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晏起身,一个简单动作似乎耗尽了他全部气力,他努力挺直背,像只孤傲的狼王,不敢看向队伍最末。
他想起御膳房中她顶着花猫似的脸,不情愿地把大的那碗面让给他。
他想起曾今数次下朝后,他站在高阁上,欣赏鸣和亭中的顾苏指点江山的气度,拂去早朝的疲累。
他想起梯子倒下惊心动魄的一幕,她毫不犹豫松开手轻轻落入他怀里,像拥得世间最好的宝物。
结缘于亭,分别于亭。
他最终还是只能一人站在亭子里,看着她,天涯不归。
白雾中,队伍尽头行至正前,便要出角门。谢晏闭了闭眼,不敢去看。忽然一阵风吹来,亭角的风铃齐奏,迷雾骤开,谢晏有感应似睁开眼。
那白布高高隆|起,堪堪遮住全身,身形分明不对!
他瞬间握紧拳手,眼前的端倪让他又有了新的力量。
“慢着!”谢晏大喝。
三元一惊,以为陛下不愿让顾姑娘火化,反悔拦住。
“陛下,这……”
“把白布掀开朕看看!这人不是顾苏!”谢晏提高声音,为了说服谁一样。
宫人照办,快速掀开一角白布。
三元大惊,这…这这是谁?哪里出了错?
谢晏一颗心高高悬起,重重落回原位,全身仿佛被重塑了一遍似的无力。
“她是谁?”
担人的太监确认了一遍,肯定道:“回陛下,是衣尚坊的顾淑。”
以往种种在谢晏脑中呼啸而过,留下那些曾今被他刻意忽略的疑点。运筹帷幄的帝王被蒙在鼓里一月之久,此时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顾苏她就是个小骗子!
这些日子以来,谢晏第一次扯出一个扭曲的笑容,他心里又气又恨,还有一丝蔓延开来的庆幸。
“厚葬她。”就当是她为顾苏挡了一劫,谢晏不再看一眼。
谢晏压着满腔乱窜的不明情绪,回头把刚才倒给顾苏送别的酒端起,狠狠灌进,一滴不留,才感觉好了一些。
白荼气喘吁吁地跑来,兴奋道:“陛下,我找了治疫病的办法!”
谢晏龙心大悦,暂时忘记顾苏的事,毫不吝啬赞扬道:“你是大宣的功臣,快快推广,不可耽误!”
白荼挠了挠头,不好意思道:“不是我想出来的,是上次那个宫女。”
没错,作为一个大夫,不揭穿是给蓟云桥最大的面子。
“宫女?”谢晏转不过来,哪个?如今宫女各个身怀绝技了吗?
“就是顾苏啊,这几天我们一起试着给一个恶化的病人用药,今天那人已经完全好了。”
又是!顾!苏!
那个嘴上说怕太医的小骗子!
谢晏差点气歪了鼻子!
第18章 可疑的皇后
得知顾苏已经用过这药汤, 每天固定时间出现在后山, 活泼乱跳的, 谢晏放下心来。
当务之急是推广药方, 谢晏暂时无暇去找顾苏, 反正这个小骗子总归就躲在皇宫的某个角落, 跑不掉。等疫病之事告一段落……谢晏一挑眉, 其实他还没想好,小骗子警惕一些也是好事,这样就不会轻易跟着其他人走了。
蓟云桥给的药方, 经过太医们添添减减,把控各味药的分量,最终出来的疗效比原先更进一步。已染病的人, 身体底子稍好点的, 四五日便与正常人无异。未中招的喝一副药后,被传染的几率大大降低。
疫病渐渐控制住, 谢晏多日紧蹙的眉头终于舒展了开些, 他伸手揉了揉眉心, 想起提供药方的顾苏。好像总是在他诸事缠身时出现, 一手拨开云雾得以窥见天光, 他也数不清到底是惊喜多还是惊吓多。
过了这么几天, 他被糊弄欺骗的愤怒慢慢淡去,何况这次她可是大宣的功臣。他谢晏可不是斤斤计较之人,功大于过, 她不是一直喊着无聊, 不如这次给她封一个什么女官当当。
谢晏脑子里第一时间冒出来的是朝臣老生常谈的选妃呼声,他无奈扶额,好像有那么些心动?
再大的女官能大得过后宫唯一的宠妃?不知道小骗子,额,顾苏她是否愿意。
“三元,宣翰林编修萧焕文进宫。”
三元领命,纳闷陛下忽然召见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编修为何事。
萧焕文刚刚用完晚饭,突然被宣进宫,心里打鼓,莫不是他干的事被皇帝发现了?他发誓他只是为了补贴家用啊!
“萧爱卿,朕听闻你的话本最近卖得不错。”谢晏放下奏折,语气如常。
果然!
