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晏动也不是,走也不是,母后说过对真正心爱的姑娘要保持君子之礼,他隔着袖子想把蓟云桥的脚挪开。蓟云桥双脚冰冷,总是捂不热,谢晏的大腿温度火热,她赖上就不肯移开,谢晏的手将将碰上,蓟云桥马上察觉到有坏人要将她的火炉偷走,狠狠踢了一脚。
谢晏哭笑不得,只好拉过被子覆住,等她自己挪开。
朕大概真的有昏君的潜质。
谢晏第二天上朝的时候,眼底一圈青黑,三元以为陛下被顾姑娘是皇后这件事气得睡不着,说话都不敢大声。
他在早朝上突然对孙国公府发难,面色铁青,不留情面。
孙国公府是先太后李桑闲的外祖,现在传到孙定手上,严格来说还是谢晏带点姻亲的长辈。靠着祖上功勋荫蔽,外孙又出了个皇后,经过几代人的经营,孙国公府富得流油。府上少爷小姐同等教育,盯着谢晏后宫空虚,抱着再出个皇后的心思,有事没事带着孙家小姐进宫请安。
孙定平时早朝话不多,站在边角跟个隐形人似的。谢晏怎么都想不到,这次疫病哄抬药价之事幕后之人会是他。
孙定一开始还不承认,辩解说先太后在天上看着,孙家是万万不敢做这种事,言下之意是搬出先太后来压人。
谢晏示意三元上证据,三元搬出一大摞账本,都是孙家暗室里搜出来的。上边明明白白列着从各家药铺买进多少药材,又以几倍价格卖出。
“朕体恤民情,压低价格,没想到这朝堂之上居然有人与朕公然作对,有人不眠不休研究应对药方,拼着自己被传染也要照顾病人。有人却罔顾百姓生死,沾着人血赚钱!”
谢晏一拍桌子震天响,整个朝堂抖了三抖,个个压低头,不敢大喘气,生怕被陛下想起自己与孙国公府交好。特别是前些日子鸣锣开道上朝的大臣,更是跟淋雨鹌鹑似的。
“诸位爱卿都说一说,你们是哪一种?嗯?”
孙定见自家账本都被翻出来,大势已去,态度马上变了,忙不迭磕头认罪,求陛下网开一面。
“罪臣愿意捐出大半家财安抚百姓,名下所有药铺向外开放,全家吃斋念佛三个月为京都祈福。罪臣诚心悔过,愿陛下再给罪臣一次机会!”孙定此人极识时务,知道怎么做才能最大限量地求得谢晏宽恕。
果然,谢晏一听,脸色稍微缓和。他的目的是杀鸡儆猴,达到效果便成。
李松舟出列道:“臣也愿意捐出一年俸禄以表慰问。”
那些心虚的大臣见此纷纷上前表示他们也不要了,甚至还可以再捐一点银子。
谢晏满意道:“诸位爱卿有此心,朕深感欣慰。大宣有你们一群宏股之臣,万民之幸。疫病还未完全过去,朕会分别派太医到府上看诊,诸位爱卿务必好好保重身体,继续为江山社稷出力。”
疫病过去,京城元气大伤,若是不让这些人出出血,反哺百姓,必然会引起不必要的矛盾。打完一棒再给个甜枣,是谢晏惯用的手法。
劳动人民在面对大自然的不可抗力时,往往会虚构一些神仙人物,以满足精神寄托,大部分神话故事就是这么来的。
这次疫病是史书记载以来解决地最迅速,死伤最少的一次,尽管如此,短期内,它依然是百姓心中不可磨灭的一道伤口。
