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煦帝身后,跟着位身穿紫红色缎面直裰的男子。
他便是时年二十六岁的大皇子。
大皇子六年前娶了正妃,四年前的菊花会上同时挑中两位侧妃,一位姓徐,另一位姓张,徐侧妃两年前故去了,张侧妃则缠绵病榻三天两头请太医。
所以还差着一位侧妃的缺。
杨妧明白楚昕“无意”中提起来的话的意思,因为前世,大皇子的侧妃也命运多舛,先后死了好几位。
可即便死得再多,也有女孩主动往他跟前凑。
大皇子从不选位高权重的大户千金,反倒更中意小官吏家的姑娘。
按照前世的轨迹,大皇子应该在明年的菊花会上补足侧妃的缺额,但是世事难料,谁知道这世会不会发生变化呢?
杨妧打定主意绝不往种植墨菊那边的花圃去。
大皇子身后,是二皇子周景平,也就是前世何文秀的夫婿。
他穿件鸦青色团花暗纹杭绸直裰,五官长得很周正,可眸光之间颇有些怯,不似大皇子那般傲然自得。
二皇子生母原是坤宁宫当差的宫女,赵皇后病逝的第一个上元节,元煦帝去坤宁宫感念故人,顺便临幸了宫女。
这事说起来于元煦帝的颜面不太光彩,所以宫女始终没得名分,只是在诞下龙嗣之后才给了个美人的位份。
宫女倒聪明,不等二皇子满周岁,便将他托付给没有儿子的李昭仪,自己投湖身亡。
这事之后,元煦帝照例每年上元节都去坤宁宫小坐,可再没有宫女敢近前伺候,直到若干年后,又出了个赵良嫔。
杨妧有些好奇,眼下何文秀尚未进京,不知道二皇子会不会另选他人,又能选中谁?
只比二皇子错后半个身的是十九岁的三皇子周景然。
三皇子身穿宝蓝色绣玉兰花直裰,眉目端秀神情疏朗,唇角噙一丝浅笑,尊贵中带着清雅。
明心兰低声跟杨妧介绍,“三皇子生母是叶淑妃,叶家世代居住在河南潼关,眼下当家的是三皇子的舅父,在潼关卫任指挥佥事。”
指挥佥事是正四品的武官。
也正是因此,三皇子才非常高调地跟大皇子叫板,争夺皇位。
杨妧早已知道,却仍装作跟头一次听说般,连连点头,“相貌不错,意气风发。”
看着她这副淡然的样子,明心兰轻笑,“就知道你是个有成算的,”略顿了顿,往斜前方努努嘴,“你看那边。”
斜前方是楚家的帐篷。
杨姮站在门口,两眼闪动着热切的光芒,脸上满是憧憬与向往。
明心兰摇头,“心还挺大。”
“富贵迷人眼呀,”杨妧讥刺一笑,“待会儿我提醒她一下。不过皇家人个个精明得很,杨家的家世摆在这,我二姐又不是什么绝色,倒也不必太过担心。”
明心兰“吃吃”地笑,“你说得是。”
廖十四也看到了杨姮呆呆的目光,眸中飞快闪过丝鄙夷,旋而换上温婉的笑。
她对皇室没兴趣。
祖父专门给她们几个才学见识好的姑娘讲过,廖家屹立百年不倒,其中一条就是从不介入皇位争夺。
不单是为官的男丁,还包括女眷,这几十年来,廖家从未有过嫁进皇家的姑娘。
万晋朝虽然重文轻武,但江山社稷离不开武将,皇权的稳定也要倚重武将。
廖家在文官中已经有了相当大的影响力,若能结交几个武将,便可保廖家长盛不衰。
廖十四所以拒绝忠勤伯府提亲,除了顾常宝确实纨绔,很大程度上也是为家族考虑,想嫁进武官世家。
原本首选是东平侯府或者清远侯府,谁想到歪打正着跟镇国公府牵上了线。
镇国公府的帐篷仅在两位郡王和定国公之后。
更重要的是镇国公世子。
俊美的脸庞仿似皎皎明月,清贵英武却又稍稍带着点痞气。
廖家男丁多,也有相貌比较出色的,但都是儒雅斯文,身姿远不如楚昕挺拔。
如果能嫁给这样的他,就算是京都一霸又如何?
廖十四顿觉脸庞热得发烫,忙掩饰般低下头给众人续了热茶。
眼看着诸位皇家子弟走进帐篷,大家不约而同地舒了口气。
明夫人笑道:“二皇子跟三皇子都还没定亲,不知这次谁家能传出喜讯来?”
