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李先来得也晚,辰正时分才到,杨妧已经从容地吃完早饭换了衣裳。
到达四条胡同时,临川已经到了,正在影壁前跟个穿秋香色褙子,约莫三十五六岁的妇人说话。
妇人上前给杨妧行礼,“我是隔壁范家的管事,夫家姓杜,我们奶奶打发我来看看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杨妧连忙道谢,“二奶奶有心了,也辛苦杜嫂子特为过来,快请进。”
临川开了锁,把窗户都打开。
杨妧昨天走马观花地瞧过一遍,这次引着杜嫂子再看一遍,正好合算一下各处需要添置什么。
逐间屋子看完,杜嫂子心里有了数,笑吟吟地说:“院子杂草要拔了,地面清洗一遍,然后家具什物该擦的擦一擦,这些粗重活计交给我,其余精细活儿姑娘再慢慢干。”
说着,回去唤来六个身板结实的婆子,热火朝天地干起来。
没多时,范二奶奶带着范宜修也过来了。
范宜修瞧见杨婵,立刻凑上去“妹妹、妹妹”地喊个不停,“妹妹,你会吹竹哨了吗?我能吹曲子了,待会儿我吹给你听;妹妹你又认识了几个字,学完《三字经》没有?”
范二奶奶满脸无奈,“你看看,简直是个话篓子,我天天被他缠磨得不行,这下好了,有六姑娘做伴,我也少听他唠叨几句。”
杨妧笑道:“我巴不得小少爷多来几趟。”
两人正说笑,楚昕阔步而入。
他穿件靛青色箭袖长衫,束着白玉带,身姿挺直得好像草原上的白杨树。
杨妧给范二奶奶引见,“这是国公府世子。”
范二奶奶忙福了福,楚昕躬身还礼,声音清越,“我表妹年纪小,表婶对京都不熟悉,一家子老弱妇孺,以后还要仰仗二奶奶多加照拂。”
“应该的,应该的,我跟四姑娘原就相识,现在又是邻居,自然要更亲近些。”范二奶奶笑应着,偷眼打量楚昕。
她早听说楚昕的名头,却没想到真人长得这般出色。
鼻梁高挺、额头饱满、眸光清亮、神色温谦,好像是从画里走出来的人物似的,跟传言中的飞扬跋扈全然不同。
楚昕没再理范二奶奶,而是微侧了身跟杨妧说话,“远山去买米面了,过会儿瑞安瓷器行会送碗碟过来,还有屋里的摆件,都让他们一并配好了。”
瑞安瓷器行主要卖越窑的秘色瓷,也有少量青花瓷或者釉里红,是京都颇有名气的瓷器店。
杨妧笑道:“有盘子碗就好,摆件用不上,放着还怕打破了。表哥倒是帮我买些纸笔来吧,弟弟跟小婵都要写字。”
楚昕点头,“下午让远山去……还需要什么,让他一遭买了来?”
范二奶奶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两人。
男的英武、女的俏丽,站在一起说不出的养眼。
而且两人离得近,相距不过一尺,平常人至少要相距三尺才觉得舒服,只有极其熟悉而且亲近的人才会这般不设防。
范二奶奶仿似窥见什么秘密般,弯起唇角,扬声道:“四姑娘,你正忙着,我就不在这里添乱了……让六姑娘跟我去吧,喝水吃点心都方便,午饭也在我那里吃,你几时走,打发人过去喊一声就成。”
杨妧求之不得。
屋里婆子们正抬水擦桌子擦地,根本没法待,而在院子里待久了又怕杨婵冷。
去范家最好不过。
杨妧嘱咐杨婵几声别调皮,让春笑跟了她去范家。
待范二奶奶离开,楚昕又往杨妧身边凑了凑,打量几眼房子格局,低声问:“屋子收拾好,你打算住哪间?”
杨妧思量着回答:“我娘肯定要住在正房,她住东屋,弟弟住西屋,我和小婵住厢房,过几年弟弟搬到前院住,让小婵住西屋。”
“过两年你就及笄了,”楚昕含笑看着她,转而道:“我昨天回府用过饭,练了半个时辰箭,又打了两趟拳,然后看那本《战事偶得》,一直到大半夜都没睡着。”
杨妧抬眸,“为什么?”
