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屋藏帝——小文旦
时间:2021-10-25 10:04:54

  自从三元来过一回,衣尚坊的待遇水涨船高, 嬷嬷被敲打了一番, 也不敢说顾淑了,每天两荤两素的伙食伺候着, 生怕她会告以前的状。一边为“一人得道, 鸡犬升天”而窃喜, 一边为这么个人深得皇帝的青睐而惶恐, 嬷嬷揣着皇室的大秘密, 说话也不敢大声, 怕一时嘴快就泄露出去。
  顾淑明显感觉到嬷嬷的放松监管,没什么头脑的她不会想了解原因,所有的聪明全用来明里暗里探嬷嬷的底线。直到有一天她睡到日上三竿没去上工, 嬷嬷仍然笑眯眯地, 只温和地提醒今后注意。
  因为三元公公说过,偶尔顾姑娘不在不要大惊小怪。嬷嬷一直记在心里,有时候忍不住盯着她越发臃肿的身材上下瞧,今天猜皇帝喜欢胸大的,明天猜皇帝喜欢能吃的。
  顾淑从那之后,越发懒惰,只管吃吃喝喝睡睡,有什么活都推给同伴,偶尔出现一回,也是因为日子太无聊,坐在一旁看着别人进进出出。反正嬷嬷睁一眼闭一只眼,同伴们敢怒不敢言。
  这次疫情来势汹汹,顾淑四体不勤,一身懒病,第一批就中招了,且病情严重,连太医新出的药方都压制不了恶化程度。专属太医看着,汤药灌着,拖了五天,第六日太阳还未出,便魂消天外。
  而真正的顾苏住在“与世隔绝”的清和宫,病好之后,被蓟梳拦着不准偷偷出门。她坐立不安一整天,实在是担心外面的情况。
  人在天灾面前毫无还手之力,若是疫情继续蔓延京城周边,甚至全国,到时人口骤减国力大伤,再有妖言惑众,恐怕谢晏难以善后。
  蓟云桥双手撑着下巴,搜肠刮肚地想自己能为谢晏、为这些脆弱的生灵做些什么。从早上想到天黑,她脑子里只剩下一句话“思而不学则殆”。
  蓟梳安慰她:“谁说主子你什么都帮不上忙。”
  蓟云桥双眼骤然一亮,等着蓟梳的下文,有什么是她没想到的吗。
  “主子是皇后啊,一国之母,可以为天下苍生祈福,为陛下解忧。清和宫也有一个小佛堂的。”
  真是睁着眼睛说瞎话,还一国之母,为陛下解忧,谢晏听了想废后。
  但没什么不对,这确实是传统皇后的必修课。
  “欸。”蓟云桥叹口气,虽然穿越一回,她依然是忠实的无神论者,心不诚,神不灵,还是免了。
  “葳蕤二两,甘草二两,独活二两,石膏末三分,白薇二两,麻黄二两去节……青木香二两……”
  一个苦恼丧气的青年声音从后山传来,蓟云桥竖起耳朵一听,有点耳熟,白荼?他怎么跑这儿来了?
  是了,染病的宫女太监安置点在西边,太医院往那儿去,可不得经过清和宫后山之后的宫道。
  后宫没什么人,唯一的女眷还被锁在里面,因此太医在这里边行走没什么特殊禁制,何况现在是特殊情况,谢晏授给太医能力范围内的最大权限。
  白荼原本生活安逸,天真无知无畏,这两天见了太多民生疾苦,生离死别,别人哭,他也哭,几天下来,眼睛红成兔子。他拿着如今最有效力的一张药单,无意识地重复念着上面的几味药,跟小和尚念经似的。
  蓟云桥一身太监服做贼似的翻上后山,从后面拍了他肩膀,问道:“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
  白荼正沉浸在悲伤的思绪里,猛然听见人说话,吓得从石凳上滚下来,像只受惊的兔子,惊恐地看向来人。
  蓟云桥没想到几日不见,对方变成个小可怜哭包,仿佛一戳圆脸就能挤出一包泪。她内心满是罪恶感地把他扶起来,尴尬笑道:“不记得我了吗?”
