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文秀和何文香都在正房院。
二少爷何文卓从扬州寄了家书回来,何文秀正念给何夫人听。
信上说他这个月的文章得到先生的夸赞,还贴到墙上供同窗们赏鉴。
何夫人半信半疑,“也不知是真是假,你二哥这性子,自个儿有三分好,他硬是能说成八分。”
“定然是真的,过年时候,鸣鹿书院的张伯父不也夸过二哥学问有长进?”何文香赔笑道。
何夫人脸上挂出喜悦的笑,“张先生是客气。”侧头看向何文秀,“阿卓没说几时回来秋试?”
何文秀继续念,“过完端午节启程,与同窗一起乘船至临清,在东昌府耽搁几日再回家。”
何夫人嗔道:“不赶紧回家,就知道在外面闹。”
“书上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何文香细声细气地替何文卓辩解。
几人嘻嘻哈哈说着,丫鬟们穿梭其中时不时续茶奉上点心,间或凑趣说两句顽话,非常热闹。
杨妧却不由自主地想起静深院。
静深院从不闻笑语,就连交谈的声音都很少……
第11章 杨婉
何文秀念完信,何夫人接在手里浏览两遍,仔细地收进匣子。
杨妧呈上备好的礼。
额帕是乌绫面的,四周用金线绣着繁复的万字不断头纹路,正中绣着仙鹤衔果图样,雅致而又大方。
何夫人惊讶地问:“是你绣的?”
杨妧笑道:“秋冬季节,祖母跟我娘都离不开额帕,有空闲我就做几条备着,这条是正月做的,前天镶了细棉布里子。”
额帕针脚细密匀称,仙鹤眼睛用了两粒小小的黑曜石,若是有经验的绣娘还罢了,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绣起来着实不容易。
何夫人接着拿起两只荷包端详会儿,瞪向何文秀,“看看阿妧这针线活儿,再看看你,真是一个天一个地,羞不羞死了。”
“娘,”何文秀嘟起嘴撒娇,“我针黹女红不如阿妧,但阿妧也有不及我的地方。”
何夫人挑眉,“你说阿妧哪里不如你了?”
“我大度,”何文秀不紧不慢地说,“我食量比阿妧和二妹妹都大。”
何夫人一口茶全喷了出来,“你那是大肚吧?”
杨妧笑得打跌。
何文秀胃口好,身材丰腴,脸也圆,看着特别喜庆。
那年桃花会,楚贵妃就是看中了何文秀一脸福相才指给二皇子。
也是因为大皇子跟三皇子之间已经由暗斗变成明争,手握重兵的何猛也是两人拉拢的对象。
楚贵妃索性让两人都够不着。
谁成想,楚贵妃过世三年,竟是最没可能的二皇子坐上了皇位。
可何文秀没说错,她真的是大度而且善良。
她入主后宫不到半年,就放三十岁以上的宫女回家团聚,又下懿旨,先帝所留妃嫔,有家人愿接回奉养者,一概恭送出宫。
先帝年轻时忧心朝政,于女色上并不放纵,可随着年事渐高竟然耽于玩乐。大行前一年,还选过一批秀女。那一批十二人,泰半仍是处子之身。
万晋朝有规矩,皇帝大行之后,除去生养过和妃位以上妃嫔得以留在皇宫外,其余或到皇家寺院清修奉佛或者在西苑冷宫度此余生。
礼部侍郎高书河联合两位御史上折子,说女子侍奉帝王乃国君恩宠家族荣耀,何文秀此举轻慢先帝有辱皇室尊严。
何文秀令人传口谕至高家,“听闻高大人府上六姑娘已然九岁,待她及笄,送去雍安寺为先帝祈福,以示皇恩浩荡。”
高夫人差点没晕过去,气得揪掉高侍郎好几根胡子。
从此再无敢置喙者。
那年元旦大朝会,数十位没有诰命、未能进入皇宫的妇人跪在西华门给何文秀磕头。
杨妧又把给何文卓的礼拜托何文秀转交。
是从大堂兄那里得来的竹制笔筒,笔筒上雕着连中三元的图样,算是取个好意头。
再陪着何夫人说会闲话,杨妧起身去静深院。
何文隽一身黑衣站在梨树旁,墨发随意散在肩头。
已近日中,艳阳高照,却有丝丝缕缕的寒意从他高大的背影散发出来,说不出的孤寂清冷。
跟适才热闹的正房院是全然不同的两个世界。
清风乍起,梨花纷落如雨,有两朵飘在他肩头,平添几许温柔。
杨妧行过礼,自包裹里取出帕子,双手托着递过去,“承蒙大哥一直照顾,做了四方帕子,大哥莫嫌弃。”
浅灰色的细棉布,叠得整整齐齐,最上面是枝横斜的腊梅,开着五六朵金黄的梅花。
枝桠遒劲花朵有致,甚是清雅。
何文隽拿起来再看下面一方。
却是绣着一丛青翠的兰草,叶片之间一茎嫩绿的小花楚楚动人。
何文隽逐条看罢,弯起唇角,“多谢阿妧,我很喜欢,只是这图样……”
杨妧仰头,乌漆漆的眼眸定定地望住他,等着下文。
何文隽稍顿,终是说出口,“略带些许匠气。”
杨妧脸“腾”地又红了。
她跟陆知海十年夫妻,头几年要好的时候,替他绣过无数的扇套、香囊、荷包等物,就属梅兰竹菊绣得最多,已经到了不需花样子衬着,起针便可以绣的地步。
熟能生巧,匠气也在所难免。
可给何文隽又实在不好选图案。
他身有残疾在仕途上已经不可能,就连长寿也是奢望。
诸如喜登连科或者松鹤长春这种都不合适,而富贵白头、百年好合又不是随随便便可以能送的。
杨妧羞红着脸问:“不知大哥喜欢什么花样,我另外再绣?”
