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杨姮披一件蓝底联珠团花云锦斗篷正蜷缩在马车里,头微低着,眼睛亮得诡异,说不清是害怕还是激动。
她只是慕名去看那片墨菊,都说墨菊难养,可游廊边却有好大一片,深深浅浅的紫色,漂亮极了。
而溪水清澈见底,似乎有鱼在游玩。
她心里欢喜,忍不住蹲了身子去掬水,谁知石上有青苔,脚底发滑没站稳便滑进水中。
其实溪水不深,她能上岸的,但有內侍呼喊“落水”,紧接着大皇子就来了。
他让她站着别动,自己走到水里将她抱起来,吩咐人沏热茶,又让人取斗篷、请太医。
等太医的时候,他问她的芳名年纪,柔声安慰她别怕,握着她的手问她冷不冷,神情关切,态度诚恳,丝毫没有皇室中人高高在上的倨傲。
而他的手又是那么温暖,热得她浑身像着了火,五脏六腑都在发烫。
再然后,秦老夫人跟赵氏匆匆过来,说赶紧回家换裙子,内侍引着她们绕了几个弯,从小路出了菊苑。
杨姮略略抬眸,秦老夫人脸上一片平静,可眼底却像笼了层冰霜,看得人心底生凉。
赵氏则紧抿着唇,两眼盯着车帘上墨绿色的穗子,不知道在想什么。
自打坐上马车,秦老夫人和赵氏都没开过口。
杨姮心中没底,下意识地拢紧身上的斗篷。
斗篷不知道熏得什么香,浅淡却好闻,丝丝缕缕往她鼻孔里钻。
这香味让她镇定了些——虽然她跟陌生男人拉拉扯扯不合规矩,可她并非有意落水,而且那人是大皇子。
大皇子说事急从权,让她别担心。
马车拐进荷花胡同徐徐停下来。
小严管事在角门等着,亲自搀扶了秦老夫人下车,低声禀告,“备了三辆马车,点了八个侍卫跟车,再有两刻钟就能出发。”
秦老夫人扫一眼路边正在套车的车夫点点头,待走进二门,对赵氏道:“你随我来,二丫头和四丫头也一起来。”
几人一同进了瑞萱堂。
秦老夫人也不叫坐,单刀直入地说:“刚接到信儿,说济南府老太太身子不舒服,让你们回去侍疾。”
“啊?”赵氏讶然,“前天才收到信,没说老太太哪里不好?而且阿姮,大皇子说……姨母,我们能不能过两天再走?”
大皇子把杨姮从水里抱出来,不可能不给个说法。
秦老夫人断然拒绝了,“还是尽快走吧,我不耽误你们尽孝心,外面车马都备着了,届时替我跟你们老太太问好……荔枝,过去帮着收拾下东西。”
毫无通融的余地。
杨妧明白,秦老夫人这是要跟杨家撇清关系了。
如果大皇子真纳杨姮为侧妃,镇国公府势必要划归到大皇子阵营里。毕竟杨家跟楚家沾着亲,杨姮是拿着楚贵妃送的帖子,让秦老夫人带去的菊花会。
这段关系怎么都掰扯不开。
再进一步,没准儿还有人猜测杨姮此举是楚贵妃授意的。
而不管是楚贵妃还是镇国公,都不愿意牵扯到夺嫡之争中,否则楚贵妃也不可能二十多年不生养孩子。
所以秦老夫人才毫不留情地赶她们走,而且越快越好。
赵氏面色白了红,红了白,片刻没好气地说:“行,走就走,当初说让来的是姨母,眼下要赶人走的也是姨母……姨母可别后悔,俗话说的好,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说不定哪天姨母也会求到我们杨家头上。”
杨妧气得险些吐血,赵氏说得这叫什么话?
抛开秦老夫人是长辈这层不说,这几个月,她们在楚家吃的穿的用的,已经花了好几百两银子。
况且这次是杨姮惹出来的祸。
临走前能不能客气几句,至少留个以后再见面的情分?
可她张口一句话就把后路堵死了。
秦老夫人也气得哆嗦,却仍保持着冷静,语气淡淡地说:“放心,我就是讨饭也讨不到你们杨家门上。”
上辈子楚家固然没得善终,可杨家也没发达了。
赵氏甩袖离开。
杨妧本想求秦老夫人宽容几日,她尽快找到房子搬出去,可赵氏这番话出口,杨妧也没脸再求了。
磨磨蹭蹭走到院子,瞧见红枣,低声嘱咐道:“给老夫人倒杯蜂蜜水,多开解着些,郁气积在心里容易伤身。”
红枣轻声应着了。
回到霜醉居,杨妧把来时的箱笼找出来,把属于她的东西再度装进去,至于衣裳,她只挑了几件平日常穿的,其余诸如怀素纱裙子、云锦褙子等一概没带。
青菱一边帮她收拾一边“吧嗒吧嗒”掉眼泪,“分明二姑娘惹出来的事,姑娘却跟着受连累,就连六姑娘……团团和两对兔子怎么带?”
