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廖十四完全没料到顾常宝如此直白和粗鲁,想分辩又不知如何分辩,一张脸涨得又紫又红。
偏偏顾常宝还不算完,讥诮道:“万幸这亲事没成,否则看见你这副尊容,我隔夜饭都要吐出来。真他娘的晦气!”拿折扇拍一下周延江肩膀,“流年不利,出门碰见扫把星了,走,咱们上那边去。”
周延江还没反应过来就被顾常宝拉扯着到了钱老夫人跟前。
廖十四既羞且怒,眸子里瞬时蕴了泪,可怜兮兮地看向楚昕。
楚昕却跟没看到她似的,侧过头,漂亮如星子般的眼眸盯着杨妧,低声警告,“别打我的主意,要是再敢算计我,我跟你没完。”
他可没忘记,杨妧曾几番三次想把这位廖十四按在他头上。
杨妧明白他的意思,点头应道:“不会。”
楚昕弯弯唇,甩着袖子大步走到斜前方的楚家帐篷,半个眼神都没给廖十四。
廖十四生生被晾在原地。
长这么大,她还从未受过如此屈辱。
在江西自不必说,便是在京都,因为廖家的名头,加上明夫人帮衬,她走到哪里都会被人夸一声端庄大方博学多才。
何曾被这般冷遇?
廖十四用力咬住了下唇。
明心兰起身招呼她,“十四,外面有风,快进来喝茶。”
杨妧执起茶壶倒了大半杯,递到廖十四手里。
顾常宝那几句话,她听得清清楚楚。求亲不成再正常不过,两家彼此遮掩一下,事情就过去了,男女两方各自再相看别家。
怎知顾常宝会当众说出来,换成谁都接受不了。
杨妧有意化解她的尴尬,含笑问道:“我们沏得是龙井,老夫人那边喝得什么茶?”
掌心温热的触感让廖十四镇定下来,她吸口气,脸上挂出亲和的笑,“秦老夫人说龙井性凉,所以沏了君山银针。”端起茶盅打量下茶汤,再抿一口,细细品过,“汤色明亮、香味清冽,果然好茶,喝着像旗枪。”
杨妧回答:“是雀舌吧?”
“不可能,”廖十四含笑反驳。
如果是明心兰或者楚映说这话,她还会考虑一下,但这话出自杨妧之口……杨家家境一般,说不定连旗枪都没见过,怎可能分辨出来?
廖十四胸有成竹地说:“雀舌也是好茶,但味道浓醇,不可能这么清。再者清明前茶树刚发芽,哪里会有一芽两叶,要说是雨前茶还差不多。我家里有茶园,平日里喝旗枪都习惯了。”
杨妧笑笑,没再说话。
廖十四以为她理亏词穷,也没再多说,站起身笑盈盈地看向余新梅,“是余家妹妹吧,经常听心兰提到你,久闻大名,今日总算有缘相见。我姓廖,叫方惠,听钱老夫人说你腊月才满十四,我比你虚长半年。”
余新梅才不跟她论序齿,客气地福了福,“早听说廖家姑娘学识好气度好,果然名不虚传。”
声音里有明显的疏离。
廖十四自然听出来了,心里颇为纳罕,屈膝还了礼,又问明心兰,“刚才你们聊那么高兴,在说什么呢?”
明心兰倒不好冷了她,笑道:“在说顾三爷荷包上绣着的菊花,问他是什么品种,五种菊花竟然答错了三种。”
趁两人说话,余新梅拉起杨妧的手,“喝了一肚子茶,陪我去趟官房。”
明心兰苦笑着端起茶杯。
杯底卧着两根茶叶,都是一芽两叶。
一芽两叶是雀舌,一芽一叶是旗枪,而最鲜嫩的茶只有芽没有叶,叫做莲心。
分明是雀舌,廖十四错认作旗枪倒也罢了,偏偏还含沙射影地嘲讽杨妧没见识。
也就是杨妧好气度,倘或换个人掀开茶壶盖倒几片茶叶出来,看她脸面往哪里放。
此时余新梅也正说起廖十四,“……廖家姑娘真让人意想不到。先前我还觉得顾常宝不近人情,当众给人没脸。现在想想,廖家拒亲的时候,说不定是什么嘴脸呢。”
杨妧笑道:“不可能,忠勤伯的身份,廖太太心里应该有数。不过,廖十四这副做派,也确实挺……果然不能轻易相信传言。”
余新梅“哼”一声,“刚才真想把我的茶杯里的茶叶让她看看。后来又想既然廖家传出学识好的名头,可见她们很重视名声,如果真这样做,怕她记恨咱俩……宁可得罪君子不可得罪小人。”
杨妧点头表示同意,“再者,认错茶叶不算大事,万一她恼羞成怒哭一场,咱俩的罪过就更大了。这种场合,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就让她当成旗枪好了,”余新梅幸灾乐祸地说:“等哪天她在人前炫耀菊花会上喝旗枪,肯定有人愿意指正她。”
廖十四这种爱炫耀才学的性子,不让她夸口实在有难度。
两人净过手仍回帐篷。
廖十四给杨妧斟茶,“四姑娘,这茶确实是雀舌。今年天儿暖和,茶树发芽倒比往年早两日,不成想明前也有雀舌。”
说着,从发间拔下一支钗,“刚才是我说话不妥当,这钗给四姑娘赔礼,请收下。”
杨妧惊讶不已,连忙推辞道:“不过是谈论茶叶,哪里说到赔礼不赔礼了?廖姑娘这般做法,好像我贪图你的发钗似的,快收起来。”
楚映给她帮腔,“廖姐姐收起来吧,就说阿妧没那么小气,不会在意的。”转而夸赞道:“廖姐姐真正是君子坦荡荡,知道自己认错茶叶,当即要给阿妧赔罪。”
杨妧无语。
廖十四是想堵她的嘴,明知道杨妧不可能要她的金钗,却偏偏做出这副姿态。
就好比两人走路,一人不当心撞到另外一人,撞人的那位说:“我在想事情,没注意看人,这样吧,我把我家四进宅院送给你赔礼。”
被撞那人敢要吗,能要吗?
