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苗“噼噼啪啪”地着,清娘先烧开一锅水,把锅刷干净,重新换一锅水,烧开了沏在水壶里。
杨妧找出茶叶罐。
茶叶是她刚买的,虽然是碎末卖相不好,但味道不错,地道的雨前龙井,只是运输或者分装过程中压碎了而已。
价格非常便宜。
青菱瞧见,心头酸了酸,给大家各沏一杯茶。
青荇和绿荷高兴地饮了半杯,继续干活去了,青菱对杨妧道:“前几天,老夫人就吩咐我把霜醉居收拾好了,早上大爷提起姑娘今儿搬家,老夫人就催着我来了……都是姑娘用惯的东西,老夫人说即便住在外面,也不能委屈了姑娘。”
杨妧认出来,桌上的茶壶连带着六只粉彩茶盅,正是霜醉居的那套,叹口气,低声道:“回去替我给老夫人磕头,说过了这阵子,我再去请安。”
她已经从临川那里听说了,菊花会过后第二天,大皇子打发了长史到国公府拜访,还特意提起杨姮,问她有没有伤风受寒,想请她出来一见。
人当然是见不成。
秦老夫人据实回答,杨老太太生病,杨家诸人回济南府侍疾了,以后不见得会进京。
言外之意,楚家跟杨家也就不会有多密切的来往。
这阵子,二皇子和三皇子选妃的事儿却静悄悄的,丁点水花都没有。
大皇子纳侧妃的消息却传得沸沸扬扬,一会儿说定了陈家,一会儿说定了顾家,不知道孰真孰假。
事情明朗之前,杨妧自然不好三天两头往国公府跑。
其实杨妧是很佩服秦老夫人的。
并非所有人都能这般果敢,倘或稍犹豫,杨姮没有当天离开,说不定就被长史堵个正着。
事情会怎样发展,就没法预料了。
至少,大皇子真要纳侧妃,秦老夫人不但拦不住,还得做出个欢天喜地的样子。
青菱走后,日影已经西移。
杨婵得回了她的兔子和小狗,高兴得在院子里乱窜。
杨妧则趁机将各人的床铺铺好。
一晃眼,鸽灰的暮色便层层叠叠地笼罩下来。
家里没买菜,清娘便生火熬了锅小米粥,青剑到外面买回来三笼屉包子,大家凑合着吃了一顿。
刚吃完饭,楚昕没进屋,就站在桂花树下。
已是九月中旬,明月如同圆盘般高高挂在墨蓝的天空,月光穿过枝桠缝隙落在楚昕身上,那张俊俏的脸庞散发出莹莹光华,漂亮得让人移不开眼睛。
杨妧微笑着问:“怎么这个时候过来,吃饭没有?”
“刚把量具的形状定下来,明儿开始动工,头一批先做五千件,在顺天府分发。”楚昕有些疲惫,精神却极好,“小严管事让人送了信,他们歇在固安,明天下午大约酉初到京都。”
“真的,”杨妧眸光骤亮,“我娘怕是不方便跟小严管事一起进城,要不我去迎一下?”
楚昕弯起唇角,“正想跟你商量,中午让李先送你到大兴,就是之前你住过的客栈,陈文和陈武会在雇车在那里等。你娘带的行李不多,一辆牛车足够了。”
小严管事的那几辆车上有国公府的徽记,太招人眼目。
杨妧用力点点头,“午正时分走,来得及吗?”
“来得及,”楚昕柔声道:“上午临川会带人牙子过来,你挑几个下人使唤。我替你算了算,外院需要一个门房,一个来回传话的,一个采买的,厨房至少要两人,洒扫上两人,你跟小婵各两个丫鬟,你弟弟一个书童一个跑腿的伴当,还有你娘身边也得两人。”
杨妧“噗嗤”笑出声,“哪里需要这许多人?之前我们在济南府,一大家子才用十几个下人。洗衣扫地这些活儿我都能干,做饭也没问题,我只是不会生火……五、六个人足够用了。”
清娘站在窗前,悄悄将窗户支开一条缝,外面的情形尽收眼底。
月色似水,在地面泛起银白色的光点,杨妧拢一件缎面披风,笑靥如花,旁边那位少年身形修长眉目如画,黑眸映着月光的清辉,蕴含着绵绵情意。
真是赏心悦目的一对佳人。
清娘原打算夜深人静之时,替何文隽问一声的。
何文隽教导杨妧三年,对她用情极深,原本他不至于这么快故去,总能熬过这个冬天,可杨妧离开,他也了无生意。
他求一个来生难道不成吗?
可看到这副情形,清娘忽然就明白了何文隽的意思。
杨妧是要嫁人的,会喜欢上别人,所以何文隽说不舍得杨妧为难。
面前的这位少年就极好,至少生得漂亮,看身形站姿像是练过功夫,只不知功夫如何。
清娘正想着,就见楚昕戒备起身形,飞快地往这边瞥来,她倏地后退,躲开了他的视线。
楚昕不动声色地侧转了身子,温声道:“听承影说,济南府来人寻你,是何公子身边的人?”