杨姮忙竖起耳朵。
秦老夫人淡然道:“左不过就是那几家,都是有数的。”
话音刚落,只见数位宫女分别往各处帐篷走去,没多大工夫,便有神情略带紧张的妇人带着自家女儿走进正中的大帐篷。
明心兰悄声告诉杨妧,“你瞧见没有,那些人都是从挂着烟霞色门帘的帐篷出来的。”
楚家和明家的帐篷都挂着天水碧的门帘。
杨妧默默地看着那些女孩子,大多数她在前世的各种花会里见过。
只不过前世她们都是已婚的妇人,远不如现在年轻鲜嫩。
女孩子们怯生生地进去,不过盏茶工夫便出来,有的欢喜有的懊恼,神情各异。
杨妧不感兴趣,疑惑地往隔壁余家的帐篷瞥一眼,“都这会儿了,阿梅怎么还不来?”
“是呀,往常她都嫌弃我磨蹭,今儿我可得好生说道说道,”明心兰嘟着嘴,忽而眸子睁大,甩着手里帕子“咯咯”笑道:“这人真不经念叨,说曹操曹操到。”
竹桥上,穿丁香色织银仙鹤纹团花褙子、戴赤金镶青玉石双喜簪子、气势威严身姿挺直,阔步往这边走来的不正是钱老夫人?
她身后穿葱绿色方胜暗纹褙子的少女则是余新梅。
余新梅也瞧见她们,兴奋地挥动着手里帕子。
及至走近,明心兰抱怨,“怎么才来?我都等了小半个时辰了。”
“还不是我祖母?”余新梅大喇喇地坐下,倒半盏茶一口饮尽,又续半杯捧在手里,“男宾那边在比武,舞棍弄刀的,祖母非要看,站得我腿都酸了,我三哥也上场比划了两下。”侧头对楚映道:“楚世子在射箭,我祖母说他箭法不错,说不定能给你赢个彩头回来。”
楚映嘟着嘴一脸平静,“左不过是弓箭扳指等东西,我又不稀罕。要是能赢套书还差不多。”
去年菊花会联句最好的三人各赢得了一套新书。
“那也比顾老三强,”余新梅嫌弃地摇摇头,“他文不成武不就,没一样拿得出手的,偏偏穿了件极其扎眼的绯色暗花直裰,系条白玉带,上面挂着成排荷包,这边扎一头那边扎一头到处乱窜,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卖荷包的呢。”
几人哄堂大笑。
实在是顾常宝太出名了,大家都能想象到他那股嘚瑟劲儿。
没多久,皇子们被内侍们簇拥着离开,竹桥对面的男宾则在内侍的引领下陆陆续续过来拜见元煦帝。
在一众或蓝或灰的长袍短衫中,顾常宝那身绯色直裰格外显眼。
已是秋风瑟瑟的天气,他手里摇一把紫檀木的扇子,迈着方步,那副趾高气扬的模样要多欠揍有多欠揍。
余新梅“啧啧”两声,“看见了吧,也不怕风大扇了舌头……真想一脚踹他个大马趴,看他还神气。”
杨妧微笑,目光瞄向他腰间玉带。
呵!果然挂着一排荷包,足有五六个,都是绣的菊花,难得个个不重样。
这时有个宝蓝色的身影窜到帐篷门口,“杨四!”
竟然是小黑炭周延江。
杨妧站起身问道:“你怎么也来了,来赏菊?”
“跟我三舅来的,”周延江指指身后的顾常宝,“我才不稀罕菊花,我来比武,你不知道刚才我一鼓作气打败了四个人,最后败在余三哥手下。”
杨妧夸赞道:“你连胜四场已经很好了。”
“第五场我也能赢,如果真刀实枪地打,我根本不怕他,可是他使诈。”周延江满脸不服,“对了,白狮子下崽了,但我现在还不能给你,过几天断了奶才行。”
他不提这事,杨妧都快忘到脑后边了,忙道:“我不着急。”
眼角瞥见楚昕正施施然朝这边走来。
周延江又把自己刚才的战绩说了遍,“余三哥使诈,要不我就赢了。”
楚昕拍一下他肩头,笑道:“兵不厌诈,不管阴招阳招,能赢就是本事。”
许是热,脑门沁出一层薄汗,被阳光映着闪闪发亮。比脑门更亮的是那双眼眸,乌漆漆的,仲夏夜的星子一般。
楚映问道:“哥,你比试了吗?”