若是收了,有理也变成无理。
只要杨妧敢拿廖十四的金钗,隔天就会传出杨妧贪恋钱财小肚鸡肠的话。
恐怕也只有楚映觉得廖十四坦诚错误,为人率直吧?
有女官笑着来传话,溪边横波馆摆着琴瑟笙箫等乐器,又有各色颜料,请诸人随意取用,若有得意的诗作、画作可呈到御前鉴赏。
这便意味着元煦帝和贵妃娘娘已召见完毕,大家可以自由活动了。
廖十四跟楚映言谈投机,约定一起写几首菊花诗。
杨妧对诗词没兴趣,走马观花般赏过菊花后,就跟余新梅和明心兰拾级而上,走不过十五六丈,到达位于半山坡上的岁寒亭。
自亭中往下看,菊苑景色一览无余。
以小溪为界,左边是男宾所在,右边则是女眷的游玩之处。小溪两岸除了两座竹桥还有处游廊相连接。
游廊旁边则是一片墨菊,老远望去,浓浓淡淡的紫色甚是显眼。
这时有叮叮淙淙的琴声响起,悠扬婉转,是前朝古曲《临水斜阳》。
弹琴之人技艺颇佳,将水边夕阳斜照的宁静安然刻画得丝丝入扣,少顷,琴声开始变得急促,仿佛一叶扁舟拂开荷叶,划水而来。
杨妧凝神听了片刻,听出来是陆知海的琴声。
陆知海幼时左手食指受过伤,按弦时角音要弱一些。
没想到他也来了。
陆知海做事没有担当,诗词歌赋却还算精通,长得也是人模狗样的,不知道谁会瞎了眼往陆家那个大火坑里跳。
她能撇清陆家,这应当算是她重生以来最令人高兴的一件事吧?
一曲罢,有人和了首《落雁平沙》,似是女眷这边弹的,接着又是男宾那边弹了首《流水》,女眷这边和了首《佩兰》。
兰生空谷,无人自芳;苟非幽人,谁与相将?
几首曲子下来,终于有了寻求知音的意味。
杨妧抿唇微笑,将目光投向那片堆雪似的瑶台玉凤。
花丛旁有两道纤细的身影,一道是粉色袄子墨绿色裙子,很显然是楚映;另外那个穿玫瑰红褙子的是廖十四。
看来两人在寻找灵感打算吟诵白菊。
余新梅外头看着杨妧腮边浅浅的梨涡,突然促狭般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你看谁看的发呆?我且问你,楚世子说的那话什么意思?别以为我没听见。”
杨妧微愣,“什么话?”
余新梅学着楚昕的口气,“别打我的主意……嗳,你打他什么主意了?”
“还不是因为你?”杨妧总算反应过来,“中元节庙会我就想告诉你,先前咱们在假山旁边说的话被人听了个一清二楚,就因为我说廖十四跟世子爷般配,世子爷特特地找我对质……今儿是在警告我。”
余新梅恍然:“难怪顾老三每次看到我都跟要活扒了我的皮似的,看来以后不能背地里论人是非。”
“那多没乐趣呀,”明心兰坐在亭边木椅上,背靠着木柱子慢悠悠地说,“咱们找个空旷的地方说,今儿这地方就选得好,前后左右都没人,不怕被人听见。”
这地方确实好,半山坡上视野开阔,最关键周遭一丈之内都是矮草,根本藏不住人。
余新梅笑道:“我以为你想打楚世子的主意,我改变看法了,之前说嫁给楚世子这样的人跟着揪心,可这几个月下来,我祖母夸了楚世子好几回了。真的,阿妧,还是上次那句话,靠别人不如靠自己,我感觉楚世子……襄王肯定有梦,就是不知道神女是否有心?”
