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妧环着她肩头,亲昵地说:“不用跟我道歉。以后你也少跟她们一起玩儿,静雅还有荣郡王府那位大姑娘都不是心胸坦荡之人,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记恨了你。”
楚映连声答应了。
*
楚映在杨家住了足足五天。
白天跟杨妧一起算账、做针线,跟关氏学着揉面、蒸花饽饽和山东大包子,晚上便听清娘讲故事。
杨家生活确实苦,火盆只有晚上和清早才点,肉也不是每天都能吃上,日子却过得非常充实。
知味居开张那天,楚映也去三条胡同看热闹。
陈大点了两挂鞭炮,还洒了两吊铜钱,楚映凑在人堆里抢了好几个铜钱,还不顾寒冷地站在大街上,数算有多少人进去用饭。
第六天头上,董嬷嬷和藤黄跟着国公府的车来接楚映,途中董嬷嬷低声道:“夫人这两天精神不济,大姑娘在跟前说话时,少提杨姑娘。”
楚映关切地问:“我娘怎么了,是以前的旧症候犯了?”
“不是,”董嬷嬷叹气。
大姑娘这心性真是……一般人不应该是问为什么要少提杨姑娘吗?
可楚映关心张夫人的身体,倒是一片赤诚。
因车里没有外人,董嬷嬷索性说得明白了些,“昨儿贵妃娘娘召老夫人和夫人进宫,提起世子爷的亲事,回来之后夫人便有些不舒服。”
楚映终于反应过来,“姑母要给我哥说亲,说的是哪家姑娘,我娘不同意?”
董嬷嬷支支吾吾地说:“没有十分说定,只说让夫人不要插手此事。”
廖十四是不可能了,因为老夫人不同意,楚贵妃也否了。
这还倒罢了,可老夫人竟然提起杨妧,想跟杨家结亲。
廖家跟楚家的家世多少还算般配,杨家相差得却不是一点半点儿。
可楚贵妃竟然没有反对,还说等楚昕回来,听听楚昕的想法,若是他同意,就把亲事定下来。
张夫人怎可能答应?
但她在楚贵妃和老夫人跟前,根本没有置喙的余地。
所以,从宫里回来,她就生了病……
第99章 绝望
隔天, 便开始下起淅淅沥沥的春雨,原先稍微回暖的天气骤然又冷了几分。
知味居的生意出奇得好。
下雨天,附近客商喜欢喝碗羊肉汤、吃几个叉子火烧暖身子, 喝完了也不走, 叫一壶茶, 配两碟点心, 三三两两地望着外面的雨丝闲聊。
就在漫天细雨中, 大堂哥杨怀安带着小厮高中进了京。
天气不好,原先准备的被褥没法晾,关氏便点了火盆烘得暖暖的, 顺便除去屋子里的潮气。
杨怀安看着干净清幽的小屋和长案上摆放整齐的笔墨, 长揖到地,“多谢三婶周全。”
关氏笑道:“我不敢居功,是阿妧收拾的,她到后面铺子里去了,怀宣和小婵在隔壁念书, 这个时辰也该散学了。”
杨怀安惊讶地问:“六妹妹也在读书, 她大好了?”
“没有, 就是跟着凑数,”关氏道:“缪先生见她不吵不闹,准许她在旁边学着认字,也免得在家里缠磨人。”
说话间,便听外面传来杨怀宣稚嫩的声音, “有德者必有言,有言者不必有德。仁者必有勇,勇者不必有仁。小婵,我背得对不对?”
杨怀安笑道:“这是《宪问》篇, 五弟已经学《论语》了?”。
“冬月开始学的,缪先生说今年把《论语》粗讲一遍,明年学《国风》,穿插着再讲《论语》。”
杨怀安赞叹道:“这样安排极好。”
关氏将杨怀宣和杨婵唤来给杨怀安行礼。
杨怀宣穿宝蓝色夹棉直裰,杨婵穿玫红色通袖袄,两人肩并肩站着,都是脸颊红润双眸黑亮,非常健康的样子。
杨怀安又惊讶了下,“六妹妹长这么高了?”
话音刚落,外面传来轻笑声,“大哥,我呢?我长高没有?”