  白荼傻呆呆摇摇头又点点头,吸溜了下鼻子:“记得。”
  “你在为疫病的事哭?”蓟云桥坐在他对面,力图把自己装得像个知心大姐姐,但她心里和白荼一样焦急,使得她演技大幅跳水,眉头紧锁。
  “没哭,就是我们一直都找不到办法……”白荼瞄了一眼蓟云桥凶凶的面相,小声回答。
  呜,板着脸好可怕。
  “跟我说说现在外面怎么样了?”蓟云桥问。
  白荼感觉面前坐着个手拿戒尺的夫子,挺直背,“现在没有根治的办法,只能暂缓病情,死的人越来越多……”
  蓟云桥沉下心,不知味地拿过桌上的药方。
  葳蕤,甘草,独活,白薇……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蓟云桥倏然张大嘴,她怎么好像在哪里见过这药方?
  葳蕤,甘草,独活,白薇……
  青木香,麻黄,石膏末……
  她正着念三遍,倒着念三遍,努力在淡到无痕的意识中大海捞针。她心如鼓锤,紧张到不敢呼吸,生怕扰乱那一丝线索。
  她想起了!
  她前世有个开发商,想开辟一处深山老林当避暑景点,她跟着爷爷修缮里边一座历史不明的草堂,主人生平无处可考,但留下物品证明可能是个归隐的大夫。开发商吹成天山有地下无的一代名医精选的养老宝地,以此为卖点,吸引了不少人。
  有面墙上刻着许多艰涩难懂的药方,只有中药,没有病理,真假难辨,风化严重,没人注意。蓟云桥当时一门心思在欣赏它返朴归真的建筑,也只粗粗看了一遍,全当复习古体字。
  其中唯一个全须全尾的药方就有这几味药,分毫不差,她当时还欣慰地看了两遍。但上面根本没写对应的病症,所以她也无从知道这是个什么药方。
  现在想来,难不成就是治伤寒的?!
  “这药方是不是不完整?”蓟云桥问,白荼点点头,还差一点,治疗效果就差了百倍。
  蓟云桥一一对上记忆里的药名,她记得一共十七味,还差一味药。
  她忍不住揪头发,怎么也想不出剩下一个是什么,这感觉太操蛋了。就像一个运气不好的学渣在考场上做填空题,临时抱佛脚背了一串名词,惊喜的是它考出了,结果你记得的它都列出了,挖空的那个偏偏是你死活想不起来。
  有惊无喜。
  不!她一定能想起来。
  下面传来一阵喧哗,宫人正在例行用生石灰给皇宫各处消毒。
  以防身份暴露,她得马上离开。蓟云桥急急对白荼说,明日一早,这个地方见。
  见对方一脸懵,她补充:“到时我告诉你还差一味什么药。”
  蓟云桥是起了死也要想起来的决心。虽然最后可能判断错误,药方根本不是治伤寒的,或者,那个隐医只是个医馆倒闭的赤脚医生。
  但,哪怕有万分之一的可能,她也要用尽全力抓住。
  蓟云桥回去之后,打来一盆水,猛地把脸扎进去,淹没到耳后。
  她努力放空思想……你走进一间古朴的草堂,正对面是一堵墙,墙上刻着有许多斑驳难辨的文字,一串草药名之后用一竖划分,你不懂它的意思,但是其中有两竖之间的字被保存地很好,你一一抚过那些字,最后一个词刻得有点低,你蹲下来细细辨认,只看得清一上一下两个“弓”字……
  哗--
  蓟云桥抬起头,两个字都含弓的草药。
  她取出宣纸,写了两个小小的“弓”,然后按照感觉给它周围添笔画。
  另外两个宫女被支开干活,蓟梳在一旁磨墨,看着她主子着了魔似的,写了一张又一张。若不是上次因祸得福,这次恐怕还没这么多宣纸可用。
