱住晏采,把他往床上一扔,然后打开芥子袋,在纪兰生送给她的一堆琳琅满目之中,寻找可以捆绑住晏采的法器。
晏采的修为好似恢复了很多,她不能大意。刚刚要不是他心神失守,她还不一定这么快就能把他弄晕。
舒愉找出一把压制灵力运转的缚灵锁,扣在他手腕上,又拿出一把烟罗刀,在他腕上划出一道不深不浅的血痕,稀释他体内的灵力,然后捏起一道符,手上掐诀,避免他用神识攻击她。
劳碌一番之后,她把能用上的法器全给晏采招呼上了。确保就算他是大罗神仙,他也插翅难飞。
她给他喂了一颗解毒的丹药,将他唤醒。
对上他那双不辨喜怒的眸子,舒愉笑道:“晏晏,惊不惊喜?”
晏采仍只是沉默地看着她。
舒愉便放肆地摸了摸他的脸颊,凑到他面前道:“你不是生气了吧?我只是想和你重温旧梦而已。”
晏采一怔。
此情此景,确实和之前在石屋中没有太多区别。
晏采冷淡的眼神明显变得柔和了许多,他张了张嘴,轻声道:“舒愉,不用你强迫。”
舒愉拍拍他的脸颊,笑道:“我当然知道你现在的想法。不过嘛,我想玩点情趣,都不行么。”
晏采虽然浑身都难受得紧,感觉就和为人宰割的鱼肉没什么不同。但舒愉愿意再次这样对他,他自然是开心极了,自是不会忤逆她的想法,“你想怎么玩,我都不会有意见。”
舒愉只是笑吟吟地看着他。
表面上看起来,他并没有发现她任何的不对劲。但她还是不敢冒险,不会轻易地放了他。
她果然还是有一些优柔寡断的。从见到晏采开始,她就没想过要取了他的性命,终究是狠不下心。
舒愉在外游荡许久,也有点疲倦,当即便躺在晏采旁边,和他说闲话:“晏晏,我之前那样对你,你不生气么?”
由于被一堆法器控制,晏采现在的感官格外迟钝。但当舒愉靠在他旁边的那一刻,他却仍然无法抑制浑身如火烧的感觉,以至于连舒愉的问话,他都没有听进脑中。
“你生气了?”
晏采回过神,道:“没有。我怎会对你生气?”
“那你先前,究竟为什么要跑?”舒愉语气都低落了几分,听起来颇为沮丧,“你不知道,我都忍不住以为,你之前的反应都是装出来骗我的。我以为你根本不喜欢我,才会生气。”
“怎会?”晏采连忙道。
原来是他害舒愉难过了,她才会对他下那般狠手,说那么不堪的重话么。
曾经因舒愉而留下的伤痕,似乎一瞬间就被抚平了。
“那你到底为何逃跑?”舒愉不依不饶地问道。
晏采难以启齿,他想不出该用什么言语来解释这个事实。
因为她有道侣?
那又怎么解释他现在的行为?明知道舒愉有道侣,他还是恬不知耻地凑到了她跟前。
明明骗人的是她,他却觉得,是他犯了罪。
从他来到此地起,他也确确实实犯了罪。
他一点都不介意她骗他了。她还愿意骗他,多好。
晏采苦涩地笑了笑,“我之所以离开,不过是想让你多在乎我一些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