“嗯,”杨妧没打算隐瞒,“青剑是何公子的侍卫,之前含光见过。清娘懂医,原本是照顾公子起居的,他们跟在公子身边好多年,就像家人一样。我想留下他们,也会像对待家人一样待他们。”
楚昕心头泛酸。
杨妧从没说过待他像待家人一般,可待何文隽的人就这般亲近。
他轻叹一声,仍强作大度地说:“留下也好,有青剑在,就不怕宵小之徒前来找事……明天你娘来,我跟你说话就不方便了。我还能来找你吗?”
第77章 管家
杨妧微笑, “能,有要紧的事情当然可以来找我。”
只是再不可能想现在这样随意地聊天。
届时,身边会有关氏守着, 也会有丫鬟跟着伺候。
楚昕明白她的意思,抿抿唇,“那我走了, 明天一早约了隆源行掌柜议事, 下午要去漆器铺子。”
“好,表哥早点回吧,晚了怕赶上宵禁。”
楚昕“嗯”一声,转身走出几步,又回转来, “杨妧, 你别忘记答应我的话。”
杨妧一时想不起来,笑问:“什么话?”
楚昕直直地盯着她眼眸, “你应允我及笄前不会定亲, 不许反悔。”
“嗯!”杨妧重重点头, “我不反悔。”
楚昕启唇笑了, 眸光闪亮, “我等你长大。”步履轻松地走出二门。
杨妧轻叹一声。
她是答应这两年不会定亲, 却没说要他等着。
仰头望着天上明月, 静静地站了片刻, 这才回屋。
隔天,临川带了人牙子过来。
人牙子约莫三十七八岁, 穿着官绿色夹棉比甲姜黄色罗裙,收拾得干净利索。
瞧着院子正中梳着双环髻的杨妧,吃了一惊。
她做这行生意, 经常出入富贵人家,可大都是夫人太太出面挑人,有时候也会嘱咐体面的管事妈妈。
杨家可好,竟然是个尚未及笄的小姑娘挑人。
临川瞧见人牙子眼中的诧异,喝一声,“我们家就是姑娘做主,你识相点,要是敢耍什么花招,小爷把你皮揭了。”
“不敢,不敢,”人牙子忙道:“今儿带的这些都是正经来路的,绝不会给姑娘惹麻烦。”
临川道:“别啰嗦,赶紧把人带进来。”
人牙子偷偷瞟杨妧一眼,先将丫头们叫了进来。
一排六个,站了三排,共十八人。
看着都还本分,并没有长相狐媚,眼珠子乱转的。
杨妧先剔出几个鞋面邋遢,指甲缝不干净的,又打量一番,剔出两个面相愚笨,看起来脑筋不太灵光的。
最后剩下八人,分成两排站在院子当间。
清娘走过来,俯在杨妧耳边道:“左边头一个像是元气不足,右边倒数第二个也别要,不像个姑娘家。”
元气不足意味着体弱多病,自然不适合当差,可是不像个姑娘家……杨妧抬眸望去,见右边那位约莫十五六岁,肌肤很白净,颇有几分楚楚动人之色。
杨妧恍然明白清娘说的“不像姑娘”是什么意思了。
想必是曾经服侍过男主子,不知缘何又被发卖了。
杨妧将剩余六人叫到跟前,逐个问了年纪、名字、以前当过什么差,会些什么手艺,最后选出来三个。
一个十五岁,看着挺稳重的,打算给关氏;一个十六岁,针线活儿不错,还有个刚十三,口齿挺伶俐,杨妧想留在自己身边跑腿。
人牙子带的丫头多,婆子才八个,其中一个妇人带了个八岁的儿子。
妇人婆家姓刘,河南人,去年夏天黄河发水,家里汉子拼命把他们两人救出来,自己体力不支被淹死了。
母子俩一路乞讨进京寻亲,亲人没找到,只能自卖起身求个活路。
妇人家中开过饭馆,会灶上活计。
杨妧便留了这对母子。
丫头六两银子一人,那对母子合起来八两,共花了二十六两银子。
杨妧写了买卖文书让各人画押摁了手印,又按数把银子交给人牙子,临川带着他们离开。
此时太阳已经升得高了,照在身上暖洋洋的。
雁叫声声,打破了此时的沉寂,杨妧仰头望着蔚蓝天际的一行大雁,缓慢开口,“进了这个家门,各人除了当好自己的差事,最重要的是忠诚,要记得谁是你们的主子。”
秋阳下,杨妧穿天水碧夹棉袄子,靛蓝色罗裙,脸上脂粉未施稚气犹存,一双眼眸却沉静,仿若静水寒潭,一眼望不到底。
五人齐声应“是”。
杨妧一一扫视过他们,唇边慢慢漾出浅浅的微笑,“若是差事做得好,我也绝不会亏待你们。”