“所以说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呀,”杨妧叹口气,安慰道:“别哭了,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赶紧去洗把脸,再把小婵的衣服也抱过来,别让姨祖母催促。”
没多大工夫,有婆子在门外等着抬箱笼。
青菱、青荇等人一阵忙活,终于把东西收拾齐整。
来的时候是一只箱笼加一个包裹,回去的时候仍是一只箱笼加一个包裹。
杨妧笑着对青菱道:“回头把八音匣子和华容道还给世子爷,替我谢谢他……柜子里的衣服都没怎么穿,你们看着谁穿了合适就拿去分了吧,相处一场也算是个念想。”
婆子进来抬了箱笼出去。
杨妧牵着杨婵低声跟她解释,“咱们要换个地方住,在姨祖母家里住了这些天,临分别了,要给姨祖母说一声,感谢她的照顾。”
杨婵乖巧地点点头。
两人走到瑞萱堂,小丫鬟拦住了,说秦老夫人精神不济懒得见人。
杨妧没勉强,跟杨婵对着大门磕了三个头。
起身往二门走的时候,迎面遇见了楚昕。
楚昕急赤白脸地说:“你先别走……我去跟祖母说,让你和小婵留下来。”
“表哥,”杨妧摇摇头,“这事儿,不走也得走,姨祖母不会答应的,眼下姨祖母正在气头上,你去说了,反而惹得她不高兴,更容易坏事。”
楚昕梗着脖子,“我不管,祖母要是不同意我就闹,反正以前也没少闹,我是为了你……”
他是为了杨妧才愿意改变,如果杨妧离开,那他仍旧做个纨绔好了。
看到那张漂亮脸庞上不加掩饰的倔强,杨妧心头莫名地颤了颤,柔声道:“表哥,我有事请你帮忙……”
第72章 房屋
“有什么事情你尽管说, 我肯定会做到。”
杨妧抿嘴笑笑,先打发春笑带杨婵往外走,而后慢悠悠地说:“我没打算离开京都。”
楚昕眸光骤然一亮, “那你为什么收拾箱笼?”
“祖母生病,我当然要回去侍疾,不回去岂不是显得我不孝?但是走出京都没多远, 小婵身体不适, 无法赶路,只能打道回京都求医。”
楚昕脸上笑容绽开,挑高了眉毛问:“要我做什么?”
“不用你,”杨妧微笑着说,“想借临川用几天, 头一件事让他在大兴或者固安定间客栈作为今晚安歇之处, 然后明天在京都定间客栈,至少要住六七日, 不要太贵的地方, 能将就住就成。这几天要把住处安顿好, 还得麻烦临川找一趟李宝泉大人, 如果不行的话, 就往房屋经纪那里跑一跑。”
“临川一个人不够用, ”楚昕当即分派, “让含光随你去大兴, 不要去固安,固安太远了, 临川和远山在京都打听房屋。”
杨妧凝眸想一想,反正用一个人也是用,用两个人也是用, 遂不推辞,笑着应声好,又叮嘱道:“进去见了姨祖母多开解她些,另外国公爷明天要回宣府,晚上必然要替他饯行,这些都是府里大事。表哥是世子,将来要承继国公府,若是动辄胡闹的话,跟吃不着糖满地打滚儿的孩童有什么区别?以后你说话还有什么分量?胡闹是最没用的……等明儿国公爷离开,姨祖母的气消了,您再慢慢和姨祖母商量。”
楚昕赧然低头,“我是一时着急,别的事情上,我并没有胡闹。”
杨妧“嗯”一声,温声道:“表哥进去吧,我也该走了。”
跟青菱一起走出角门。
赵氏等得不耐烦,没好气地说:“人家已经把你赶出来了,你就是再磨蹭,还能死乞白赖地留下来不成……马车都装满了,你这箱笼没处放。”
杨妧看了眼,最后面的马车放了四只箱笼和三个大包裹,塞得满满当当,前面两辆载人的马车也各塞了两个大包裹。
不但没处放箱笼,就是人也没有地方坐。
小严管事笑着解释,“已经让人再去套车了,马上就好,四姑娘且少待片刻。”
话音刚落,李先把车套好了。
婆子们把箱笼抬进去,还余出一半地方正好供杨妧、杨婵和春笑乘坐。
佟嬷嬷则跟桃叶她们挤在一处。
这时,含光牵了马过来,扫一眼马车,眉头微皱。
杨妧笑道:“没事,只半天工夫,不碍什么。”
从青菱手里接了包裹,“你回吧,多谢你这阵子照顾我和小婵。”
青菱咬着唇,眸子里泪水不住地打转,“姑娘,要是您找到落脚之处,能不能给我个信儿?我虽然没法出府,可知道您在哪儿,心里也能安生些。”
杨妧点点头,上了马车。
出了城,路上行人渐少,杨妧悄悄撩起车帘。
含光紧跟着上前问道:“姑娘什么吩咐?”
