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文秀明白她的意思,犹豫了好一会儿,双手抻抻裙子正要站起身。
楚映挪着细步急走而入,“阿妧,阿妧。”
杨妧撩起布帘,从里间探出头,“我在这儿呢,怎么了?”
楚映伸出手,“阿梅也做得一手好膏脂,我替你讨了两瓶,算是赔你的情,你不生气我了吧?”
掌心里,一手一只薄胎瓷瓶。
杨妧笑道:“我本也没生你的气,不过,讨来的东西不要白不要。这样吧,还是你一瓶我一瓶,可好?”
钱老夫人见了忍不住笑,“这也值当争的?阿梅每年秋天都鼓捣这个东西,再跟她要两瓶就是。”
楚映解释道:“老夫人有所不知,先前廖姑娘送给我和阿妧每人一瓶,阿妧那瓶被郡王府周大姑娘瞧中讨了去,这两瓶是我给阿妧赔罪的。”
顾夫人素知周翠萍的性情,拉长了声音慢悠悠地道:“难怪,周大姑娘看中了,是一定要到手的。”
*
客人次第到来,刘太太吩咐德庆班敲响了锣鼓点,余家顿时热闹无比。
在离余家不远的黄华坊,廖十四却沉郁着脸,像个没头苍蝇似的窜来窜去,不知道如何是好。
前天她去楚家才得知,自己亲手制作的膏脂阴差阳错中竟然到了周大姑娘手上。
周大姑娘毁了脸,肯定不会善罢甘休。
而膏脂,杨妧还没用过,不可能把万年青的汁液抹到瓶底,所以罪魁祸首只能是她。
廖十四抖着手,陷入深深的绝望中。
她该怎么办,回江西老家,还是趁事情尚未败露,想法子把膏脂要回来……
第100章 债主
京胡咿咿呀呀奏响了二黄快板, 闺门旦穿着粉色袄子嫩绿色撒腿裤轻巧地走到台上。
余新梅悄悄捅一下杨妧肩头,朝外面努努嘴。
杨妧知其意,拉着楚映走出去。
何文秀姐妹已经等在外面。
余新梅笑道:“我最讨厌听戏, 咱们找地方说话……还去梧竹幽居吧, 那儿最清静。”
一行人连同丫鬟们慢悠悠地往西边走, 何文秀很自然地走在杨妧身旁, “阿妧, 对不住,前阵子实在太忙了,既得打点年节礼还得忙着收拾东西, 没腾出工夫给你回信。”
“我明白, ”杨妧笑笑,“我最知道搬家的麻烦,之前从青州搬到济南府就费了好大力气,这次我从国公府搬出来,也折腾了好几日。你们的东西都归置好没有, 一时半会儿应该不回济南府了吧?”
“不回了, ”何文秀如释重负, 抬手挽住楚映臂弯,语气轻快地说:“来回一趟太麻烦,济南府的房子有世仆照看,很放心。”
听这意思,七月初一, 何文隽周年,他们也不会回去祭拜。
杨妧忽然就有些怒,故意抬高了声音,“我在护国寺给何大哥点了长明灯, 等你们安顿下来,一起去上香吧?”
何文秀愣了数息,才回答道:“好。”
余新梅回头看杨妧两眼,指着不远处数丛金黄色的迎春花道:“迎春就是远看才漂亮,离近了看,枝条光秃秃的,毫无美感,就跟杨柳似的,也得在远处瞧,如烟似雾宛如仙境。”
“没错,”楚映附和,“要不怎会有草色遥看近却无的句子?”
说话间,便到了梧竹幽居。
梧桐树尚未发芽,青竹却仍是葱翠,假山经过连日雨水的滋润绿油油地铺着层青苔,看着令人心喜。
丫鬟们将棉垫铺在石凳上。
余新梅让着何家姐妹先坐下,笑道:“正经是春天了,风都是暖的。阿妧,改天去真彩阁做几件春天的衣裳吧?上次去报你的名号,足足让了三分利……裁完衣裳再去你家馆子吃午饭。”
“我也去,”楚映忙不迭地说,“别改天了,就明天吧,辰正一刻咱们在真彩阁见面。”
杨妧笑道:“我就不过去了,在家里沏壶好茶等你们。你们都是真彩阁的常客,不用报我的名号也会让利。”
楚映嘟着嘴,不甚情愿地说:“我还想让你帮我参详一下呢,花会文会很快要办起来了,我得多做几件备着。”
杨妧道:“范二奶奶的眼光比我强多了,你听听她的意见。”
何文秀看着言笑晏晏的杨妧,感慨不已。
往常在济南府,杨妧行事还有些局促,也不太爱交往人,到京都才一年,跟这些贵女相处起来仿佛如鱼得水般。
甚至安郡王府那位顾夫人也特地找到她,说周延江不方便进内宅,托她带了一袋子鱼干用来喂猫。
杨妧的变化也太大了吧?