  三更夜深,灯芯燃尽,蓟梳小声提议就寝。蓟云桥这才放下笔,她对医药实在不熟悉,她这只瞎猫今天碰不到死耗子。
  明天问问白荼,他也许知道。
  她和蓟梳两人一起拾起满地的废纸,找了个炉子烧尽,这才上床。
  蓟云桥心里有事,第二天天未亮,不等蓟梳唤她,便自觉起床穿衣。然后便早早地去后山等白荼。
  白荼这小子也是十分天真,正常人都不会相信一个太监能想出什么办法,可他偏偏信了,还早早就来等待。这里面有三分是因为蓟云桥那张令人信赖的脸,还有三分是因为他觉得陛下和小太监的关系好,能得陛下垂青的人想必有过人之处。
  两人天蒙蒙亮就接头,蓟云桥问他有什么药符合条件,白荼略一思索,果断道:“ 芎藭。”
  蓟云桥大喜过望,真的有这味药!
 
 
第17章 假顾苏
  芎藭, 多产于蜀地, 又名川芎, 活血行气, 祛风止痛。
  据说当年药王孙思邈云游至四川青城山, 于松树下歇脚, 见一雌鹤颤抖哀鸣, 抬头见天空,几只白鹤盘旋,嘴中吐下几片花叶, 药王命徒弟捡好。过几日再来看,雌鹤康复如常,鹤唳清鸣。
  药王忻悦, 验明药性, 取名川芎。
  白荼道:“就是这味药?”
  蓟云桥沉思了下,不敢随便夸下海口, 便提议道:“我们找个病重之人试试, 死马当活马医。若是有效, 再上奏陛下推广。”她有直觉, 这药一定行。
  两人初生牛犊不怕虎, 稍一合计, 说干就干。白荼回太医院配了三副药,煎好之后,他和蓟云桥一人喝了一副。
  白荼再给蓟云桥一只药囊, 里面搁着市面上难寻的名贵药材, 带在身上多多少少有一层防护。
  然后端着剩下一蛊,去寻找勇气可嘉的试药人。
  西苑。
  不断地有染病的人送进隔离,不治身亡的人蒙一块白布运出火化。窄窄一道门,这两天却是多少人走不出的生死关。
  门外,蓟云桥退开两步,看着全身紧密防护的宫人又担出一具尸体,不禁握紧了手中的发烫的药蛊。
  一定行的。
  进去前两人遵照嘱咐穿上特定的衣服,全身包得只剩一双眼睛还露在外面。听见背后有人议论“最南边那间屋子真是邪了门了,这两天死得就剩一个人,我看他也熬不过这两天了……”
  蓟云桥和白荼对视一眼,就是他了。
  房间里充满了药味和病气,阳光仿佛照不进来似的阴冷。房门上贴着一张纸,上面登记着里头住的人,死去一个就划掉一个。如今上面只剩一个人,王福。
  蓟云桥盯着看了三秒,推开门。
  躺在床上的太监看起来十五六岁,已经被疫病折磨地不成人样。也许是同伴一个接一个的死去,让他也感受到了黑无常的召临,有人进来,他微微张开眼,瞳仁暗淡无光,没有一丝生气。
  蓟云桥坐在床边,直视他的双眼,和他商量:“你叫王福是吧,我现在手里有一副药,最新的药方,不一定能治好疫病,但是可以试一试。如果你相信我……”
  蓟云桥顿住,说出来才发现,原来她心里并没有多少底。
  “如果最后还是不行,我们会给你在世的亲人一大笔银子,让他们安度余生。你同意的话,就眨三下眼睛。请务必仔细考虑,虽然药方是原先改良而来,但谁也不能保证后果。不愿意的话不必勉强。”
  王福吃力地对上蓟云桥的眼睛,那里面没有看将死之人的冷漠,或单纯找人试药的功利,他看到了担忧悲怀,宽广博大。