萧焕文“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脸红脖子粗,“臣有罪。”
京城里有个“黄文先生”,他的话本卖得最火,夫人小姐都爱看,每次一出新就一抢而光,加印都是家常便饭。
什么《貌美狐仙俏书生》、《风流世子富小姐》、什么《邪魅神君爱上我》、《冤家夫君前世债》,什么温香软玉,红绡帐暖,一旦书中主角情到深处,无不让人脸红耳热。
没错,这个人就是看起来一本正经的萧焕文。
“不必惊慌,萧爱卿才高八斗,自愿著书以丰富百姓生活,朕深感欣慰,朕也有一故事想让爱卿编成话本传颂。不知爱卿是否愿意。”
萧焕文立马答应。
“此次疫病来势汹汹,多亏宫中的顾姑娘不眠不休,翻遍古书,亲尝百草,方才得出解救之法,就万民于水火。朕觉得,如此灵气大义之人,实在值得著书歌颂,爱卿觉得如何?”
谢晏话中有话,萧焕文还没理解过来,三元便明白了,这是要为顾姑娘造势,顾姑娘出身卑微无权无势,陛下此番动作意图明显呐!
三元送萧焕文出宫,意有所指道:“顾姑娘真乃世间奇人,陛下第一次如此欣赏一女子,萧大人可不要让人失望。什么能写,什么不能写,可要心中有数。”万一写出个什么情情爱爱之事,可把陛下置于何处?
萧焕文顿悟,领命而去。
一道黑影不声不响地掠过皇宫内墙,像只蝙蝠般地落在崇朝殿。
火光微微颤动,谢晏头也不抬问:“外面怎么样了?”
来人是季钧,常年出任务使他皮肤黝黑,满身寒气,再看五官面貌,也算得上气宇轩昂,是谢晏身边暗卫的一把手,谢晏明面上不好办的事情多交给他。
“京城疫病已经控制住,不再蔓延,但是药材供应不足,陛下下令压低药价,有些富户趁机大量低价买入。据药铺反应,药方之中的青木香一味药,每家几乎所剩无几。再过两日,药价恐怕压不住了。暗线说有几家商户准备趁外地药商这段时间不敢进京,炒高青木香的价格。”
自古以来,发国难财的人就不在少数,季钧心里明白,但还是会被无良商人气到,只想直接抓起来剖开他们的心看看是不是黑的。
陛下以国库填充药材差价,可不是为了流进这些人的钱袋!
谢晏冷冷一笑,他早就命太医研究各味药材的替代之法,为的就是防止这种情况。白荼今日来报,土木香或麝香可代青木香。
他拿起压在底下的一封信,递给季钧。信上说过两日,谢晏手里的皇商就会抵达京城。京都变成爆发疫病的中心,这是少有的例子,为防有心人切断京城的药材供应,商队表面上运的是粮食布匹,其实全是药材。
“按兵不动,看看后边是谁在支持他们,有多大的野心就要付出多大的代价!”
“是!”
“这件事交给下面的人去办。你上次出任务回来跟在朕身边,见过顾苏吧?”谢晏话锋一转,提起个八竿子打不着的话题。
“见过。”季钧上次见她,她还在修亭子,这次回来她居然变成神医,转变之快令人惊掉下巴!
“这个名字或许是真,或许是假,但人肯定在皇宫里。她手经常受伤,可以往御膳房那边多查查。朕命你两天内把她找出来,不要暴露朕的身份。具体事宜你问三元吧。”被骗得团团转,谢晏也拉不下面子直说。
三元送季钧出殿,委婉地陈诉一遍前因后果,尽量把陛下塑造成一个智者千虑必有一失的形象,夸一番顾姑娘的聪慧,暗示陛下的心思。
季钧雾里看花地听完,附和感慨一番顾苏的“有勇有谋”,然后问出的深藏心底的疑惑。
“顾姑娘她如此卓识,猜不出陛下的真实身份吗?”
三元:“……”
不小心听到的谢晏:“……”又大意了。
药方实验成功之后,蓟云桥又老实了几天,她第二天在老地方留了张纸条,请求白荼不要把这件事告诉别人,萍水相逢,这个功劳就送给他。殊不知她说得太晚,白荼已经把她卖得干干净净。
蓟云桥每次兴头上来,不管不顾地出头把人设崩坏殆尽,过后就装模做样龟缩一阵,自欺欺人,没几天又故态复萌。
反正要她像普通古代女子安安静静地呆着,她是办不到的。如果有机会能跳出这个皇宫,那她一定不遗余力地抓住,看看这谢晏励精图治的天下究竟如何。
她怕新来的宫女嘴碎,手痒的时候想做些东西都得刻意避开。把工具藏在寝殿床底,有事没事帮出来练练手,房间里积了一堆木屑,隔一天烧掉,再意思意思抄两张佛经,对外就称烧佛经给大宣祈福。
新宫女一边怕清和宫走水战战兢兢,一边对蓟云桥有了贤俍淑德的错误认知。
季钧借口选一批宫女训练,提升宫女素质,将来去重要地方当差。消息传着传着就变味了。
有人认为是选宫女伺候陛下,飞上枝头变凤凰;有人说是训练一批有用的宫女,送给大臣们,以示皇恩;更有不靠谱的说法是季大人要亲自选媳妇,谁要是选上了就变成诰命夫人啦……
季钧不知这些流言,拿着花名册,按照年龄身高体型筛选过后,选出的宫女他都一一看过,不明白为什么今天的宫女好像和以前有哪里不一样。
绕了一圈,没有。
季钧并不着急,他算了算他好像半个多月没见过顾苏,指不定人家瘦了呢,于是范围扩大,那些瘦瘦弱弱的宫女也列进来。
也没有。
季钧有点着急,不死心的想,万一变丰腴了呢,于是又扩大范围,于是全皇宫的宫女都验过一遍。
他没想到顾苏藏得那么深,不愧是能耍了陛下的女人啊!他烦躁地去太医院把白荼抓出来问线索。
白荼挠挠脸蛋,不知道啊,反正我们每次在清和宫后面的小山见面。
时隔一月,又有人敲开清和宫的大门,蓟云桥长了个心眼,推脱身子不舒服没出去,季均抱着最后的希望,像扫视犯人一样盯着三个瑟瑟发抖的姑娘。看得眼睛都累了,也没有人噗叽一下变成顾苏。
期限已到,他垂头丧气地跟陛下汇报。
谢晏当时正在用膳,一口鸡汤瞬间变毒,含在嘴里吞不下去吐不出来。
他都想好了怎么逗回去,找不到人是怎么回事?