因是秋天,便给三个丫鬟以“秋”为名,分别叫“忆秋”、“念秋”和“问秋”,妇人仍称作刘嫂子,她那个八岁的儿子叫做刘吉庆。
杨妧给她们指派完差事,让春笑先教她们规矩。
现在的春笑可不是当初济南府那个什么都不懂的小丫头,在国公府这几个月,她真正是长了见识。
尤其看到荔枝、红枣几个一等丫头的言谈举止,比起赵氏还要气派,春笑花了不少工夫偷师。
这会儿终于有了用武之地,春笑摆出大丫鬟的姿态,板起脸一丝不苟地教导起他们。
吃过午饭,杨妧带着问秋和青剑一道去大兴。
关氏站在客栈门口望眼欲穿,瞧见杨妧,不等开口已是满脸泪水,她胡乱擦两下,泪眼婆娑地盯着杨妧上上下下打量好几圈,哽咽道:“瘦了。”
“娘,”杨妧眼圈也泛了红,用力攥住关氏的手,“先回屋。”
关氏点点头,进到房间掩上门,一把搂住杨妧嚎啕大哭,“我的孩子,让你受苦了,早知道再不教你离开我身边,看你瘦得,都掉了好几斤肉。”
杨妧陪关氏哭一阵子,慢慢收了泪,端着铜盆伺候关氏洗了脸,笑道:“我没瘦,进京前做的那几件衣裳都有点紧了。娘,您瞧,原先才到您鼻子,这会儿快跟娘一般高了。”
关氏看了看,“离我还差一寸呢,倒是长高了……小婵怎么没来?我听严管事说她半路生病了,是什么病,好了没有?”
“早好了,就是秋燥犯咳嗽。来回一个多时辰的路,没得让她跟着折腾……娘头发散了,我您给重新梳一下吧。”
关氏应声好,忽然想起身后的杨怀宣,忙把他推到跟前,“这是宣哥儿,七岁,五月二十二生的,比你早四天。”
杨怀宣躬身给她作揖,“见过姐姐。”
他生得鼻直口方眉宇开阔,相貌很周正,穿件蟹壳青的直裰,论年纪跟范宜修差不多大,可他眼眸中明显多了几分沉静与坚毅,显得非常老成。
经历过生死,又沿路乞讨大半年,看过世态炎凉,自然要早熟得多。
杨妧微笑着拉他的手,掌心粗糙的触感刺痛了她。
七岁孩子的手,竟然会有薄茧和毛刺。
杨妧叹口气,柔声道:“我给你准备了房间,等回家看看合不合意,夫子也寻好了,明儿休息一天,后天开始读书,好不好?”
杨怀宣眸光骤亮,“多谢姐姐,我不用休息,明天就能开始。”
杨妧笑道:“夫子要先知道你学到什么程度才能讲课,跟你一同读书的还有个小伙伴,明儿可以先认识了。”
她征求过范二奶奶的意思,可以让杨怀宣跟着范宜修一同上课。
缪先生也已经答应,只不过要先考察一下杨怀宣的程度。
杨怀宣乖巧地点点头,“好。”
这时,门口传来脚步声,青剑敲门进来,“姑娘,外面骡车已经备好了,现在走还是等会儿?”
杨妧瞥一眼窗外已有些西移的太阳,“这就走。”
扶着关氏下楼。
关氏笑嗔道:“我没老,不用你扶,你仔细看着楼梯,别踩空了。”
杨妧莞尔。
家中出现变故,关氏仍旧心直口快,丝毫未变。
这种感觉真好啊!
陈文、陈武恭敬地上前行礼,“姑娘,眼下赶回去,骡车要出城怕是有点晚,要不要回府拿国公爷的帖子,请城门守卫通融一二?”
杨妧笑道:“路上快点走,不用歇息。”
也就是国公府的侍卫,连催促的话都说得如此婉转。
陈文得令,跟骡车的车夫说了几句。
这一路果真赶得急,风驰电掣般回到了京都。
杨婵正跟团团在院子里疯跑,额头上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
看着她明显比以前结实的身板和红润的脸色,关氏眼圈红了红,不等眼泪出来就催促春笑带杨婵去洗脸换衣裳。
杨妧趁机把下人唤来给关氏磕头,又带关氏各处瞧了瞧。
一溜三间正房,窗明几亮,东次间用屏风隔成两间,靠北窗摆着架子床和衣柜,南面那间则放着妆台、五斗柜以及脸盆架子。墙角有座高几,摆了只青花瓷的梅瓶,里面两支盛开的菊花;西次间也隔成两间,南间摆着书桌、长案、书柜等物。书桌上文房四宝样样俱全,长案一头摆只广口圆肚瓷瓶,插着各种毛笔,另一头则供一盆两尺左右的昆山石盆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