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医仔细检查过顾苏的伤口, 镖上带毒, 中毒处离大脑太近了, 瞬间侵占了全部意识。情况不容乐观, 太医摇摇头,赵斤和李松舟俱是一惊,这可怎么向陛下交代!
赵斤掐着捆得像个胖粽子的连符的脖子, 问他要解药。连符脸憋得通红, 一边怪笑一边喘气,“呵有解药,那、那还叫毒吗……”
赵斤抖着手把他掼在地上,巨大的愧疚笼上心头,顾苏要有个三长两短,他万死难辞其咎。他看得清楚,顾苏是因为他被围攻受伤才出手,若是她再躲一会儿,李松舟就来了根本不会出事。
可是,万事都是只差那么一会儿。
赵斤痛恨自己为什么要受伤!是他太无能!他在最初出发时,不理解陛下为何对一介女子牵肠挂肚,现在他明白了,他在宫中听得那些传言都不是空穴来风。
有一女子,有情有义,为陛下掏心掏肺,从此高处不胜寒有了柔情与温暖。唯有天下第一的女子,才能有与帝王并肩的风范。
他赵斤何德何能,能沾日月之辉。
太医暂时压制住了顾苏体内的毒,一行人小心翼翼地将她转移到山下。纪辉被投入大牢,沼安府上下被清洗一遍,换上可信之人,李松舟代为掌印,禀明谢晏过后,等待新指派的府尹上任。
所有不幸中的万幸,连家为了把顾苏和龙虎军截住,几乎倾巢出动,正好被李松舟一网打尽。连家所有的商铺被查封,老宅被搜,女眷被关押,一系列的变故下来,沼安城人人自危。
顾苏中间醒来一次,她的面色半青半白,额上的脓血乌黑,十分可怖。她眼睛都睁不开,不知道床边伺候的人是谁,只拉着她的手道:“这件事不要告诉谢晏……不要告诉……”
丫鬟不知谢晏是谁,无法作答。
顾苏听不到回应,越是不安,嘴里只不停地道“不要告诉谢晏”。她一动额间就溢出血来,丫鬟惊慌失色,一边喊太医,一边试探着答道:“我不告诉他,等小姐醒来自己说。”
顾苏这才安静下来,重新陷入昏迷。
闻讯赶来的太医、李松舟和赵斤面面相觑。他们已经拟好了详细的说明准备呈给陛下,这时倒不知道该怎么办。
在场人都明白顾苏的顾虑,陛下远在京城,知道顾苏命悬一线必定不管不顾地抛下一切过来,可是以他俩的体质根本不能靠近,到时陛下再中毒……
一时间,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三人陷入长久的沉默。
“太医,娘娘……顾姑娘什么时候能醒?”李松舟问,如果两天内能醒过来,他就再拖一拖。
太医沉吟了会儿,道:“这两天估摸着能醒,但是,醒来之后是什么情况不好说。”
“不好说是什么意思?”李松舟追问。
“毒入脑髓,会伤害到哪里,什么后遗症,都很难预测。”
李松舟想起他走时,陛下把他叫到宫里,神情激动地踱来踱去,事无巨细地与他交代,如果遇见顾苏如何如何。谁知再相见是这副光景,他还是晚了一步。
顾苏醒来时,黑夜长长,耳边是夏天知了不尽的长鸣。她转头扫了一眼周围,一片黑暗。她昏过去前听见李松舟的声音,是谢晏发现了什么端倪派人来救她的吗。
等等,李松舟告诉谢晏这件事了吗!顾苏撑着坐起来,头上传来一阵剧痛,她险些倒回床上。
“呀!你醒来啦!”丫鬟伶俐的声音传来,“太医,你快来看看!”
急匆匆的脚步靠近床边,顾苏歉意道:“这么晚了,太医还守着,辛苦……”
话说到一半,顾苏突然意识到什么,脸上血色褪尽。
她挤出一个几近于无的笑容,用平常的语气问,“现在是白天……是么?”