何文隽浅笑:“不用,这几方帕子已是极好,阿妧定是花费不少工夫,我只是吹毛求疵而已,要不我给阿妧画一些花样子,就画院子里种的鸢尾、石斛、酢浆草?”
杨妧眸光一亮,看着周遭的青翠碧绿,皱眉,“现在都还没开花。”
“再过七八天便开了,届时我多画几张,一并寄去京都。”
“好,”杨妧喜出望外,点头答应了才又想起来,“会不会耽误大哥太多时间?”
何文隽摇头,“不会。”
他不怕耽误时间,只怕无事可做无以排遣。
往常杨妧每天来抄录文稿,督促着他必须查阅书籍撰写出一定量的稿子,每天忙忙碌碌,恨不得一天当成两天用,连病痛都顾不上。
这两天闲着,白天翻几页书尚能度日,晚上却觉得空旷漫长。
而身上十几处新伤旧疤好似被唤醒,不约而同地疼起来,使得日子越发难捱。
他从来没画过花样子,想必挺有意思。
杨妧回到家中,关氏告诉她,杨婉果真拿着剪刀到秦氏跟前闹。
只是她手抖个不停,话还没说利索,被秦氏一声怒喝,吓得剪刀落在地上。
没伤到人,却把裙子戳了个洞。
秦氏罚她闭门思过四个月,抄一百遍《女戒》。
杨妧讶异地瞪大双眸。
明摆着,秦氏不可能让家里的女孩子一个不剩全都进京,传出去岂不被人笑话死?
再者京都是什么地方?
墙头随便落下一块砖,有可能砸死三个官,个个比杨溥的官阶大。
杨婉这般冲动,谁敢放她出门?
前世,杨婉并没这么蠢。
不但不蠢,反而很精明能干。
京都大,居不易,尤其杨家资财少,生活极为拮据,前两年都是租住杨溥同窗的院子。
杨妧成亲时嫁妆也极寒酸,连家具带被子勉强才凑够四十二抬。
也因此,陆知萍打心眼看不上她。
杨妧嫁到陆府第二年,杨婉不知道怎么鼓捣出双色馒头、曲奇饼还有酥酪蛋糕等好几样点心,她把点心方子卖到糕点铺赚了近千两银子。
杨家再添一千两,置办了一间铺面,卖咸豆腐脑、甜豆花,后来还卖奶茶。
店面小,地角也不好,收益却出奇地高。
加上杨溥的进项越来越多,所以杨妧借钱做生意,杨溥才能拿出三千两银子。
但杨婉跟她从来不亲近。
前世彼此有所克制,尽管不喜,面子上总会过得去,可重生之后,杨妧发现杨婉的脾气好像大了许多,动辄甩脸子使性子。
杨妧多有忍让,杨婉却经常蹬鼻子上脸,后来干脆不理她,任由她自己发飙生闷气。
关于前世的点心,有次厨房里蒸发糕,杨妧试探着问杨婉,想不想用酥酪做蛋糕,非常松软可口。
杨婉翻个白眼,“一股子腥气,谁喜欢吃那种东西?”