紧跟人民精神需求,萧焕文的新话本《孤女神医》应运而生。这回没有缠绵悱恻卿卿我我的爱情故事,完全以写实的手法,描述了一个世代行医爹娘早逝的孤女,受尽冷眼,被弃医从商的大伯一家赶出家门。可怜的小女孩抱着祖上留下来的医书,在一山野破庙潜心研读,野果为食,露水作茶,灵猴为伴。她时不时采草药下山换生活物品,经常遇见无钱请医的穷苦人,慷慨施药,药到病除。
十八岁时,长成大姑娘的她进京游历,正遇上疫病肆虐,太医束手无策。她不忍黎民受苦,以身试药,最终得出解救之法。姑娘深得陛下赏识,却不慕名利,功成身退,结尾也只说她姓顾,便再无其他消息。
新话本一如既往受欢迎,书中有几处读来令人潸然泪下,同情她的幼年变故,佩服顾神医的凛然大义。
不多时,顾神医在京中声名鹊起,在百姓心中无异于菩萨降临,救苦救难。待名声传得差不多,谢晏又派人压下,过犹不及,他只需让人心底有个印象,将来再翻出时能得到认可即可。
当蓟云桥再次小老鼠似的左探探右探探出洞时,一切已经尘埃落定。她不知道她的事迹已经在民间广为人知,仍然以捂马甲为第一要务,开展与古代皇宫的友好外交。
谢晏把鸣和亭当成约会地点,两人心照不宣,经常在这里碰面。谢晏不着痕迹地试探了几次,发现蓟云桥居然对过往蓟家之事一知半解,看着不像装出来的。
派人一查,才知道蓟云桥上次发高烧烧糊涂了,清醒后以前的事情多不记得。谢晏有点自责,他那时对她关心不够,要是真烧傻了他哪里再去找一个一模一样的小骗子。
他现在已经基本能识别蓟云桥到底在说谎还是真话,只要不涉及暴露身份的事,她乐意叨叨一堆。一旦踩到她尾巴,就会稍稍卡顿一下,谎话也说得溜。蓟云桥有个她自己都不知道的小毛病,一心虚,就喜欢扣袖子上的花纹。
小骗子既胆小又爱管闲事,还怕皇帝,他可不能吓着她,还是等两人感情更进一步时再揭穿她。最初谢晏眼看她说假话,把他当三岁孩童似的胡侃,还不能揭穿,心里憋屈,只想堵住那张嘴,让她把那些气人的话咽回去。
慢慢的,谢晏学坏了,明里暗里掀她马甲,拿话噎她。经常两人说着说着,顾苏拿拳头砸他,不像真打,力度跟撒娇似的。
过后分开,蓟云桥回想那一幕,拿冰凉手背抵着热脸,问蓟梳:“我是不是变娘了?”
蓟梳:“……”
九月二十七,是大宣开国皇帝发妻段皇后的祭日。段皇后陪着他吃过糟糠,上过战场,抚养子女,管理后宫,太|祖对她感情很深。可惜好景不长,段皇后当初亏了身子,没享几年福便驾鹤西去。
于是太|祖颁布法令,定这天为“寒霁”,顺便祭奠在战争中死去的将士,警醒后世儿孙不得穷兵黩武。
寒霁日前后三天宫中不得开火,只能吃冷食,擅自违反者禁闭十天。规矩传了一代代,谢晏有胃病也得遵守,时至深秋,天寒物凉,每年这三天他胃病都得犯一回。
那天早晨,蓟云桥饿着肚子只等来一碗冷飕飕的粥,才第一回 听说这个惯例。
虽然日子意义很深远,但她十分担心谢晏那矜贵娇气的胃。
宫中禁止开火的第二天,蓟云桥分明看见每每趁她不注意时,谢晏捂着胃部一脸难受,待她投去目光,他又对她笑笑,啥事没有的样子。
蓟云桥看着比他还难受,那天中午回清和宫,就忍不住问那新来宫女,一个夏华,一个冬雪。
“违反寒霁令后果会怎么样?”