“高兴,”楚昕慢悠悠地重复一遍,“我很高兴。”
躺在床上,想到杨妧拿着鸡毛掸子帮他掸土,心里的欢喜就收不住。
他只见过母亲给父亲掸土。
还是他七八岁的时候,也是个秋天,父亲肩头落了片柳叶,母亲把枯叶摘掉,就势掸了几下。
父亲回身捉住母亲的手,母亲羞红着脸飞快松开。
那会儿本来祖母是有些生气母亲的,可看到这一幕就不生气了,反而乐呵呵地对庄嬷嬷说:“让厨房里炖鸡汤,没准儿家里要添丁。”
记忆里,父亲跟母亲从未吵过架,也正因此,祖母虽然对母亲多有不满,却一直忍让着,直到今年花会,才真正发作。
假如他跟杨妧成亲,必定也不吵架,他会收敛脾气宠着她,娇惯着她……早点儿添丁。
正在遐想,中裤突然就湿了一大片。
楚昕只好起来冲澡、换裤子,待到再睡下,已经快四更天了。
早上仍旧是卯初起床,可他半点都不困,匆匆到漆器铺子转一圈,又到二皇子跟前晃了晃,打马直奔四条胡同。
*
范家下人极其能干,刚过午时,便把里外各处收拾得干干净净,就连窗棂也擦得纤尘不染。
楚昕负手站在院子当间,沉声道:“辛苦各位了,本应当叫桌席面宴请大家,只是家中着实不便,还请见谅!”
话语很谦和,可眉宇之间却有种无法掩饰的倨傲。
而且袍边挂着的竹报平安的玉佩水头极好,青碧润泽,一看就知道不是凡品。
婆子们齐齐朝这个相貌出众的富家公子行个礼,恭声道:“不敢当,都是分内的事儿,二奶奶已经交代过了,不敢叨扰公子和姑娘。”
楚昕朝临川使个眼色。
临川掏出荷包,抓出一把银锭子,嬉笑道:“哪能亏了大娘婶子,辛苦这半天,我家爷和姑娘请诸位吃酒。”
每人赏两个银锭子,银锭子一两一个,每人就是二两银子。
婆子们欢天喜地地离开。
杨妧轻蹙了眉头,“表哥赏得也太多了。”
“这样他们才不敢轻视你。”楚昕收起适才的倨傲,笑容暄和,“你饿不饿,中午想吃什么?让临川去东兴楼叫两个菜在家里吃好不好?我估摸着瓷器行该来人了。”
似是验证他的话,话音刚落,门口传来男子粗噶的喊声,“家里有人吗?”
临川出去引了两人进来,前头是瑞安瓷器行的二掌柜,后面跟着位挑箩筐的伙计。
碗碟配了四套,两套是二十四头的,平日里自家用,两套是一百零八头的,以备待客用。
杨妧扶额,“我家在京都的亲戚朋友不多,轻易不宴客,用不了这些碗碟。”
“姑娘所言差矣,”二掌柜长着副圆脸,看起来慈眉善目的,天生带着几分喜相,“初来乍到谁都没朋友,可吃过两次饭管保就有了交情。亲戚也是,经常聚一聚,情分才深厚。再者,少爷进学、姑娘做生,家里长辈庆贺寿诞,岂不都要设宴?”
杨妧心里有几分松动。
别人不提,她是一定要请余新梅和明心兰来做客的。
二掌柜继续道:“这两套碗都是极实用的,您看这青瓷的釉光,洁净细腻,春天时候摆出来,几多清雅;再看这釉里红的纹路,缠枝牡丹,极富贵又喜庆,过年或者贺寿时候用,多少体面。”
楚昕跟着解劝,“确实不错,都要了吧。即便眼下用不上,过一两年也总该需要。”
碗碟要了四套,茶具顺理成章也是四套。
二掌柜笑得满脸开花,从箩筐里翻出一套玛瑙碟子,“这套碟子是专门定制的,逢年过节时孝敬各位主顾,今儿特地来送给姑娘,以后多照顾我们生意。”
碟子是乳白夹杂着灰色,工匠就着灰色刻成喜鹊登枝的图样,别具匠心。最难得是一套六只,喜鹊的姿态各不相同却都栩栩如生。
白送的东西当然要。
杨妧毫不客气地收了。
二掌柜又拿出一对青花瓷绘着竹石芭蕉纹路的梅瓶,不等开口,杨妧脸已经绿了,“我不要了,家里瓷器够了。”
二掌柜道:“正宗景德镇产的青花瓷,小店不得利,只要个本钱,这对梅瓶十两银子,姑娘意下如何?”
十两银子确实不贵。
前世陆知海买过一对莲托八宝的梅瓶,花了将近三十两。
楚昕觑着杨妧脸色,拍板决定,“要了。”
二掌柜跟小伙计挑着空箩筐离开,杨妧看着满桌子瓷器,心里懊悔不已。
原本她只打算买几只碗和碟子,再买一套茶具,谁知道会凭空多出来这么多东西?
楚昕看着她笑,“我总算知道了你喜欢什么东西,你看着这些瓷器时,眼里会发光。”拿起那对梅瓶,“这个放你屋子里,疏影楼旁边种着两株绿萼梅,香味特别浓,开花之后我给你送两支,满屋子都是梅香。”
杨妧嗔道:“花十两银子买这对梅瓶,就为了你那两支绿梅?”