杨妧也想到周延江,她还欠着他的柳编篮子呢。
遂对楚映道:“明天你帮我折些柳条带来,多折点儿,也别把树给折秃了。”
楚映“咯咯”笑,“绕着湖几十株柳树,我非得从一棵树上折?你是不是把我当傻子呢?看我能不能饶过你?”伸手去挠杨妧痒痒。
杨妧连忙往后躲,眼角瞥见假山,突然就想起去年春天,楚昕躲在假山窟窿偷听她们说话的事儿。
杨妧转到假山后面,看到了一个仅能供猫狗进出的窟窿眼,不由微笑。
真难为楚昕,漂亮到不可思议的少年,到底是怎么钻进去的?
杨妧恍然察觉自己将近两个月没见到他了。
也不知他胖了还是瘦了。
一路车马疲惫,胖许是不可能,只会更瘦,想必也会晒黑一点儿。
变黑了的楚昕会不会还是那么俊俏?
一念起,思念像潮水般汹涌而至,瞬间将她淹没在其中。
杨妧站在原地,用力咬着下唇。
尽管很不愿承认,可是……她想他了。
非常想念,而且担心。
*
隔天,楚映并没有按照约定到真彩阁,她被周翠萍和她的娘亲赵夫人,以及静雅县主、高五娘堵在家里。
赵夫人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在秦老夫人面前哭,“老夫人,不是我爱生事……阿翠才十岁,好生生的脸成了这个样子,叫谁也咽不下这口气。”
抬手将周翠萍脸上蒙着的面纱扯下来。
楚映倒吸一口凉气。
原先的周翠萍算不上特别漂亮,却也是白净清秀,而现在脸上密密麻麻全是红疹,有些地方被挠破,一道道红痕。
秦老夫人下意识地往后退了退。
赵夫人哽咽道:“老夫人,您也觉得可怕吧?您放心,不是出疹子,不过人。”
秦老夫人关切地问:“这是怎么回事,请太医瞧过没有?”
“瞧过了,所以才斗胆来讨个说法,求老夫人做主。”赵夫人从身旁丫鬟手里拿出个匣子,里面赫然是只淡绿色冰裂纹瓷瓶,“楚小姐,你可认识这个瓷瓶吧?里面盛着素馨花的膏脂。”
楚映打眼一瞧,“是周姑娘跟阿妧讨要的那只吗?因为欠了阿妧的情,昨儿我特地跟阿梅要了两瓶赔给她。”
“这不就对上了?”赵夫人指着瓶子,“起先阿翠用得好好的,从大前天开始,脸上就发痒,太医瞧了说是可能吃的东西不对,这两天只喝白粥还不见好,又寻了太医过来挨样物品检查,这才知道瓶子里头有万年青。膏脂是杨姑娘给的,阿翠素日不常出门,跟杨姑娘不过见了一两次面,又没有深仇大恨,她何至于这般对阿翠,非得毁了阿翠不成?”
“这也太恶毒了,”张夫人总算插上句话,怒气冲冲地说:“平常看着挺乖巧,没想到如此可恶,阿映,你陪赵夫人去讨个说法,该见官见官,该入狱入狱,小小年纪心肠这么狠,以后还能了得?”
“啊?”楚映愣在当地,“阿妧不是这种人,她不可能这么做。”
赵夫人道:“那天你也在场,阿翠就是从杨家毒女手里得的瓷瓶,不是她,又会是谁?”
秦老夫人看着张口结舌的楚映,暗叹口气,温声道:“赵夫人且消消气,如果真是四丫头干的,不容你说,我这就找人将她捆了来。可事情总得问清楚了……”顿一顿,看向周翠萍,“周姑娘跟县主那天去东兴楼吃馆子,四丫头事先可知道?”
周翠萍摇摇头,可因面纱遮着不太方便,低低嘟哝了一句,“静雅姑姑跟林娘子临时提起来的。”
“那你们遇到阿映,又去四丫头家里,四丫头也不知道吧?”
楚映快言快语地说:“我都想不到,阿妧怎么会知道?”