没有人回答她,揭开这个残忍的真相。
在沉默中,太医把过脉,清完伤口,看过眼睛,无声叹了口气。
顾苏能感觉到他的欲言又止,主动接受现实:“太医您有话直说,顾苏……受得住。”
太医看着这个嘴上说着轻松的话,双手却死死绞被单的大姑娘,心上升起一股不忍。
“姑娘的毒没有侵入脑子里,这是万幸,但毒镖插的地方离眼睛太近,到底还是有影响,所以会暂时失明。”
“暂时?您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好,对吗?”顾苏语气很轻,听不出情绪。
“老夫医术不精,但天下奇人怪事甚多,姑娘当前还是放宽心,清余毒要紧。”
顾苏自嘲,这太医也是委婉,把希望寄托于奇人怪事,可不就是没救了么。
李松舟见她不说话,急了,连称呼也管不得:“娘娘不要灰心!随臣回京去,京中还有其他太医。陛下一直在等娘娘回去……对了,陛下还托臣给娘娘带了一封信。”
李松舟急忙从袖子里掏出一封一个指甲盖厚的信,信口是庄重的玺印,印泥朱红,仿佛昨天才盖上去的一样。
李松舟想起她看不见,拿着信的手一顿,顾苏笑了笑,“没事,你念吧。我听着。”
硬着头皮拆开信,粗粗一看,尽是思念肉麻之话,他看过太多陛下批改的奏折,满篇笔锋凌厉,字字切中要害,还不曾接触如此……柔情的一面。
他清了清嗓子,声情并茂读道:“朕未见顾苏一日,思之如狂,朕不见顾苏三日,如隔千年……
……上次你寄过来的糕点,朕命御厨做了,味甘细腻,令人胃口大开,正如顾苏于朕……顾苏,朕与你定一半年之约可好?宫外的小馄饨摊子,朕又自己去了几次,味道却不及与你吃的那回要好,朕想着,一定是因为少了我的顾苏……”
在她最无助的时刻,谢晏给她写了这样一封信,像永远敞开的避风港,温暖宽广,想让人卸下奔波劳累,满身尘埃。眼下,回京似乎是她最好的选择。
可是,顾苏想道,原本就摸不着的谢晏,她现在连远远看着都是奢望。她坐在无尽黑暗里,只有谢晏的声音隔着风与时光传来,聊慰余生,那样太悲惨了。
她会变成谢晏的累赘和愧疚。他是天之骄子,应该一直往前看,而不是困在名为顾苏的牢笼里,留之无味,弃之心伤。
她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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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谢托着丧失意识的燕莱,使劲够上岸边一根斜逸江上的树枝,终于在湍急的水流中抓到救命稻草。她一手攀住树枝,一手把燕莱甩在岸上,脸着地,一嘴泥的那种。
然后自己也上了岸,在拖着他和背着他之间犹豫了一会儿,最后看在他腿脚不好的份上,勉为其难地背着。
江中暗流涌动,为了不让燕莱被冲走,或卷入水底撞上暗礁,思谢可谓是使出吃奶的劲儿,浑身的力气用了个尽。现在还背着一个大男人到处找落脚点,没走两步就气喘吁吁,暗骂这燕莱看着弱不禁风,其实还真重。但心里骂归骂着,手还是稳稳托着他,怎么也不撒手。
思谢找了出三面石头的避风处,把人放下,呼啦啦地钻着干木材取火。一小撮火焰带着白烟冒出来,她一边咳一边眯着眼往上面添细碎的枯松针。
火焰升起,思谢把自己的衣服烤干,再看看一身泥泞的燕莱,黑白分明的眼珠转了转,一时有点难以下手。
算了算了,顾苏虽然说不能随便看男孩子的身体,但是她都看过一次了,不打紧。
燕莱眼皮动了动,入眼是被几颗挺拔白杨割裂的高远天空。
他这是被冲上岸了?
他们乘船的第二晚,江心毫无预兆地刮起一阵龙卷风,整艘船瞬间侧翻,尽数没在水里。在江上行走的人哪几个不会游泳,但一个大浪打来,谁有本事抗争?燕莱当时正“履行承诺”,请思谢吃饭……
对了思谢呢?他四下一看,觉得身上凉飕飕的,再往胸前一瞧--
裸、裸着?!
燕莱觉得此时此景,比江心的龙卷风给他造成的冲击还大,这辈子没这么幕天席地过。他有些绝望,来大宣一趟,两手空空,丑却出了百八十回。
“哈秋!”
思谢揉着眼睛醒过来,下意识摸了摸燕莱的衣服,嗯,干了,可以穿了。
她扯下衣服,打着呵欠找燕莱,然后就和裸|体美男来了个直接对视。
“……”
“你,你醒了?不好意思,衣服干得太慢了我给睡着了。”思谢看了看大亮的天色,极为心虚地解释。
“……”空气里流动着难言的尴尬。
“那尊贵的陛下,小的伺候您穿衣?”思谢想活跃一下气氛,一时嘴快,把燕莱的衣服连带身份一起扒了个精光。
燕莱的眼神一下子变了,防备心极强地盯着思谢。
第52章 五十二
思谢顾左右而言它, “你饿了吗?”
“……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 我……好吧, 我还知道你来大宣是为了某个目的, 我们上船就是为了查看货是不是在你那里。”反正顾苏他们应该得手了, 她也不怕跟他说实话。
“所以当你们发现没有时, 连夜跳水离开。这么说, 那几辆马车应该也被你们截住了?”
“应该是这样吧。”思谢摸摸鼻子。
燕莱叹了口气,算了,他也不损失什么, 除了面子里子都丢了之外。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燕莱问。
朝廷之人?谢晏是朝中没人了吗?派两男一女深入虎穴?
