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穿一式的暗红色裋褐,系着同样的绑腿,可楚昕硬是比别人更挺拔些,身姿也更矫健。
窦笑菊满肚子郁气顿时烟消云散。
她喜欢这个少年,不单因为他是楚钊的儿子,是镇国公世子;更是因为他身上那种略带骄纵的满不在乎。
他刚来时,还未公开身份,大家以为这么俊俏的男人肯定是个软蛋,笑嘻嘻地拿话激他。
楚昕一声不发地拎起一张两石长弓,连发五箭,箭头连着箭尾,支支正中红心。
也射中了窦笑菊的芳心。
后来才知道他竟然是楚钊的独子,也听说他定了亲。
可是定亲又如何?
万晋朝规矩不像前朝那么严,就连成亲的女子都可以和离,定了亲完全可以退亲。
窦笑菊对自己的相貌非常有信心,家世更不成问题。
楚钊是总兵,她的父亲是参将,两人共事二十年,从来有过龃龉。
若能结成亲家,两家关系只会是蜜里调油,更加融洽。
窦笑菊一颗心“怦怦”跳得极快,她痴痴地看了半晌,一咬牙,打马飞奔回家里……
*
过小年那天,信终于送到了四条胡同。
杨妧迫不及待地拆开信,字里行间充斥着欢喜与豪迈。
能够远离温室,到关隘要塞去历练,楚昕一定特别高兴吧?
杨妧不由弯起眉眼,将信从头再读一遍,收进匣子里。
家里包了饺子。
山东人爱吃饺子,逢年过节都要吃饺子,京都人也是。
关氏包了两种馅儿,一种是猪肉白菜,另一种是羊肉萝卜,两种馅都极鲜美。
忙忙碌碌中,元煦十二年的春节如期而至。
杨家跟范家互相拜了年,范二奶奶便跟关氏凑到一起嘀嘀咕咕地商量杨妧的嫁妆。
范二奶奶送了二十匹颜色各异的绫罗绸缎,又把衣裳册子拿来让杨妧挑,打算在真彩阁做。
婚期尚没定下确切日子,但秦老夫人和关氏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八月。
八月天气不冷不热,最容易打扮。
范二奶奶指着一件长褙子,“样式虽然简单,却极出彩,也挑人。太胖或者太瘦,穿着都不好看,阿妧正好。”
然后指着收腰短袄,“这件好在盘扣上,四只盘扣四个样子,乍看起来觉得别扭,越看越漂亮,我先前就做过这么一件。”
又指着另外一件七分袖袄子,“这个阿妧穿也好看,袖子短,正好把镯子显摆出来。”
关氏听得心花怒放,不断点头,“行,这个做一件,那个做一件。”
杨妧忍俊不禁,“不用挑了,干脆做一本算了。”
“我看行,”范二奶奶哈哈大笑,“这一本连衣裳带裙子不过四十多件,都做出来也不算什么,我们江南讲究十里红妆,以后吃的穿的都用娘家的,多有底气!”
杨妧笑眯眯地说:“我娘就是我的底气,反正以后若是过不好,我一定要和离回娘家。”
“呸呸,”关氏连忙啐两口,“童言无忌童言无忌,大年初一得说吉祥话,你们一辈子和和顺顺,平平安安。”
范二奶奶笑着接话,“这话说得对,夫妻要和顺,日子要过得平安。阿妧聪明,肯定活得通透。”
关氏反倒叹口气,“这门亲结的也太顺了,让人不敢相信。你说世子要是长得丑一点也好,或者门第别那么高,就只是普通人家……太好了觉得心里不太踏实。世子在外面,不知道被多少姑娘肖想呢?”
