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氏在屋里嚷:“快请进来。”
杨妧晃晃神,有些不敢置信,生怕自己听错了。
不大会儿,有人迈着大步走进院子里。
他穿宝蓝色长衫,腰间束着白玉带,发间戴羊脂玉发冠,眉毛挺秀目光温润,正柔柔地向她往过来。
不是楚昕又是谁?
杨妧心里一阵气苦,攥着鸡毛掸子冲出去,劈头盖脸朝楚昕身上打,头一下使足了力气打得狠,接着抡起来打第二下。
楚昕着急地唤,“杨妧,仔细手疼。”
杨妧蓦地松了劲儿,将鸡毛掸子扔到他身上,回身跑进屋里,“咚”地摔上门,背靠在门板上,泪水喷涌而出,刹那间淌了满脸。
哭泣声呜呜咽咽地传到外面,楚昕追两步到了门口,却不敢进,侧头瞧见关氏趿拉着鞋出来,手足无措地说:“表婶,您劝劝表妹,天太热,别哭坏了。”
关氏见他脸颊明显有道红痕,暗骂一声杨妧下手没轻重,关切地问:“疼不疼,我给你上点药?”
楚昕一颗心全在杨妧身上,哪里顾得上自己,连声摇头,“我没事,表婶别管我,先瞧瞧表妹。”
关氏叹道:“世子先回去上点药,我劝劝阿妧,你在这里,阿妧怕是不好意思开门。”
楚昕抿抿唇,应道:“那我晚会儿再过来。”
关氏送他出门,见他上了马,回转身,打一铜盆水端到东厢房。
杨妧已经止了泣声,坐在官帽椅上发呆。
关氏绞了条帕子递给她,嗔一声,“下手那么重,脸都肿了?”
杨妧忙问:“伤得可厉害?出血没有?”顿一顿,强自解释道:“我是气他做事不牢靠,这么大人了,不知道往哪里写封信,害得姨祖母惦记。”
关氏道:“你当你娘是傻子?”
杨妧咬着下唇不作声。
惦记着楚昕是真的,见到他的那份狂喜也是真的。
她骗不了关氏,也骗不了自己。
关氏不再说话,扯过杨妧手里的帕子,端着铜盆离开。
*
秦老夫人心疼地看着楚昕的脸,“不就是进趟宫,脸怎么伤着了?”
自打一早楚昕进了家,秦老夫人的病立刻好了,“嗖”地从床上站起来,头也不晕了,胸口也不闷了,精神抖擞得不行。
楚昕避重就轻地说:“顺道去了趟四条胡同,表妹在除尘,鸡毛掸子蹭了下。”
秦老夫人掀掀眼皮。
皇宫跟四条胡同……怎可能顺得上道?
而且,蹭一下能蹭出红印子来?
虽然心疼大孙子,嘴上却道:“该打,我看是揍得轻了,这么长时间也不知道写个信,再耽搁几天,你就等着给我收尸吧。”
“您别生气,我知道错了,以后再不敢了。”楚昕连忙跪下,手扶在秦老夫人膝头,恳求道:“祖母,我跟姑母说了想求娶表妹,姑母已经同意了。您立马请托人,明天就去求亲,好不好?”
秦老夫人故意道:“你去求,四丫头也未必同意。”
“一次不成就求两次,我总得有诚意。我仔细想过,请钱老夫人做媒最合适,表妹跟余大娘子交好,对钱老夫人很是尊敬。要不我去跟钱老夫人说一声?”
“你说能有用?”秦老夫人佯怒,“少不得我这个老婆子顶着大太阳跑一趟吧,赶紧让人备车,再耽搁可就赶上饭点了。”
楚昕“腾”地站起来,“我陪祖母去。”
“不用,看你这满身汗,回去洗把脸上了药,再把衣裳换了,好好的孩子怎么邋里邋遢的。”秦老夫人边嘟哝,边进里间换出门衣裳,心里着实高兴,楚昕会动脑子了,知道请钱老夫人。
说真的,再没有比钱老夫人更合适的媒人了。
楚昕回到观星楼,洗把脸,换了件家常穿的鸦青色道袍,想一想,又换上玉带白的衫子,从书案最底下的抽屉里找出只漆着清漆的花梨木匣子,用块蓝色棉布包着,急匆匆往外走,边走边道:“我有事出去,不用留饭。”
蕙兰和剑兰在院子里的树荫下做针线,齐齐应了声,互相对视两眼。
都快午时了,这位爷怎么赶这个时候出去?
