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映瑟缩了下,侧着身问道:“阿妧,我没听懂,清娘是说不该杀李二楞?”
“该杀!”杨妧毫不犹豫地说:“事有一必有二,头一次宽恕了,往后那些女人的日子就没法过了。是何参将的做法不对,他不该当众坠何公子的威信。如果属下不服从你,这兵还怎么带?”
楚映失望地说:“我还以为军里很好玩,武将个个性情豪爽深明大义,原来根本不是这样。”
杨妧低笑,“清娘有句话说得很对,军里不比别处好,也不比别处差,同样武将里有奸佞小人,文人中也有慷慨激昂之士,得看这个人,而不是他的身份。”
稍默片刻,接着道:“阿映,有句话,你得记住了,‘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哪怕你成了亲,那个人你很喜欢……该坦诚的时候坦诚,可在心里头,也得稍微防着点儿。还有,你得学着自立,假如有天你没了家,没了爹娘,也得能活下去。”
楚映不明所以,却听话地点下头,“好。”
屋里光线暗淡,一切都影影绰绰的,唯独那双眼睛明亮闪耀。
像极了楚昕的目光。
杨妧心头突然泛起浅浅的柔情,她抬手帮楚映掖掖被角,“睡吧,明儿要是起晚了,没有你的早饭吃。”
楚映“哼”一声,慢慢阖上双眼。
杨妧却睡不着,静静地听着窗外凛冽的风声。
这阵子,她收到了楚昕三封信。
头一封是歇在定州时写的,第二封是在获鹿县,写第三封信时已经到了朔州。
获鹿隶属真定府,而朔州已经在山西境内。
楚昕写得细,路上吃的什么饭,看了什么景儿,都写得清清楚楚。
在定州,商队停了两日,大家都添置许多定窑的瓷器;在获鹿,他们休整了一天,去看了石佛塔。
而在朔州,有种猫耳朵面,汤里洒上茱萸粉,既辣又劲道,吃一碗面,身上热乎乎的。
信末,楚昕总会写一句,“记得给我回信。”
杨妧一封信都没回过。
*
一夜好睡,及至楚映醒来,天光已亮。
屋里燃了火盆,杨妧穿戴整齐,正俯在案头写着什么。
楚映赧然地说:“藕红怎么不来叫醒我,平常我没这么晚起的。”
杨妧笑道:“藕红来瞧过两次,我打发她走了。”起身到火盆旁,拿来楚映的棉袄,“快穿上,我给你兑洗脸水。”
棉袄烘得暖暖的,洗脸水兑得不冷不热。
楚映舒舒服服地洗着脸问:“阿妧,你平常不用人服侍吗?”
“极少用,”杨妧回答:“之前家里只有春喜和春笑,根本顾不过来,再者这点小事,自己顺手也就做了……我帮你梳头吧?”
楚映高兴地说:“好,今天你服侍我,明天我早点起床服侍你。对了,我睡相还好吧?”
“好极了,差点没把我踹到床底下。”
“哪里有?”楚映瞪大双眸,“藕红说我只是踢被子而已,才不会踹别人。”
杨妧好脾气地说:“行,你说没有就是没有。”给她散了发辫,夸赞道:“你头发真好,又黑又亮,也只比我差一点点。”
“切,”楚映撇嘴,“夸我还是夸自己?”
杨妧“嘻嘻”笑得开心,“当然是夸自己,”对着镜子打量着楚映,“我给你梳个新发髻,让大家都夸夸你。”
说着动作轻柔地将她的头发梳顺,把刘海让开,其余头发结成三股辫,一圈圈往头上绕,边绕边用簪子固定住,最后定型成桃花状。
又从妆盒里挑只镶着各色宝石的花冠戴在头顶,左右鬓间各插一支小小的珠簪。
打扮好了,笑着问道:“怎么样?”