杨妧猜测她根本不会做蛋糕,因为杨婉从来没进过厨房,十指不沾阳春水,连面都不会发。
杨妧试过两次,糟践了许多白糖和鸡蛋,最后蒸出来一团死面饼。
双色馒头倒是做成了,她还能做三色馒头和花卷。
只可惜,这个方法非常简单,一琢磨就会,并不能换成银子。
杨妧发家致富的梦想很快破灭,因着糟践了东西,还被赵氏指桑骂槐数落好几天,只得作罢。
也不知前世杨婉到底从哪本书上看到的法子。
杨妧顾不上纠结这些。
她打开箱笼把自己和杨婵的物品再清点一番,觉得没有遗漏,便把春笑叫来仔细叮嘱一番,不外乎是谨言慎行,遇事三思后行。
最重要是照看好杨婵。
三房只三个下人,都是到济南府之后买的,一个婆子管着洒扫浆洗,再就是春喜和春笑。
春笑十一岁,年纪虽小却听话,杨妧打算带着她进京。
初六一早,楚家的马车便停在杨家门口,清一色的黑漆平头车,从外面看很普通,上车之后,杨妧才发现里面宽敞华丽得多。
窗帘是绣着竹报平安的锦缎,底下缀着一排五彩琉璃珠。椅子上铺着墨绿色的垫子,两侧放着锦缎迎枕,上面同样绣着竹报平安,清雅又舒适。
有摆放茶壶茶盅的案几,盛点心的匣子还有围棋以供路途消遣。
赵氏跟杨姮坐头一辆车,两位丫鬟随车侍奉;杨妧跟杨婵带着春笑坐第二辆车,其余丫鬟婆子分坐在后面三辆马车上。
行李箱笼等物,则另外雇用了车行的三辆骡车。
严管事、含光以及小厮护院等二十余人骑马在车队前后护卫。
一行车马浩浩荡荡地出了城。
严管事安排得极为妥当,每隔一个时辰会在路旁茶棚歇脚,用餐的酒楼和歇息的客栈均已打点好,只提前让小厮去报个信即可。
杨婵头一次出远门,忽闪着大眼睛四处打量。杨妧便将帘子撩开一条缝,指着路边树木告诉她,哪是槐树,哪是杨树,又见榆树上挂满了榆钱,笑道:“榆钱可以生吃,还可以蒸饼子、包包子,几时姐做榆钱窝窝给小婵吃……地里一片片绿色的是麦苗,麦苗抽穗能长出麦子,麦子成熟之后磨成面粉,就可以给小婵做饼子了。”
杨婵眼巴巴地看着,听得专注。
正说着,窗口突然出现一根树枝,上面密密麻麻缀着榆钱。
杨妧探头往外看,含光正随在车旁,错后半个马身。
想必是他听到适才的话,折了树枝过来。
杨妧忙道谢。
含光淡淡回答:“举手之劳,”扫她一眼又道:“前面还有五里便是镇子。”
镇子人多,就不能撩开车帘往外瞧了。
杨妧明白他的意思,抬手掩好车帘,揪了簇榆钱塞到杨婵嘴里,自己也吃一把,笑问:“甜不甜?”
杨婵不说话,张着嘴意示还要。
杨妧轻笑,“小馋猫,”亲昵地点了点杨婵的鼻头。
说话间车队已行至镇里,在一家颇为气派的酒楼停下。
因小厮提前传过话,酒楼已备好酒菜,待人坐齐,菜一道接一道端了上来。
有荤有素,有当地特色菜,也有普通家常菜。
出人意外的是,女眷这桌竟然加了碟榆钱饼。榆钱混着蛋液和白面,摊得薄薄的,两面金黄。
咬一口,酥脆中带着清甜……
第12章 争执
一路平安无事。
杨妧每天仍会指点路边事物给杨婵瞧,只是杨婵毕竟年纪小,看过一阵便觉得无聊,加上马蹄哒哒,车轮轔轔,很容易入睡。
杨妧便翻开《五行志》看两页。
书上记载,地动之前往往有异象产生,或者是星象有变或者天气异常,或者鸡犬声乱。
杨妧不免想起临死前几日热得令人烦躁的天气以及彻夜不停的蛙鸣和犬吠。假如她早点知道就好了,可以早做提防,至少不能让宁姐儿离开自己眼前。
宁姐儿是生生饿死的。
她们埋在废墟里,开始尚有力气喊叫,后来喊得口干舌燥,就敲打石头,再后来,身体虚得连石块都举不起来。
夜里,天沉得没有一丝星光,宁姐儿小奶猫般哼哼唧唧,“娘,想喝水,想吃馒头蘸桂花酱。娘,我好像要飞起来了,眼前全是星星。”
她咬破手指塞到宁姐儿嘴里。
可是未及天亮,宁姐儿的身体已经凉了。
她也未能熬过那一天。
那天,她记得清楚,是煦正二年九月初五。
杨妧放下手里的书,看一眼旁边安睡着的杨婵。
杨婵跟宁姐儿有四五分像,都生得皮肤白净鼻梁挺直,不同的是,宁姐儿像杨妧,腮旁有对小小的梨涡,而且性子活泼开朗,见谁都是三分笑,杨婵却安静乖巧,见到生人会怯生生地往后缩。
正如此,杨妧愈发疼爱怜惜杨婵,把她当女儿般看待。
马车刚停,杨婵便醒了。
杨妧手脚利落地给她抿抿头发,把衣服整理一下,戴好帷帽下了车。
早起从霸州出发时还是晴天,不知什么时候阴起来,天空布满乌云,暗沉沉的像是倒扣着的锅底,压抑得令人喘不过气。
严管事商议赵氏,“杨太太,看这天色像是要下雨,您看咱们先寻客栈安置下来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