太阳正毒,炽热的光线在地上激起层层热浪,路旁树叶都打了卷,没精打采地垂着。
街上行人少得可怜,空荡荡的。
楚昕策马赶到四条胡同,叩响大门上的兽首,对青剑道:“能不能请四姑娘出来?我有事跟她商议。”
正是饭点,刘吉庆去了饭馆帮忙,青剑亲自往二门回禀。
楚昕站在屋檐下静静地等。
似乎过了很长时间,杨妧才出来。
她穿浅粉色素面杭绸袄子,豆绿色水波纹湘裙,头发挽个纂儿,发间簪一对小小的珠簪,耳坠也用了珍珠,小小的两粒,紧贴在白净的耳垂上。
打扮简单却清丽,看着就让人心静。
正是他梦里见过的样子。
楚昕的心“怦怦”跳得急,乱无章法。
他深吸口气,指着东墙边的大槐树,“树荫下凉快,到那儿说会话吧。”
槐树已有了些年岁,繁茂的枝叶洒下好大一片浓阴,而枣红马挡住了路上行人的视线。
杨妧站定,像往常一样,亲切地笑:“表哥有事儿?”
楚昕看着她,忽而抬手指着自己脸颊,“这里疼。”
他一路赶得急,脸上沁出一层细汗,浸润着那道红印子越发地红。
杨妧暗自后悔,那一下的确打得狠,她诚挚地道歉,“对不住,刚才有些失态,很疼吗?”
楚昕不答,黑亮的眼眸盯牢她的双眼,“你担心我,对不对?我应该给你写信的,可这是皇上吩咐的差事,往山西行都司替他巡边……”
“不用告诉我,”杨妧打断他的话,“圣上的旨意,别随便跟人讲。你平安回来就好,这阵子姨祖母都急出病来了。”
“你呢?”楚昕柔声问。
杨妧低着头,眼泪瞬间溢了满眶。
那些夜不能寐食不下咽的日子仿佛就在眼前,她是强撑着不生病,可他要是再晚回来几天,谁知道她会不会倒下?
“杨妧,”楚昕柔声唤她的名字,“祖母已经去请媒人了,明天就来求亲好不好?”
杨妧大吃一惊,本能地抬头,“不!”
泪水自眼角滑落,颤巍巍地挂在她腮旁。
楚昕往前半步,抬手去拭,杨妧想躲,不知为什么却没动,任由楚昕带着薄茧的手触上她脸颊,有些微刺痛。
杨妧别开头。
楚昕慢吞吞地说:“不定亲就成亲,不合规矩。”
“不是?”杨妧脑子突然有点不够用了,“谁说要跟你成亲?我根本没打算嫁人。”
“可是我要成亲,”楚昕再往前挪一点,象牙白衫子的衣摆几乎挨着她豆绿色的罗裙,“你打算让我娶谁?静雅、张珮还是廖十四?”
她一个都不想让他娶。
杨妧抿着唇,心里顿生恼怒,“你想娶谁就娶谁,跟我有什么关系?”
“有关系,”楚昕一字一顿地说,“你答应过祖母,在我去宣府之前替我定下亲事,可我谁都不想娶,我只要你。”
杨妧没想到楚昕拿这话堵她,不由分辨道:“姨祖母相中的是廖十四。”
“不是,”楚昕很笃定,“我不喜欢她,祖母也不喜欢她。正月里,我就跟祖母说过,回来就到你家提亲,祖母早就应了。今儿早晨,我进宫复命特地去见了姑母,姑母也说好。”
“可我不答应。”
“阿妧,”楚昕道,“我在西北学了个曲儿,我唱给你听,要是你觉得好听,就答应我好不好?”
不等杨妧答应,已开口哼唱道:“为郎想妹想得呆,每日把妹记心怀”,只一句便忘了词,想一想接着再唱,“走路难分高和低,吃饭不知把碗抬……”
杨妧“噗嗤”笑出声,“这哪里是西北的曲儿?分明是云贵的小调,不好听。”
楚昕一把握住她的手,软声相求,“你笑了,就是觉得好听。你答应我好不好?”