杨妧道:“能不能跟小严管事商量下,到了济南府且耽搁一两天,顺便把我娘接到京都来?待会儿到了打尖的地方,我给我娘写封信。”
关氏和杨怀宣孤儿寡母地进京,杨妧不放心,正好借国公府的马车,也省得另外雇车了。
此时的瑞萱堂。
秦老夫人刚吃完饭,红枣站在炕边低声回禀着事情,“丛桂轩玛瑙碟子少了一对、博古架上的汝窑粉彩花斛没了,疏影楼不见了一对青花釉里红的梅瓶,其余布匹、胭脂水粉和笔墨纸砚都没留下。”
秦老夫人轻蔑地撇下嘴。
红枣继续道:“霜醉居里东西倒没少,还留下许多布匹衣物,青菱把东西都归置起来了,说有机会给四姑娘送去……这几处院子里伺候的,是仍回原先的地方,还是另行指派其它差事?”
秦老夫人长长叹口气,“丛桂轩和疏影楼收拾整齐了仍旧锁起来,你把名册给庄嬷嬷,让她看着安排。霜醉居那边先放着吧,人员不用动,让青菱好生经管着,别以为主子不在就散漫性子。”
这话,分明是还想接四姑娘回来住。
红枣心头一跳,也不敢多问,自去吩咐人往各处传话了。
杨婵是在大兴酒楼吃饭时候“生病”的。
只除了肚子疼,并没有别的症状,赵氏的意思是继续赶路,杨妧不放心,坚持要请郎中,“伯母若是着急,那您就先行一步,我们途中加紧点脚程便是。”
赵氏巴不得撇开她们,半句关心的话没说,直催着小严管事赶路。
小严管事看得连连摇头。
赵氏离开后,杨妧便住进了客栈,先请郎中给杨婵把了把脉。
杨婵肚子并不痛,却因为秋燥有些犯咳嗽。
郎中开了剂降燥止咳的方子。
趁客栈伙计煎药的空当,杨妧给关氏写了封长信,含光快马加鞭交给了小严管事。
隔天一早,李先驾着马车往京都赶。
临川在城门口等着,直接将他们带到同福客栈。
同福客栈位于广济寺附近,靠街是座二层小楼,从外面看跟其余客栈并无差别,里面却别有洞天。
内院里有面镜湖,沿湖四周植了杨柳和翠竹,绿树掩映中有七八栋青砖围墙的小院落,以供人口多的大家庭居住。
临川定了最里面的五号院,院子不大,青石砖铺地,西墙边爬着满墙蔷薇,枝叶虽已有些泛黄,却仍浓密。
小小的三间正房整齐而干净。
杨妧低叹声,“这间小院怕是要不少银子吧?”
临川咧着嘴笑,“世子爷看中这里清静,而且有个院子可以让六姑娘松散松散……昨儿小的去找过李大人,李大人说院子倒是有,一座三进院,一座四进院都在南薰坊,但眼下腾不出来,至少冬月底主家才能搬走。”
这也是意料中的事情。
之前杨妧想多攒点银子,到年底至少攒出一千两,所以跟李宝泉说定的是年底。
谁知道中途出了这种变故。
临川接着道:“远山已经跑了几家房屋经纪,不是房子不合适就是地角不合适,即便这两三天能找到,搬进去之前总也得稍微布置收拾一下,所以世子爷先交了半个月房钱,若是来不及,还可以随时再续。”
半个月的话,关氏差不多也该到了。
不管怎样,她务必要在半个月之内把住处安顿好。
杨妧抿唇笑笑,“多谢你。”
“当不得姑娘谢,”临川脸庞微微发红,“我还欠姑娘的人情,上次世子爷罚我清扫一个月马厩,是姑娘说情,世子爷才免了我的处罚……房钱里含着一日三餐,届时有婆子送来,姑娘有需要浆洗的衣物也只管交给婆子,世子爷会一总儿结账。”
杨妧点头应了声好。
一夜秋雨,黎明方停,天气骤然冷下来。
杨婵真的病了,不单咳嗽加重,还开始发热。
郎中诊过脉说是风寒,开了三剂解表散寒的方子。
杨妧自责不已。
小孩子不经念叨,她假托杨婵生病,果然就生了病。
连续几天,杨妧不眠不休地照看杨婵,杨婵病得蔫蔫的,吃不下东西,杨妧也跟着没胃口,很快圆圆的下巴就变尖了。
楚昕早晚各来一趟,有时候带半斤点心,有时候带包窝丝糖,有时候买二两刚出锅的酱肉用油纸包着,外面再裹层棉布,颠颠带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