杨妧只是笑,却半点儿不担心。
既然前世楚昕能终生不娶,没理由这一世突然变得花心,已经有了未婚的妻子还要去招惹别的姑娘……
第113章 主意
鞭炮“噼里啪啦”地响, 窦笑菊看着院子里随风飘摇的花灯长吁短叹。
宣府天寒加上地偏,赏花灯的气氛并不浓厚。百姓们宁可花十几、二十文前买两盏花灯在家里看,也不愿在外头挨冻。
久而久之, 只有少数商铺为了招徕客人会在门口挂花灯, 或者搭一个小小的灯棚, 大多数店家干脆不去花这个冤枉钱, 免得灯棚被风吹倒, 失火烧了财物。
为了讨窦笑菊欢心,窦家每年都会买二三十盏灯,挂在树梢上、廊檐下以及特意拉的绳子上。
今年也不例外。
可窦笑菊脸上没有半点笑模样, 事实上她从初一那天就不太高兴。
大年初一, 家家户户都要走动着拜年,窦参将阖家去总兵府道贺新春。
楚钊一早赶去在军营当值,只有楚昕在府里。
他穿件宝蓝色织着山水楼台的云锦直裰,眉目端秀神情舒朗。
往常楚昕跟兵士们一样都穿暗红色裋褐,外面套黑色护甲, 这还是窦笑菊头一次看到他穿直裰。
精美的云锦料子、华丽的图样、细密的针脚衬得楚昕越发肩宽腿长, 挺拔得仿佛草原上茁壮的白杨树。
窦笑菊看直了眼。
楚昕却像没看到她似的, 只对窦参将和窦太太拱拱手,贺了新春。
窦笑菊才容不得他忽视自己,特意挤到他前面,大声道:“楚世子新春大吉,平安康泰。”又伸出手, 笑嘻嘻地问:“我给你拜年,有红包吗?”
中堂那副泼墨山水画下面的案几上就放着三四只红纸包的封红,窦笑菊早就看到了。
大年初一,又是当着她爹娘的面, 窦笑菊非常笃定,楚昕必然会给她一只红包,哪怕里面只放一个大钱都可以,她也心满意足。
谁知楚昕睁着眼说瞎话,“没有,没准备。”
窦笑菊决定戳穿他,伸手指着案几,“那儿不是有吗?”
楚昕拿起红包,挨个儿捏了捏,“是给别人的。”
“真小气,我又不多要你的,一文钱就行。”
楚昕眼皮微掀,毫不客气地说:“我跟你不熟,为什么要给你红包?”端起茶盅淡淡道:“窦参将想必还要去别处拜年,就不耽搁你的时间了……令嫒年岁已然不小,该好生管教一二,哪有伸手讨要红包的?”
在军营,窦参将比他官职高,楚昕要听从他的命令,但在家里,楚昕是国公府世子,地位还在参将之上,没必要容忍他的女儿。
窦笑菊脸上的笑再挂不住,甩手跑出了总兵府。
窦参将面露不虞,窦太太却仍笑意晏晏,亲切地说:“都是我的错,把她给宠坏了,不过笑菊只是小孩子心性,喜欢顽闹,并非贪图银钱,世子千万别见怪。”
楚昕冷笑不语。
还小孩子心性呢,就连六岁的杨婵都没有伸手向别人讨过红包,楚映也没有。
窦笑菊能比杨婵还小?
想起杨婵,很自然就想到杨妧,楚昕神情立时柔和下来。
这四个红包分别是给楚映和杨家三姐妹的,除了杨妧之外,其余几人都是八枚大钱,不偏不倚。
杨妧的是一张八两的银票。
小旗每月除了一石二斗米之外,还有将近二两银子。
范真玉曾经告诉他,江南商户大都是婆娘管银子。
爷们把钱赚回来交给婆娘,婆娘分配好家用,会从余钱里拿出一部分给爷们打酒零花。
这样的家庭才和睦。
那些把银钱扣在手里舍不得拿出来的男人,没有一个生活美满的。
楚昕记着范真玉的话,把饷银都攒下来,打算交给杨妧掌管,只是眼下通信不便利,总得过了正月十五,驿站才能开。
而窦笑菊从总兵府离开后,再没出去串过门,每天在家里要么唉声叹气要么就摔杯子砸碗。
窦太太很能理解她,毕竟楚昕的长相连她这个半老徐娘看了都心喜,何况一个正怀春的女孩子?
俊俏郎君人人爱,可闷在家里郁郁寡欢有什么用?
窦太太温声劝窦笑菊,“傻闺女,你把茶碗茶盅都摔了,楚世子也不会惦念你半分,我还得花费银子另外置办,省下这些钱给你买支钗多好?”
“那我怎么办?”窦笑菊被触动心事,泪水顺着脸颊“吧嗒吧嗒”往下淌,“我处处伏低做小,楚世子却始终不给我好脸色。”
窦太太心疼极了,掏出帕子给她拭泪,“正月里可不许哭,哭了一年没好运气……你先去洗把脸,娘帮你出主意。”
窦笑菊点点头,唤六月跟十月打了温水过来洗了脸。
窦太太亲自动手,给她梳了个堕马髻,边梳边对着镜子里的人说:“你模样像娘,姿容半点不差,非得整天穿成假小子。你看这么梳多好看?”