楚映端详着镜子里的自己。
肌肤若雪,秀眉似黛,花冠上的宝石熠熠生辉,映着她的肌肤格外白净。
而身后,杨妧歪头看着她,唇角含笑,目光温柔。
楚映侧过身,拉起她的手撒娇,“阿妧,你真好,你是我亲姐姐就好了,咱们天天在一起。”
杨妧放下手里梳子,笑道:“等我教训你的时候,你就不会这样想了……赶紧吃饭去,今儿的事情多得很。”
吃完饭,杨妧拨拉着算盘珠子在纸上写写算算。
楚映闲得无聊凑上去看,杨妧不但不避讳,反而告诉她,“这是铺子里的花费,两口大锅加一口小锅正好一吊钱,两个木头架子也是一吊钱;买白灰花了九十文,清漆一百四十文,泥水工每天四十文工钱,冬天活少便宜,若是开春之后,要六十文一天还得管顿中午饭。”
楚映叹服地说:“你懂得真多。”
“上次家里不是盖库房吗,我问过工匠,而且粉刷墙壁的匠人跟盖房子的匠人又不同,盖房子的分大工、小工,大工更贵一些。”
杨妧算完花费,又告诉楚映已经定下了二月初八开业。
饭馆只卖早饭和午饭,过了酉正就打烊让大家休息。
陈家两口子的卤羊脸和几道拿手冷菜是必须的,每天备一只活羊,寅正时分宰杀完,辰初炖上,午时正好吃。
刘嫂子又拟了个十道菜的单子,每天照单备菜,卖完即可,如果剩下,可以拿回家里吃。
楚映听得津津有味。
巳初时分,太阳升得高了,杨妧照例到铺子转一圈,楚映也跟着去。
这两天,铺子又添置了东西,柴米油盐以及各种酱料将厨房塞得满满当当。
陈大按着原先碗碟的花色配了上百只大大小小的碟子和碗,都已经洗刷干净,整整齐齐地摆在架子上。
墙壁上贴着崭新的“连年有余”和“富贵满堂”年画,极其喜庆。
楚映道:“这也太俗气了,为啥不挂副泼墨山水画,或者工笔花卉也好?”
“大雅既是大俗,”杨妧笑着回答,“隔壁有东兴楼和庆和堂,爱清雅的都往那里去了,光顾小馆子的基本是周遭的客商和市井百姓,大家求得不过是富贵平安。”
两人正说着话,只听门外有人道:“阿映?是不是楚家小姐?”
话音刚落,四五个衣饰华贵珠光宝翠的女子走了进来。
杨妧定睛一瞧,这些人都熟悉,为首的正是年前刚解除禁足的静雅县主……
第98章 瓷瓶
后面跟着清远侯府林二娘、沐恩伯府高五娘, 还有周延江的堂妹——周翠萍。
杨妧屈膝给静雅行礼。
静雅仿似没看见般,连个头没点,也不叫起, 只管跟楚映说话。
周翠萍便捂着嘴幸灾乐祸地笑。
显然, 经过四个多月的禁足, 静雅仍没有改掉跋扈的性子。
而周翠萍还是阴恻恻地不讨人喜欢。
杨妧才不会傻乎乎地等着静雅说“免礼”, 她站直身体往后厨去了, 只听静雅还在追着楚映问:“那世子爷几时才能回来?”
楚映回答:“这谁能知道,我连他到哪里了都不知道,从他离家到现在只写过两封信……反正中秋节肯定能回来。”
杨妧莞尔。
楚映一句话就打发到中秋节了。
算起来楚昕这会儿应该到陕西境内了吧?
也不知路上是否太平?
陈赵氏揉搓着衣襟, 神色紧张地问:“姑娘, 那些贵人不会留下来吃饭吧?要是再打起来怎么办?”
上次在麻花胡同,她跟陈大两口子都被叫到顺天府问话,虽然最终平平安安地放了出来,可两人着实挨了板子,三四天没有开张。
杨妧安慰道:“不会, 咱们这里既没菜也没肉, 倒是西北风呼呼地刮, 她们喝吗?”
陈赵氏抿嘴笑笑,“我怕惹出麻烦来,那位县主动起手可是真狠。”
清娘听见,探头往外瞧了瞧,低声道:“她们正往里面走, 可能要进来。”
说罢,只听细碎的脚步声响起,紧接着石青色门帘被撩开,高五娘探着头问:“杨四, 你家住在哪里,县主想要去看看?”