他的手修长有力,紧紧握着她的,灼热的气息丝丝缕缕扑在她脸上。
杨妧只觉得面颊热辣辣的,嘴里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楚昕垂首,俯在她耳旁低声道:“你不说话就是同意……祖母请了钱老夫人,明天早早就过来。晚上我把聘礼单子写好,明天一并带来。”
“你傻呀,聘礼是大定的时候用,现在还没小定呢。”杨妧瞪他,瞧见他脸上的温柔笑意,方知上了当,用力抽开手,恨恨地说:“你无赖……我回去吃饭了。”
楚昕有心多留她一会儿,又怕她饿着,依依不舍地说:“你去吧,我晚会儿再过来。”
“来来回回,你不嫌热我嫌热,”杨妧嗔他,“不许再来,来了我也不理你。”
她板着脸,腮旁红晕犹存,乌漆漆的眼眸里水波潋滟,虽是薄嗔,却蕴着无限情意,楚昕心头热热地荡了下,柔声道:“我听你的。”
侧眸瞧见马背上的包裹,连忙解下来递给杨妧,“给你的生辰礼。”
杨妧接在手里,慢悠悠地往家里走,走两步,想起之前说过的话,转回头,笑着道:“表哥,你还记得不,我曾经答应过,及笄前不会定亲……”
第103章 细语
楚昕目瞪口呆, 过了数息反应过来,杨妧的身影已不见,那扇黑漆大门复又掩上了。
他咧开嘴, 拍了拍悠闲地甩着尾巴的枣红马, 亲昵地说:“我马上要定亲了, 过一阵也给你找个伴。”
利落地踩着马镫上马, 疾驰而去。
杨妧将蓝布包裹放到东厢房, 到正房吃完饭,支支吾吾地开口,“娘, 我有件事……表哥说, 说……姨祖母明天会托人来提亲。”
关氏捧一块井水湃过的西瓜,好整以暇地啃,啃完一块又拿起一块,好像没听见似的。
杨妧嘟起嘴,顾不得羞涩, 不满地问:“娘, 您到底应还是不应?”
关氏掀掀眼皮, 随意地道:“这还用问?你照照镜子就知道了。”
杨妧狐疑地走进里间,坐在妆台前,揭开镜袱。
明亮的镜子里现出少女的脸。
俏生生的鸭蛋脸,肤白如雪,唇红若樱, 腮边晕着浅浅的霞色,娇羞而不失明媚。
最吸引人的却是那双眼,乌漆漆地闪着光,如皎月, 似繁星,又像三月江南的温润细雨,绵绵密密地盛满了欢喜。
这个如夏花般灿烂的女子是她吗?
杨妧从来不知道自己竟然有如此漂亮动人的时候。
她“啪”一下,将镜子转个面。
关氏走进来,瞧着她满面羞色,“你说我应不应?前两天脸色灰得跟没救了似的,今天倒是抖起来了,都能拎着鸡毛掸子打人了。我敢不应吗?”
杨妧红涨了脸。
她表现得有这么明显吗?
亏得她以为自己已经世故得不动声色波澜不惊。
关氏在她身旁坐下,正色道:“原先我觉得门第差得远,不太想攀附楚家,现在看来世子待你是真心真意,自己挨了打还惦记着你哭坏身子,老夫人对你也是真心疼爱。错过这门亲,未必会有更好的。”
尤其楚昕的相貌和气度,如珠如玉,看惯了他,别的男人怎可能入了眼?
杨妧低着头,手指轻轻摩挲着豆绿色罗裙的纹路,轻声道:“我怕好不长久,表哥的人才,走到哪儿都是香饽饽,头两年应该还好,时候久了……旧人哪能抵得过新人?”
她不想再殚精竭虑地伺候男人和男人的那些庶子庶女。
关氏虚点一下她的脑门,“还没成亲呢,怎么就想到十年八年之后了。”沉默片刻,接着道:“假如真到那一步,就当他死了,或者和离,我接你回家。不过,想得太长远也没用,当年你爹经常说给我挣个诰命回来,可人一下子就没了,说不定世子……别想太多,现如今你有情他有意就好,何必为那些没发生的事情自寻烦恼?”
这话说得有道理。
杨妧顺从地点点头。
关氏笑道:“家里总算有件喜事,以后得给你把嫁妆攒起来,知味居是你一手张罗的,给你陪嫁过去……”
“知味居要留给小婵,”杨妧打断她的话,“我的嫁妆我会打算,娘不用操心,而且现在说这些也太早了,我要歇会儿晌觉,您也歇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