杨妧拎一把油纸伞袅袅婷婷地走进来。
她穿天水碧褙子湖绿色罗裙,乌黑的秀发随意地绾个纂儿,鬓间戴一对小巧的珠钗,腮边带着盈盈笑意,整个人清新鲜嫩得像是空山雨后,才绽出的新芽。
看着让人眼前一亮。
杨怀安顿时想起杨姮。
自打她回家就没有好声气,先是寻死觅活地想回京都,后来就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哭,杨怀安见过她两三次,头没梳,脸也没洗,神情冷得像是别人欠她二十贯似的。
母亲也总是嘟嘟哝哝,说楚家不仁义,不地道。
一家人连年都没有好生过。
祖母温言软语相劝,不见有效便发话,今年势必在济南府给杨姮定下亲事。
这会儿,想必已经在相看了。
因为杨怀安到来,杨妧让清娘从铺子里拿回半只羊脸和一瓦罐羊汤,关氏做了个羊肉锅子,又炒了四个菜。
一家人热热闹闹地给杨怀安接了风。
自此,杨怀安便在倒座房住下,安心向学。
二月底,杨妧给杨怀安准备好考篮和一摞叉子火烧并提神的香囊,送杨怀安进了考场。
春试连考三场,每场三天。
待杨怀安拖着疲惫的身体从考场出来,已经到了三月份。
钱老夫人打发人送来帖子,请杨家全家去赏春。
此时柳枝才刚吐绿,除了初绽的桃花,便只有连翘和迎春可以看,余家这个时节宴客,是不是太早了些?
杨妧满腹不解地拆开余新梅写的信。
信上写何猛一家在二月中旬抵达京都,此次宴请是为何家接风洗尘,顺便把何家女眷介绍给京都的勋贵。
杨妧抿抿唇。
之前何文秀说怕何夫人睹物思人,她一直没写信,直到腊月初才写了封,告知她们自己的住处,顺道给何家上下拜个早年。
她自认为礼数已经尽到,没想到何家上京这么大的事情,何文秀竟然没提起,也没打发人跟她说一声。
杨妧不太想去赴宴,转念一想,又改变了主意。
能见到余新梅,为什么不去?
而且她要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让何家人刮目相看。
再者,杨怀安在京都人生地不熟,如果能趁这个机会结交几位士子,对他将来大有裨益。
思量罢,杨妧把几件应季衣裳找出来,精挑细选地搭配好,又帮关氏准备了服饰。
三月初四一早,杨妧将两个小的拜托给范二奶奶,精心打扮了,跟关氏一道去了余阁老家。
余新舲和顾常宝站在门口迎客。
余新舲穿件雨过天青色的箭袖长衫,儒雅之中带着三分英武,十分俊朗;顾常宝则穿青莲色团花直裰,簪着羊脂玉发簪,看着斯文,可眉眼中脱不开三分流气。
杨妧把杨怀安引见给两人,“我伯父家的大堂哥,进京春闱,还不曾出门走动,烦请三哥看护一二。”
不等余新舲开口,顾常宝胸脯拍得“啪啪”响,“放心,把你堂哥交给我,放眼京都,没有我不认识的人。想见谁,都是小爷一句话。”
杨怀安长揖行礼,“有劳两位。”
余新舲笑着给他介绍,“这是忠勤伯府上顾三爷,在下姓余,上新下舲,在家中也行三。”
杨怀安又施礼,“两位三爷。”
杨妧见他们谈在一处,便随管事嬷嬷往二门走。
余阁老府邸不若国公府大,景致却非常好,尤其是绿叶新发,映着拙致的假山、精巧的楼阁、苍劲的古柏,处处透着勃勃生机。
关氏四处欣赏着风景,还不忘跟杨妧说悄悄话,“余家设宴,顾家三爷怎么站在门口迎客?”