杨妧道:“我家离得倒是不远,但地方小,家里东西杂乱,怕委屈县主。”
静雅昂着下巴道:“我不嫌弃就是。阿映说廖十四做的膏脂极好,我瞧瞧到底怎么个好法?也看看你家什么样儿,就算是体察民情吧,我还从来没到过市井小民家里。”
杨妧笑道:“那好吧,”叫来清娘道:“你先回去,让人把门口和院子扫一扫,闲杂人等都回避开,免得冲撞县主……县主想吃什么点心,我打发人去铺子里买,因为家里不宽裕,平常难得备点心。”
“不用了,”静雅对她的识趣很满意,骄傲地说:“外头铺子里还没我家里的点心好吃,也不干净,待会我们去东兴楼吃席面。”
杨妧长舒口气。
不吃最好,免得静雅再吃出毛病来,家里的茶盅茶壶都是花银子买的,可经不起她砸。
一行人也不坐车,浩浩荡荡地往四条胡同走,引得路人纷纷注目。
好在路途很近,没多大工夫便到了家门口。
青剑还没扫完地,他力气大,扫帚抡得几乎要飞起来,带动着尘土沸沸扬扬。
“行了,别扫了,”杨妧假意斥一声,待尘土散去,引着这帮天之骄女进了二门。
二门也在热火朝天地扫院子,不过丫鬟们做事比青剑讲究多了,扫之前在地上洒了水。
只是洒得水太多,正房门口黏黏糊糊的。
杨妧暗地给清娘竖了个大拇指,这事做得太合心意了。
却仍是冷着脸叱责几声,赔笑对静雅道:“县主,我跟阿映住在东厢房。”
静雅眉头紧蹙,“杨四,你家里的下人太没规矩了,你也是好性子,要我早打了板子发卖出去。”
正撩着门帘的问秋不由自主地抖了下。
杨妧笑道:“她们都是做粗活的,哪里能跟郡王府相比……县主当心脚下有门槛。”
静雅迈步进去,先打量下正中的小厅堂,又皱眉,“墙上怎么空荡荡的,中堂挂副画才清雅,”转身走到南边的卧房,“这屋子也小了,哪能转开身?窗户纸薄薄地糊一层就够,你糊这么多层,显得特别不亮堂。”
杨妧解释道:“家里炭火不足,所以多糊了两层。”
静雅前前后后又挑出好几处毛病,这才问楚映,“膏脂在哪儿?”
楚映拿起淡绿色的瓷瓶,拔开塞子,“素馨花做的,味道很清淡吧,而且一点不油腻。”
静雅用小拇指的指甲挑起一点,抹在手背上晕开了,闻一闻,“确实不错,跟兰香斋的品相差不多。”
周翠萍也挑了一点抹在手上,眼珠骨碌碌地瞧着妆台上另外一只瓷瓶,“这个真的很好用,楚姐姐,廖十四给了你两瓶?”
楚映回答道:“这瓶是我的,那瓶是阿妧的。”
周翠萍歪着头看向杨妧,“我的膏脂刚好用完了,家里采买的管事眼光很差,总买不到好的。”边说边拿起妆台上的瓷瓶,轻轻摩挲着,“杨姑娘,我喜欢这个瓷瓶的颜色。”
话里的意味,只要不是傻子,都听得清楚。
杨妧盯着她纤细的手,心里有种预感,若是她说句不同意,周翠萍十有八九会失手把瓶子掉在地上,而且还会可怜兮兮地表示歉意。
静雅也非常了解自己这位堂侄女的德行,似笑非笑地看着杨妧。
杨妧笑吟吟地说:“我也很喜欢这个瓷瓶,不过既然周大姑娘喜欢,那我忍痛割爱好了。”
楚映忙道:“我这瓶送给周姑娘吧,我跟阿妧是一样的。”
“我不,”周翠萍握紧手里瓷瓶,倚小卖小,“我就是喜欢这个。”
杨妧笑道:“你那瓶用了,不好送人,我的正好没用过,难得周大姑娘喜欢,就随她吧。”
周翠萍得意地撇撇嘴,算她识相!
送走那一大群人,楚映不好意思地说:“对不起呀,阿妧。静雅问我这阵子在家里做什么,我就说了,没想到……我把我这瓶给你,你不会嫌弃我吧?”
“我嫌弃,”杨妧轻轻拧一下她的腮帮子,笑道:“没事儿,我天生丽质,用不用膏脂都行。只是,阿映,往后不许你把人往我家里带。她们不敢得罪你,但是我不一样,她们到国公府肯定不会这般指指点点。”
楚映嘟着嘴再说一遍,“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