第20章 禁闭
夏花还没反应过来, 冬雪浑身一震, 赶紧把最严重的后果搬出来说:“寒霁期间, 若擅自开火, 关禁闭于思明殿, 违反一次十天, 两次一个月……次数越是多越严重。”
蓟云桥一听, 还好……吧?到时她偷偷带点工具进去,就当闭关。
冬雪见皇后一脸不为所动,甚至跃跃欲试的样子, 吓得急忙补充:“思明殿是整个皇宫地势最低的地方,有阴又冷,不提供被褥。若是碰见下雨天, 雨水漫进, 被关禁闭的人每天要跪五个时辰忏悔,双腿算是废了。而且思明殿每日只提供两顿冷食, 多半还是吃剩的咸菜稀粥。娘娘, 可千万不能做这等傻事。”
总之, 就是谁要是现在忍不住, 我就让谁再过十天这种日子!
蓟云桥开始动摇, 她现在也算某种程度上锦衣玉食, 山珍海味,为了给谢晏做一顿饭,就要挨冷挨饿十天, 有道是由奢入俭难, 到底值不值得?
谢晏脸色青白强装镇定的样子浮现在她眼前……算了,好日子都是他给的,就当是还回去,她刚来那阵不也照样过。
蓟云桥拉起裙摆脱下鞋子,查看小腿的伤,完全痊愈,只留下一个淡淡的疤痕。再卷上衣袖,像大力士一样握拳曲起胳膊,细细嫩嫩的肌肤一戳一个坑,一掐一个红印。
她对着不存在的肌肉,自我洗脑:“啊,肱二头肌,强壮!十天,本宫随随便便都能熬过去。”
清和宫有个小厨房,以前蓟云桥和蓟梳两人都不善下厨,荒废许久。蓟云桥待遇提高以后,才从新开伙,里面备着一些食材,蓟云桥晚上兴致来了就随便做点吃的,一煮一大锅,把蓟梳冬雪夏花都养胖了一圈。
民以食为天,从此夏、冬二人看蓟云桥的眼神都不一样了。
蓟云桥挥退众人,小米暖胃安神,南瓜性温解毒,一碗热乎乎的小米南瓜粥大概适合谢晏吧。蓟云桥凭着她薄弱的知识和不怕事的精神,生火烧水。
小米淘净入锅,蓟云桥把南瓜切块。第一次熬南瓜粥,切小了怕太黏糊,大块怕不好熟,蓟云桥心里来来回回纠结,切完之后,发现案板上的南瓜一会儿大一会儿小,参差不齐狗啃状,简直像厨房新手切的。
蓟云桥心痛,今日实在有失本厨神的风范。
出锅之后,蓟云桥也没尝一口就拿个小食盒装好,再包上一层她平日里画完的宣纸,上面芳草粉蝶,文雅至极,外人完全看不出里面包着小米粥。
她真是机智。怕小米粥易凉,蓟云桥抱在怀里就出门寻谢晏,她照例翻墙出去,由于一只手拿不开,她翻出去时一时大意一屁股墩在地上。
诶哟,好痛!尽管眉头都皱到一块去,蓟云桥还紧紧抱着怀里的食盒丝毫不敢松手,她低头看,没洒出来,痛得值。
一路上,有人对她怀里的东西投来好奇的眼光,蓟云桥都觉得她们要上来抢吃的。她一边学宫女小碎步快走一边心里认罪。
刚才摔一跤是太|祖你在惩罚我吗,抱歉啊,不是我不尊重你们,实在是事出有因。你看,谢晏为了守你们打下的江山多不容易,虽然赢了蓟老贼,哦,也就是我爹,但是得胃病了,您老就网开一面装作没看见行不?回头我就去领罚,十天,就十天,我不怕的。
话说回来,我也不是这地方的人,何必墨守成规呢,我犯的错如果你们能再当没看见就更好了……
谢晏胃病发作,对着冷食根本食不下咽,越吃越疼,干脆就不吃。他和蓟云桥好像慢慢形成了一些默契,只要他来鸣和亭,十有八九能见到她。为了便于蓟云桥溜号行动,他还派人吩咐清和宫的宫女,不要过问皇后的行踪。
他今天早来,坐在湖心想一些事情,抬眼时,远远看见一丝烟气袅袅上升,不像是着火,反倒像炊烟。
他摇摇头,宫里藐视皇恩胆大包天的人真是不少,如此藏匿不住的事情也敢做。但此事有专门的老太监去管,宫规摆在那儿,敢做就要付出代价。
谢晏反倒担心起蓟云桥,不知道她吃冷食习不习惯,小骗子最挨不得饿,但她脑子转得快,断不会做这种自讨苦吃的蠢事。
谢晏没想到他马上就被打脸了。
蓟云桥兴冲冲跑来,把盒子往他怀里一塞,留下一句:“你一定要吃,养胃。”就跑了。
谢晏猝不及防被塞进一个暖暖的物什,还没听清蓟云桥说什么,眼疾手快揪住她的后领,把她压在椅子上。
一手按着蓟云桥不让她跑,一手快速打开盒子,谢晏以为是她送的礼物,毕竟包装地诗情画意,人看起来也“娇羞”得时刻想跑。
等拆出来是一碗热气腾腾的南瓜小米粥,谢晏愣了愣。
“这是……”
“你不是胃不好么,快吃,要凉了,别被人发现。”蓟云桥小声说着警惕地看着四周,怕哪里蹦出一个人把她这个违法乱纪的人抓走。
谢晏眼角有点酸,他按了按:“你可知违反寒霁令是什么后果?”