“插松枝也好看,”楚昕好脾气地说:“杨妧,你不用担心银钱,我会赚很多银子,到了夏天在院子里给你搭架天棚,一夏天不被蚊虫咬。”
这话还是她说给楚昕听的。
说太祖皇帝时,巨富沈仲荣为避蚊虫,每年端午都在家里搭天棚。
当时是为了给楚昕找点正经事情做,让他别整天斗鸡走马,没想到他竟然一直记着。
可是,楚昕赚了银子,是要孝敬长辈养育儿女,是要交给妻子掌管的。
她算得了什么?
杨妧下意识地叹口气,这满桌子的瓷器共一百二十两……欠楚昕的银钱越来越多了。
她几时才能还得清?
*
此时的镇国公府。
廖十四正在清韵阁和楚映一道吃午饭。
菊花会上,她跟楚映相谈极为投机,话里话外明示暗示了好几次想来楚家拜访。
大前天,楚映终于给她下了帖子,廖十四收拾了早就准备好的额帕、香囊、自家茶园里的茶叶,又“亲自”下厨做了两样点心,乐颠颠地来了。
楚映先带她到瑞萱堂请安。
廖十四把礼物一一显摆出来,“绣万寿菊的额帕是孝敬您的,这条宝蓝色绣忍冬花的给张夫人,两条帕子给阿映,还有只扇子套是送给世子爷的,绣得是节节高升,图个好意头。”
秦老夫人仔细拿起来打量着,针脚匀称且细密,绣花也不错,栩栩如生的,跟杨妧的针线活差不多,可在配色和花样上,明显缺少几分灵气。
扇子套用得是翠竹图样,非常厚实。
遂夸赞道:“手艺真好,比起映姐儿何止强了千倍百倍,”指着扇子套对楚映道:“单是这份心静,你就得好生学学。”
“老夫人过奖了,”廖十四笑盈盈地说:“我离杨四姑娘可差得远,对了,杨家两位姑娘呢?”
秦老夫人道:“家里长辈得了急病,从菊花会回来,一刻都没耽误,回济南府侍疾了。”
“哦,可真是遗憾,本来我还想跟四姑娘探讨一下针法呢?”
秦老夫人眸中闪过一丝不耐。
菊花会上,她对廖十四印象还不错,觉得她行事大方又有才学,没想到竟也是个暗藏心机的。
廖十四思量周全,阖家上下都备了礼物,连楚昕都有,唯独没有杨家人的。
想必已经知道杨妧她们走了,却又巴巴地问。
秦老夫人有意压压廖十四的气焰,笑道:“四丫头确实手巧,同样的额帕,她做的戴起来就是舒服,袜子也是,”秦老夫人提了提裙角,露出袜沿上精致的宝相花图样,“袜底用了两层布,格外暖和……穿惯了四丫头做的袜子,再穿别人的就不太对劲儿。”
同样,戴惯了杨妧做的额帕,戴别人做的也不对劲。
廖十四呆了呆,又捧过点心匣子,“老夫人尝尝酥皮饼,因不知老夫人口味,做了两种馅料,点红点的是红豆沙,没有红点的是椒盐味的。”
秦老夫人敷衍着夸一句“廖家姑娘的能干是出了名的,”掂了只红豆沙的,掰开两半,一半递给楚映,另一半放在口中品了品,“好吃,酥皮做得尤其好,四丫头就做不好酥皮,试了好几次都起不了酥,你是怎么做的?”
廖十四红涨了脸。
她哪里知道?
不管是酥皮还是馅料,都是家里厨子做的,她只是在出锅的时候拿着毛笔在上面点了个红点。
廖十四支支吾吾地说:“就是加水和面,多放糖和鸡蛋。”
秦老夫人笑笑,“难怪味道这么好……你们也别在跟前拘着了,十四头一次来,映姐儿带她到处走走,园子里菊花开得一般,几棵黄栌真正是漂亮。”
廖十四求之不得。
她正想到处溜达溜达,说不定会偶遇楚昕。
自打菊花会,她再没见过楚昕,心里真正是朝思暮想,做梦都会看到那张俊俏却又不失英武的脸。
打发走廖十四,秦老夫人低低“哼”一声,“离四丫头差远了。”
杨妧离京之后去而复返的消息,秦老夫人早就从小严管事那里知道了。
楚昕也没瞒她,如实说了杨妧要把关氏接过来的打算,也说他正在帮杨妧找住处。
秦老夫人嗟叹不已。
她知道杨妧有点聪明劲儿,却没想到她竟如此果敢。
一个十三岁的小姑娘带着个不会说话的妹妹,敢在京都置产安居,这份魄力就是成年男子都未必有。
在京都生活可不是那么容易。
这阵子,楚昕早出晚归,口口声声喊着累,笑容却越来越多,脸上的喜色遮都遮不住。今儿更是,大嘴咧着几乎都合不上。
秦老夫人心知肚明,有心打趣他几句,又舍不得让宝贝孙子受窘。
这也是命中注定,前后两世,楚昕都喜欢上杨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