  他想起小时候和母亲一起去寺庙,他使劲仰起头,看见菩萨低眉,慈悲六道。母亲为他求一支上上签,说他是有福之人。他从来不信。
  他在这世上再无亲人可孝顺,不需银钱。
  但他缓缓眨了三下眼睛。
  白荼扶起他,喂下仍然温热的药汤。他心灵受到了震撼,他原先觉得,行医救人,大夫开什么药病人就按方服用。如今特殊时期,多少人一脚踏进鬼门,新药方出来,给谁试药,是他之幸,何需如此商量。
  但蓟云桥用行动告诉他原来并不是这样的。每个人都有权力知晓自己生命的走向,哪怕生命尽头。
  蓟云桥不知道她那个世界奉行的知情权和人道主义,能在少年心中掀起那么大的波澜。
  “这两天食物中若有海藻、菘菜的话要忌口。你是勇敢的人,不要丧气,相信上天和陛下会眷顾他的子民。”蓟云桥临走时不忘吩咐,“你好之前,我们每天都会来。一定保持好心情。”
  你是勇敢的人,要相信上天和陛下会眷顾他的子民……王福把头转向窗外,初阳升起,柔和的晨光照进他的眼睛,反射出生命的光芒。
  蓟云桥和白荼出去的时候,又是过火盆,又是薰药气,差点撸脱了一层皮才放行。蓟云桥一一认真配合,她也怕身上沾了病菌,回去传染给别人。
  回清和宫时,她拒绝蓟梳靠近她,吃饭也是自己一个人离得远远的,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如若不是新来了两个宫女四只眼睛盯着,她甚至不想回来。
  两天后,王福病情明显有了起色。三天后,可以下床走动,每次看见蓟云桥和白荼仿佛见了再生父母。第四天清晨雾霭蒙蒙,蓟云桥和白荼迫不及待一早便来看他,王福精神头已经恢复,正在收拾东西。
  白荼给他把脉,仔细检查一遍,确认他已基本痊愈。
  “小朱走得太急,连他最喜欢的剪纸也没带上,我帮他收一下,以后有机会烧给他……”王福忍不住哽咽,他和小朱同批进宫,情同手足,如果小朱能再等一天就好了。
  悲伤中的王福没注意到自己把最后一句话也说出来了。
  惊醒了看着王福替他难过的两人。
  一天可以决定很多人的命运。
  蓟云桥踢一脚还在发呆的白荼:“马上去报告陛下!”
  白荼愣了愣,反应了一下,像只兔子似的窜没影,也不管现在陛下醒没醒就要去找他。
  雾茫茫,天青青,遮住东方的启明星。死去的人蒙一层白布从皇宫角门运出,往出二十里有片旷野,青山环绕,绿水长依,据说死后在此往生的人下辈子能投个好人家。
  角门正对着一座八角亭,雾水打湿悬挂的风铃,风吹时发出沉闷的金鸣。
  亭中人一身素色长袍,一人独坐,石桌上摆着银质酒壶和两只酒杯,里面盛着汾酒。
  汾酒入口绵长,回味甘甜,谢晏执起银壶,为空荡荡的对面倒一杯,为自己添一杯。
  “一杯汾酒赠离人,顾苏,朕来为你送行。”
  分之一字,朕这辈子经历太多,本以为再无可失去,谁知……有滴泪落入酒中,荡起微微琥珀光,又重归平静。
  谢晏仰头一饮而尽,混着清晨水汽的一杯酒入腹,凉意浸透了五脏六腑。
  角门定时打开,一行宫人慢慢印进眼里。三元上前轻轻道:“陛下,最后一个是……顾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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