杨妧给她使了个“你懂”的眼神。
关氏乐不可支,觉得这一年杨妧长大了,不再像从前那样喜欢跟她对着干。
何夫人跟何文秀母女已经到了,正在跟余阁老的长媳刘太太说话。
杨妧上前行礼,“见过何夫人、刘太太。”
何夫人先是一愣,脸上随即挂起个疏离的笑容,淡漠地说了声,“是杨姑娘?没想到在这里见到你,差点没认出来。”
言外之意,她没预料到杨妧会跟阁老家有关系。
杨妧笑意盈盈地说:“可真是巧,我也没想到在京都见到夫人,刚才还怀疑自己看花眼了。”
刚说完,只听里间有人唤:“四丫头,到祖母这来,我问你句话。”
却是秦老夫人。
杨妧应一声,跟何夫人告退,步履轻快地走到里间。
秦老夫人、钱老夫人还有忠勤伯顾夫人正盘膝坐在大炕上闲聊。
杨妧逐个问了安,秦老夫人拍拍炕沿对关氏道:“老三家的,到这边坐,”又笑着介绍,“四丫头的娘,模样长得像不像?”
“像,”钱老夫人认真打量着两人,“难怪四丫头生得伶俐,是随娘亲的长相了。”
关氏道:“要我年轻时,确实当得老夫人一句夸,现在老了,都快成风干的倭瓜了。”
钱老夫人笑嗔道:“在我们面前,你还称不上个‘老’字,听说家里开了间小馆子,生意可好?”
提到饭馆,关氏顿时心生欢喜,“还好,除了日常嚼用还能略有剩余,原先我还担心来了京都无以为生,没想到这倒是条路子。”
顾夫人好奇地问起,饭馆位置在哪儿,雇了几个伙计,平常做什么菜系的菜,关氏一一作答。
秦老夫人听过几句便不再听,低声问杨妧,“昕哥儿最近可写过信,没说走到哪里了?”
杨妧一时分辩不出秦老夫人是什么意思,可又不好不回答,遂道:“前天收到的信,在庆阳府的安化,这会儿肯定到了宁夏镇。”
“唉,”秦老夫人叹一声,“总算一路平安,自打他出门,我这心里就没踏实过。”
杨妧抿抿唇。
她又何尝不是,好在她手里有何文隽临摹的一副舆图,可以从楚昕的信里推测出大概行程。
秦老夫人朝外间努努嘴,“怎么看起来不十分热络?”
杨妧问心无愧,把跟何文秀往来的信简单地说给老夫人听,“我觉得何家不待见我,我也犯不着上赶着她们。”
“说得是,”秦老夫人拍着她的手背,无条件地支持她,“咱们楚家的人可不轻易向别人低头。”
杨妧脑海里突然闪现出一件事。
前世秦老夫人是何时亡故的,她知不知道何文秀会成为皇后呢?
杨妧低声对秦老夫人道:“听说何文秀命相极好,将来会大富大贵。”
秦老夫人当然知道何文秀,她会嫁给二皇子,然后入主后宫,成为一国主母。前世,她曾经热切地盼望着新帝登基大赦天下。
可惜没等到,她便故去了。
秦老夫人同样压低声音,“再贵重的命格,咱们也不用巴结,正常交往便是,她敬你一尺,你还她一丈,越上赶着越被人瞧不起。”
杨妧深以为然,重重点下头,问道:“阿映呢,她没来?”
秦老夫人乐呵呵地说:“早来了,刚在和孙娘子说话,听阿梅说她也做了膏脂,非得央着去看,这会儿该回来了。”
杨妧忍不住笑。
楚映对于膏脂有点疯魔了,见人就显摆。
前世余新梅也会制膏脂,而且特别喜欢桂花的甜香,每天初秋都会熬制好大一罐子分给她,杨妧一冬天就够用了。
这世余新梅未提起,杨妧便不好说自己知道。
里间笑语喧阗,隐隐约约地传到外间,何夫人眉头蹙得更深。
之前她是因为何文隽才认干女儿,何文隽故去后,杨妧这个干亲也没有再继续的必要。
杨家势微,于何家毫无助益。
没想到,杨妧在京都一年,竟跟过去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镇国公府老夫人高看她在情理之中,毕竟他们是亲戚。
可钱老夫人和顾夫人怎么也待她青眼有加?
何夫人登门拜访那天,钱老夫人只寒暄了不到盏茶工夫,就喊来儿媳妇陪伴。
今天更是,跟何夫人说的话不超过十句,可跟杨家母女却有说有笑。
何夫人给何文秀使个眼色,朝里间努努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