“唉,”杨妧长长叹一声,“你就别拿我打趣了,这是不可能的。齐大非偶,世子爷是国公府的独苗苗,在贵妃娘娘眼里,只怕跟今天那几位爷的分量差不多。”
三人正说着体己话,忽听有人呼喊“请太医,快请太医”,只见几位身穿甲胄的侍卫手持长枪将游廊处那片墨菊围了起来,又有穿着灰衣的內侍小跑着穿梭在花丛间。
而墨菊丛里,赫然站着为身穿紫红色长袍的男人。
大皇子好像就穿着紫红色。
杨妧倏然心惊,发生什么事情了?
第71章 告别
地上铺着猩猩红的地毡, 为了缓和大片红色给眼睛带来的不适,一溜十几把太师椅上都搭着墨绿色的椅袱,长案两旁各摆了两盆枝叶茂盛的绿萝。
矮几上摆一只景泰蓝双耳圆肚香炉, 有青烟袅袅散出,屋里熏染上浅浅淡淡的檀香。
元煦帝倚着墨绿色大迎枕斜靠在罗汉榻上,双目微阖, 两个宫女手握美人锤轻轻给他锤着腿, 楚贵妃则攥一柄绘着美人春睡的团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
方姑姑蹑手蹑脚地进来,扫一眼似睡非睡的元煦帝,欲言又止。
楚贵妃努努嘴,起身走到支撑帐篷的圆木柱子旁,低声问:“怎么回事?”
“是杨家二姑娘, ”方姑姑声音平静, 不带一丝起伏,“二姑娘到溪边洗手, 许是脚底发滑不当心落了水, 刚巧大皇子在游廊上, 湿漉漉地给抱出来了……因怕着凉, 所以唤了太医去诊脉。”
“蠢货!”楚贵妃咬紧后槽牙低斥一句, 因为愤怒, 以至于面容有些扭曲。
小溪是为了浇花特意引的水, 不过半人深, 七八岁的孩子掉进去也淹不死。杨二落了水,悄没声出来便是, 何至于哭爹喊娘地唤人。
这个蠢货,分明是故意的。
楚贵妃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人呢?”
“还在游廊那边, 侍卫已经封了去路,闲杂人等不得进入。事情处置得快,知道的人并不多。”
刚才不多,可这会儿恐怕很多人知道了,再过个三两日,整个京都都会传遍了。
偏偏今天来得都是有头有脸的体面人,想下封口令也不容易。
楚贵妃默一默,开口道:“告诉老夫人把杨家母女送走,送回济南府,马上走,一刻不能耽搁。”
方姑姑应声离开。
楚贵妃静静地站了会儿,眼前浮现出当日在储秀宫的情形。
杨二捧着酸梅汁看似置身事外,一双眼睛却骨碌碌地看着楚映跟静雅斗嘴。
她以为杨二胆小不敢惹事,没想到竟然走了眼。
倘或大皇子就势把杨姮纳为侧妃,国公府很可能要受到牵连,那么她这二十多年的不生不养岂不成了笑话?
杨姮愿意自寻死路她不管,可不能连累楚家!
楚贵妃深吸口气,对绿枝道:“打听一下谁跟着世子来的,我有话要吩咐,再看看大姑娘和杨四姑娘在干什么。”
吩咐完,心事重重地回到罗汉榻前,复又拿起团扇。
元煦帝睁开眼睛,“有事儿?”
楚贵妃不忙回答,柔声问道:“皇上再眯一会儿,大清早起来上朝,又接连召见这么多人。”
“刚打了个盹儿,精神好多了。”元煦帝坐起身,楚贵妃忙端过杯温茶,伺候他饮了半盏,这才不徐不疾地说:“有位姑娘赏菊不当心踩到水里去了,大殿下刚好经过把她拉了上来,因怕裙子潮湿受了寒气,让周太医过去诊下脉……大殿下这份心善难得,遇见事情喜欢伸手拉扯一把。”
元煦帝眼皮微掀,“哪家的姑娘?”
“济南府同知杨溥的次女,跟国公府沾点亲,上回臣妾还召见过她。”楚贵妃面上带笑,心里却把杨姮骂了个狗血喷头。
君王自古疑心重,元煦帝说不定会觉得是她授意的。
楚贵妃简单介绍了秦氏两姐妹当年的恩怨,“……二月里,老夫人病好之后把杨家几位姑娘接来小住,原打算明天就走,陪杨家老太太过重阳节。臣妾寻思给她们个体面,回到济南府也好有个吹嘘显摆的事情,就接来赏个菊见见世面。”
杨溥官声不显,也没有太过出色的政绩,元煦帝没印象,也没再追问,倒是提起先前听到的一首琴曲,“像是《临水斜阳》,弹得不错,还有曲《流水》也极好。”
楚贵妃笑着唤来內侍,“打听清楚谁弹的曲子,每人赏《琴曲》一部、笔墨一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