窦笑菊扫一眼镜子。
她才哭过,眼底仍有些红,看上去楚楚可怜,确实比往常更显娇弱。
窦太太在她身旁坐下,轻声道:“楚世子这般人物,看他浑身的骄纵就知道,肯定被追捧惯了。京里什么姑娘没有,长相漂亮的,门第显贵的,还有多才多艺的,楚世子看惯这些,能把你放在眼里?”
窦笑菊想起自己受到的种种冷遇,眼圈又是一红。
窦太太道:“所以呀,咱们要反着来,不但不上赶着,还要跟他对着干。京里规矩大,少有姑娘会骑马射箭,你就在这两样上引起他的注意。”
“我试过,我找他赛马,他压根不搭理我。”窦笑菊满肚子都是心酸。
窦太太无奈地摇头,“傻孩子,你别主动找他,得让他主动找你……往后去军营里,不许再往他跟前凑。”抬眸看一眼窦笑菊鼓着的腮帮子,叹一声,续道:“不过也别离了他左右,就找他身边那几个亲近的兵士,跟他们比箭法。”
前阵子,窦笑菊天天围在楚昕身边转,骤然不往前凑了,楚昕必然不适应,如果兵士们再时不时夸赞几句窦笑菊的箭法好,肯定能引起楚昕的兴致。
这点窦太太非常有经验。
当初她就是这样钓到了窦参将。
彼时她家开间小小的酒肆,她专管打酒,因在家里行二,大家都称呼她张二妞。
来打酒的大都是男人,经常有人趁机摸她的手,或者撩她裙子。
张老娘见怪不怪,她当年就是这么过来的,只做看不见。二妞也没当回事,反正只是摸下手,损失不了什么,反倒能勾着他们再来。
有天,窦参将不知怎么也来打酒。
窦参将长得胡子拉碴的,穿戴却挺阔绰,一身绛紫色缎面长衫,腰带上挂着好几只缎面香囊。
能穿得起缎子,都是富裕人家。
刚巧正有人借着拿酒壶捏她手心,张二妞立刻做出贞洁状,寻死觅活地往外跑,恰恰撞在窦参将怀里。
窦参将当然要英雄救美。
张二妞抹着眼泪向他道谢,一来二去两人就熟悉了。
那阵子窦参将几乎天天来打酒,张二妞都是笑脸相迎温柔体贴,如此月余突然就板起脸不苟言笑,甚至还消失了三四天。
等再次出现,窦参将便一把将她搂在怀里叫“心肝”,口口声声要带她回府。
窦参将已经娶了妻,正怀着身子。
她打听到正头太太先前也怀过,不知道为什么在五个多月时掉了,便想出个主意,一边勾着窦参将允许他动手动脚却不叫他得逞,另一边又使银子买通窦府的小丫头。
小丫头特意在院子里嘀咕,说听说窦参将在外头养了外室,正打得火热。
正头太太寻窦参将质问,窦参将当然不承认。
两人大吵一架,窦参将气急推了她一把,正头太太原本胎像就不稳,被这么一推,加上心里存着气,孩子又没保住。
没到两个月,正头太太一命归西,张二妞正大光明地嫁给了窦参将。
那会儿正头太太刚过百日祭。
窦太太自认对男人的心思了如指掌,岂料楚昕完全没把窦笑菊当回事,压根不曾留意她是不是跟着自己。
倒是管辖的那十个兵士再不敢跟窦笑菊胡言乱语。
毕竟楚昕发话了,平常也要当成战时,他们小旗的任何行动都是机密,若有违令者,绑着沙袋跑二十圈是轻的,还得连续打扫马棚半个月。
刚出正月,瓦剌人开始接二连三骚扰边境,楚昕自动请缨率旗下十人,并京都带来的八十人去怀安卫协防。
怀安卫位于宣府镇辖区最北端,是瓦剌人南下的必经之地。
楚昕走了三天,窦笑菊才知道这个消息,气了个倒仰。
远在京都的杨妧却很高兴。
临川不仅送来了楚昕的信,还告诉她,大兴的曹庄头终于买到了地,虽然不多,只有八十亩,可都是上好良田。
而且离国公府那座两千亩的田庄不足十里,春耕秋收,田庄里的农户顺手就可以干了。
临川问杨妧是否有空去看看地方,马上要春耕,地里要种什么庄稼。
杨妧不懂种庄稼,可地是一定要去看的。
有了地就意味着杨家在京都站住了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