“皇宫上下,每个人都找过了吗?顾苏她小把戏多得很,确定都没有吗?”
季钧沉痛地点头,他居然连这点事都办不好。
“卑职连清和宫的三个宫女都严格查过,找不到顾姑娘,卑职办事不利,请陛下责罚!”
这顾姑娘其实是天女下凡为陛下解忧的吧,时间到了就被王母强叫回去的那种。季钧想起牛郎织女的故事,看陛下的眼神不禁带了点同情。
清和宫,这是谢晏短时间内第二次听到这个词,上次是李松舟夸皇后蓟云桥断案如神……
尤语事件之前,清和宫伙食被克扣严重,而那段时间顾苏经常吃不饱……
看似毫不相干的两件事,放在一起想,却明晃晃地指向某个真相。
谢晏有一瞬间乱了心神,蓟云桥是反贼之女,安静几年之后,突然频频出现在大众视野,很难不让人有不好的猜测。揣测总是比信任简单,谢晏一个呼吸间都能凭空编出许多孤女复仇的阴谋。
他不愿意相信,也不愿接受这样的顾苏。
谢晏挥挥手让人退下,努力压下他的多疑,多想想那个双眸灿如艳阳的顾苏,她只是太饿了出来寻食物……谢晏无法说服自己把顾苏和当年那个温婉的蓟云桥联系在一起。
他翻身上屋顶,皓月当空,谢晏望着清和宫的方向坐了半宿。
顾苏也曾坐在墙头望着灯火明亮的崇朝殿,想象皇帝是个什么样的人,谁也想不到,有一天,谢晏也做了一样的事情。
后半夜,谢晏踩着碧月下的玄黄琉璃瓦,正大光明地摸到蓟云桥的寝殿屋顶。宫女已经睡着,谢晏轻轻支开窗户,他从未想到他这辈子第二次踏入清和宫,居然是采用这种偷偷摸摸的方式。
床帐中的蓟云桥翻了个身,无意识扯紧被子,半夜好像突然变冷了。
第19章 寒霁令
月光泄进来, 铺上一地银霜。
谢晏心情复杂地掀开床帐, 蓟云桥呈大字躺在床上, 睡姿说不上好, 不施粉黛, 素衣单薄, 瀑布般的黑发在枕头上铺散开来, 衬得脖颈纤细白皙,上面隐隐可见青色的血管,看起来脆弱不堪一击。
兜兜转转, 你竟是朕的皇后。
忐忑了一晚的念想被证实,谢晏发现自己没有预想的纠结,放佛所有的猜测都自动远离, 只要看见她, 心里就满是平静。只要她好好的,谢晏愿意去信任, 谁说帝王就必须高处不胜寒, 如果这个人是顾苏, 没什么不可以。
他轻轻坐在床尾, 用目光描摹她的每一寸皮肤, 沉睡中的蓟云桥少了一些张扬, 嘴角抿着,再不会说出又气人又虚假的话。
谢晏想起她为了不让自己送她回去,编出的家乡风俗, 说得有理有据, 看来是笃定朕不轻易开口承诺。
没有下次,顾苏。
如果你还用这蹩脚的借口,朕定要送你回去。
大概是被注视得太久,蓟云桥转身背对谢晏,过长的头发胡乱压在身后,翻身时被扯疼,眉头紧蹙,下一刻便要醒来。
谢晏完全没有该离开的自觉,他俯下身轻轻地把蓟云桥的头发扯出,鼻尖嗅到对方的体香,谢晏动了动鼻子,耳后根悄悄地变红,温柔纯情地不似个帝王。
察觉到自己现在的行为就像个偷香窃玉的登徒子,谢晏哑然,直起身子准备原路返回。没等他先动,蓟云桥一个舒展身子把脚翘到谢晏腿上,觉得舒服还磨蹭了两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