思谢兴致勃勃给他科普:“你知道江湖中有一种人吗?名为侠客,有男有女。他们嫉恶如仇,称奸除恶, 匡扶正义, 什么事都管,小到偷鸡摸狗, 大到通敌卖国……”
一边胡说八道一边往自己脸上贴金, 也是很少见了。
被归入“奸恶”的燕莱竟无言以对。
这次押运他没有参与, 基本是坐享其成的生意。燕莱有心想提醒一句“连家在当地的势力很大, 你的同伴可能讨不到好”, 但转念一想, 他和思谢都困在这荒无人烟的地方,此时尘埃落定,是福是祸, 说了也无济于事, 徒增担忧罢了。
在思谢再次提出帮他穿衣服时,燕莱才发现,说了这么久他居然还是光着的。
这可怕的适应力。
“那么,敢请女侠转过身去,容在下整理一番?”
“行!”思谢扫过树林,空空荡荡的,没有任何能蹦能跳的活物,比她的肚子还干净。日近正空,午饭变成一件令人发愁的事情。
“咕咕……”几声飞禽鸣叫略过耳际,思谢耳朵一动,反手拿过背上的箭弩,开弓,射中。
诶?落哪儿去了?思谢找了一圈,猎物呢?不落在地上难道还能落到天上?
她都听见声儿了。
燕莱没有脾气地抓过凭空砸到他头顶的,一只看不出品种的禽类。他一摸,乌呼呼的一手温热稠状物。昔日威风八面的帝王,如今长发粘污,衣不蔽体,一地鸡毛。
果然不能惦记别人家的东西,不然会接二连三的倒霉。
“别找了,落到我身上来了。”
思谢如获至宝地接过,“我烤的肉顾苏都说好吃呢!你等着啊。”
她熟练地架起火,把肉烤的嗞嗞响,表面浮出一层金黄透亮的油,时不时滴入火中,溅起一簇火星。再撒上她在江流里都舍不得撒手的、大师兄特制调料。
烤肉的香气很快包围着两人,美味,香脆,燕莱肚子叫了一声。
“唔。”思谢把最好的部分撕下来递给燕莱,自己只留了一个没什么肉的骨架和脖子。
燕莱一愣,心里好像被蜜蜂重重蛰了一下,又疼又痒,又像被撒了暖暖的甜蜜,慢慢溶化成糖。
从母妃过世之后,管他多惊才绝艳,年少成名,面对的永远是来自至亲的隔离算计,没有人关心他的冷暖,他过得越不好,他们越开心。
“你是嫌我手脏?”思谢拧着两道秀气的眉毛问,明明是大家闺秀的长相,却偏偏活得像来去如风的侠女。
她盯着燕莱头上的脏物,非常贴心地没有提醒他比自己还脏。
“没,谢谢。”燕莱推拒不过,珍重接过,风度优雅,完全不像第一次用手抓着吃食物。把思谢都看呆了。
若有一人,萍水相逢,两次相救,事事以你为先,会放手的大概是傻子吧。
燕莱很精明。
吃完之后,思谢把骨头埋到火堆里,熄灭火星,在燕莱面前蹲下,“上来!”
“我们……”
“你想等你的手下来找你?那得等到什么时候,你昏迷着不知道我们被水冲了多远,趁我有力气先走出这个鬼地方吧。”思谢按了按肚子,再不出去她要饿晕了。
燕莱趴在思谢背上,第一次感觉到“被宠”,他没有宠过人,但他好像学会了,并且举一返以千万倍。
晶莹细亮的汗珠从鬓发细碎的额头冒出来,燕莱没忍住把唇轻轻印上去,一触即离。
思谢背着燕莱一个踉跄,险些两人一起滚到地上去。
“……脏不脏啊我四天没洗头发了。”她憋了许久,脸都红了才憋出这么一句话。
燕莱:“……”我看上的女人连反应都这么与众不同。
翻过一座山头,是另一片深林,极目望去,没有一丝炊烟人家。思谢有点疑惑,她该往哪个方向走,越走越偏就不好了。
燕莱道:“顺着河流走吧。”他的手下肯定也是顺着河流找人。
思谢没有主见,自然他说什么就是什么。两人走天光大亮走到夜幕将近,才勉勉强强看到远处有炊烟升起。
看着近,走起来却不是那么回事。燕莱明显的感觉到思谢托着他的手在抖。
“你把我放下吧。”燕莱拍拍她的肩膀。离开权力,他是如此废物,燕莱眼里划过一丝暗淡,很快转为坚定的寒芒。他没有一刻那么庆幸自己处在权力的巅峰,否则他拿什么来报答眼前这女子的深情厚意。普通不良于行之人,怕是看见这太阳一般的女子,都会自惭形愧,靠近都会被灼伤心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