“还没有,刚才试了试弓,让他们先比出前三名再跟我比。”话语里是不加掩饰的狂妄与自得。
他在箭法上应该是很自信的。
杨妧喜欢看他意气风发的样子,可又觉得他行为不太妥当,下意识地抿了抿唇。
楚昕似是猜出她要说什么,弯了眉眼解释道:“试弓时我特意露了手五箭连发,这不是要来拜见皇上?回去之后他们肯定比出结果了。只要有实力,没有人不服……我看有几个人的箭法不错,待会儿再跟他们私下切磋切磋,或许还能结交一二。”
杨妧很是欣慰。
她是觉得敢在菊花会的演武场上亮相,肯定都是心高气傲有几把刷子的,怕楚昕托大得罪他们。
没想到楚昕完全用不着她担心,反而还会借此机会结交别人。
杨妧心里油然升起一种“我家有子初长成”的骄傲。
而斜对面的帐篷里,廖十四暗搓搓地盯着这边,恨不得将满口银牙咬得粉碎……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诗句出处:
《寒夜》(宋)杜耒
寒夜客来茶当酒,竹炉汤沸火初红。
寻常一样窗前月,才有梅花便不同。
《郡斋平望江山》(唐)岑参
水路东连楚,人烟北接巴。
山光围一郡,江月照千家。
庭树纯栽橘,园畦半种茶。
梦魂知忆处,无夜不京华。
第70章 坦荡
大庭广众之下, 他们却有说有笑丝毫不知道避讳。
不是说京都的规矩较之其它地方更严苛?
秦老夫人竟然也不派丫鬟阻止他们,若是传出去,府里的名声还要不要?
廖十四咬咬唇, 忽然意识到根本不用传,周遭都是人,而且都是有脸有面的人。
可见秦老夫人压根不在乎。
想到此, 廖十四更觉心塞, 有心不往那边瞧,可根本管不住自己,视线仿佛自有主张般黏在那抹青莲色的身影上,舍不得移开。
而楚昕似乎笑得更加欢畅了,她瞧不见他的正面, 只能看到他身子微微前倾, 肩膀不停地耸动。
墨发用青色缎带高高束在脑后,发梢披在肩头随风肆意飘散, 几多潇洒几多不羁!
廖十四暗悔, 早知道就到明家的帐篷里了, 说不定还能跟楚昕说几句话。即便插不上话, 至少能多看他几眼。
似乎察觉到她的目光, 楚昕突然转过身, 脸上笑容倏忽不见, 取而代之的是警惕与审视。
廖十四原想温柔大方地冲他笑笑, 可没等挤出个笑容,楚昕已经淡漠地移开视线, 复又转回去。
廖十四深吸口气,不敢再瞧,听钱老夫人正说先头演武的事情, 遂关切地问:“这个时候舞动弄枪,伤了人怎么办?”
钱老夫人道:“无妨,演武用的都是木刀木剑,箭矢也是去了箭头的,最多就是受点痛楚,伤不了人。”
“那就好,”廖十四赧然地笑,“我胆子小,最怕见血,以前屋里养的金鱼死了两条,我都哭个不停。”
这时,明家帐篷又传来嬉笑声。
钱老夫人看两眼,见顾常宝正手舞足蹈地说着什么,转头对秦老夫人道:“顾家老三也是出息了,前两天新舸在隆源行看见他,一把算盘打得飞快,账目上也清楚。”
秦老夫人道:“原本他也不是坏孩子,以前因为年纪小不懂事儿……难得凑一块儿,看这群孩子给高兴的。”
她完全不觉得楚昕他们凑在一起有什么不妥当。
光天化日,四周都是人,能做出什么逾矩的事?
秦老夫人相信自己的孙子和孙女,断不会说污七八糟的话,再者杨妧和余新梅也在,那两人素来沉稳懂事。
何况,大家心知肚明,菊花会就是适龄男女彼此相看的场合。
婆婆固然要相看将来的儿媳妇,可小两口也得看对眼才成,否则岂不成了怨偶?
秦老夫人笑着看向廖十四,“你跟二丫头也过去凑个热闹,没得在我们跟前受拘束。”
这话正说在廖十四心坎上,她心里欢喜得不行,却强作平静地问杨姮:“二姑娘,咱们一起去看看?”
赵氏巴不得她早点走,替杨姮回答道:“廖姑娘忙活这半天,快去松散会儿,阿姮在这伺候就好。”
过去还是不过去?
廖十四脸上挂着腼腆的微笑,心思转得极快。
如果过去,意味着把讨好几位夫人的机会让给了杨姮,而且那边还有个顾常宝。
忠勤伯夫人托人上门求过亲,虽然不曾传出去,可顾常宝心里肯定有数,就怕凑到一起尴尬。
可想看楚昕一眼的愿望如此强烈,以致于她的双手因为激动而略略颤抖,呼吸也有些急促。
廖十四打定主意,笑道:“那我去跟余姑娘见个礼,这边辛苦二姑娘了。”
至于顾常宝。
想必他不会主动提起这件事,毕竟他是求亲被拒的那个,更尴尬。
廖十四抿抿头发,抻了下裙裾,又咬了咬嘴唇以便让唇色更红润些,深吸口气,袅袅娜娜地朝明家帐篷走去。
楚映最先看到她,“廖家姑娘过来了。”
“廖十四?”顾常宝猛地转过头,面色不虞地上下打量廖十四好几眼,“啧啧”两声,“原来长成这副德行,我还以为是什么绝世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