秦老夫人警告般瞪她两眼,继续问道:“这个膏脂是四丫头主动塞给你的,还是你讨要的?”
周翠萍本想说杨妧硬塞给她,可旁边还站着三个当事人,这个谎撒不得,只得老老实实地承认,“我瞧着瓷瓶精巧可爱,夸了几句,杨姑娘便说送给我。”
“什么呀,”楚映听不下去了,“你左一句说自己的膏脂没了,有一句说喜欢这个瓶子,不就是想要吗?静雅,你说是不是?”
静雅对楚昕贼心不死,当着秦老夫人和楚映的面,自不能胡言乱语,便道:“阿翠是这么说的,杨姑娘就说这瓶膏脂她还没用过,忍痛割爱送给阿翠了。”
高五娘见风使舵,紧跟着道:“当时周姑娘拔开木塞瞧过,膏脂的面是平的,确实不像用过的样子。”
秦老夫人神情凝肃,声音却更加和蔼,“四丫头本不知道周姑娘讨要瓷瓶,怎么可能故意害她?依我看来,四丫头恐怕还不知道膏脂里面混着万年青。”
“是廖十四,”楚映突然聪明了一回,“膏脂是她做的,肯定是她先把万年青放到瓷瓶里了。”脸色骤然一变,连声唤道:“红枣,让藤黄把我那瓶膏脂也拿过来,赶紧!”
没多大会儿,藤黄呼哧带喘地把瓷瓶捧了来。
楚映不敢用手挖,找了柄汤匙将剩余不多的膏脂都挖出来。
赵夫人道:“不一样,楚小姐的膏脂是白的,阿翠这瓶是绿的。”同样用汤匙在瓷瓶底部挖了挖。
果然呈现出极淡的绿色。
只不过被瓷瓶映着,又没有原本的嫩白色做对照,倒是不太容易分辨。
楚映长舒口气,“还好我的没事,可是,这两个瓶子一模一样,万一……”
秦老夫人打断她的话,“冤有头债有主,谁做的孽,赵夫人就去找谁吧,四丫头跟这事可半点没关系。”
赵夫人抿抿唇。
她心里明镜儿似的清楚,廖十四是想害杨四,结果周翠萍当了替死鬼。
杨四绝对不能算无辜。
可秦老夫人护得紧,当初又是周翠萍这个讨债鬼开口要的……也罢,既然有廖十四这个罪魁祸首在,就暂且放过杨四。
赵夫人起身告辞,“既如此,我就不多叨扰了,让老夫人跟着费心,是我的不是,改日我再给您赔礼。”
“哪里的话,”秦老夫人也站起来,“孩子生病,为娘的最是揪心,说不上叨扰不叨扰。要是有什么需要的,尽管打发人来说一声,我跟郡王妃几十年的老交情了。”
赵夫人点头应着,领着一群人浩浩荡荡地离开。
秦老夫人坐下,话里有话地说:“以后交往人,可得睁大眼睛瞧清楚了,有那种坏心肠的媳妇嫌弃婆婆,专门往婆婆汤水里下巴豆。”
张夫人只以为是说她,身子一抖,“媳妇不敢。”
秦老夫人“哼”一声,“我知道你不敢,你也没那么坏,可架不住有些人敢。你自己想想清楚。”
张夫人顿时想到廖十四,假如真将她娶过门,哪天她看这个婆婆不顺眼……
张夫人后背心惊出一身冷汗。
第101章 焦虑
三天后。
楚映来到四条胡同跟杨妧唠叨此事, “虽然我不喜欢周翠萍,可看到她的脸毁成那样,没有一处好的地方, 还是觉得很可怜。祖母说廖十四是想毁了你的脸, 你得罪她了吗?”
杨妧手里编着柳条篮子, 淡淡回答, “没有。”
“那她为什么要害你?”
杨妧抬眸, 瞧着楚映乌黑透亮的双眼,半开玩笑地说:“有些人就是见不得别人好,我比廖十四长得漂亮, 又比她能干, 所以她嫉妒我。”
“你是挺能干的,可是我也比她好看呀,”楚映不服气地说。
杨妧禁不住笑,索性把事情挑明来说,“廖十四相中了表哥, 她当然要逢迎你, 至于我……可能她是把我当成绊脚石……依我看, 她根本没有必要这样做,只要用心孝敬姨祖母和表婶,是她的姻缘总归是她的。”
楚映恍然,撇下嘴道:“难怪廖十四三天两头找我,而且总拉着我满园子逛。我娘是挺喜欢她的, 不过我哥未必,我哥说要娶个漂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