“知道。”蓟云桥停了会儿,用漫不经心的语气道,“别以为是特意给你做的,是我自己想吃。只是顺便想起你胃不好。”
“哎呀,都凉了你怎么还不吃。”蓟云桥看得着急,大哥你放凉了我接下来十天苦可就白受了。
她端起碗用调羹搅两下,感觉不是太烫,温度正好入口。就差上手喂了,突然想到什么。
“你不会是担心我下毒吧?”蓟云桥眼神暗了暗,谢晏是皇帝,会这么想也很正常,上次全程是他看着煮面条的,这次没盯着就不敢吃了。
她有点难过。
蓟云桥,一个嘴硬心软的小骗子,她宁愿关十天禁闭,也要给朕做一碗粥……意识到这个事实,谢晏整颗心脏仿佛被谁揉了一遍,又酸又涩,还有什么破土而出,迅速长成参天大树。
自己只是感动片刻,蓟云桥已经思维发散到下毒,谢晏解释:“不是。我只是太意外。”从她手里接过碗,谢晏尝一口,香浓温滑,慰贴了两天来一直翻腾的胃部。
谢晏边吃边道:“思明殿可不是什么好去处,我看我还是像陛下求个情……”
一旦涉及到掉身份,蓟云桥的触角就灵敏得不行,马上打断他,挺起胸膛:“不!敢做敢担,你不要求情,我们十天后再见!”
说完趁着谢晏没抓着她,一溜烟跑了,风里隐隐传来一句“一定要吃完啊!”
谢晏放下碗,拿起她包食盒的画纸,上面一片草地,两只憨态可掬的小奶狗在戏蝶。谢晏想起他曾今看过的狗爬字,如今想想,八成又是糊弄人。
他一一抹平上面的皱褶,曲着中指扣两声桌面,一道黑影应声而落。
“把它裱起来。”
“是。”暗卫小心翼翼捧着画纸,速度都不敢快。
皇宫里哪里升起烟是有目共睹,蓟云桥刚回来,太监刘德就找上门来。
刘德曾是老太后,也就是谢晏他过世的皇奶奶,身边的人,掌事严明公正,在宫里德高望重,这件事恰巧就在他职责之内。
“老奴拜见皇后娘娘。适才老奴听人说皇宫里有人开火,斗胆问一句这烟可是从清和宫里升起的?”
刘德毕恭毕敬的神色,配上没得商量的语气,让蓟云桥想起她中学的一个老校长,每天站在校门口抓迟到,蓟云桥翻墙的本事就是那时候学的。
蓟云桥大方承认:“是本宫受不得吃冷食,不顾劝阻擅自开火,公公尽管按规矩办事,本宫认罚,还请不要波及到其他人。”
这番话让刘德对皇后另眼相看,他方才还认为皇后会抓一个宫女出来顶罪。他想起另一个可能,问:“娘娘开火可是为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