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端的墨滴下,在沈琢刚写好的公文上,晕开一团脏污。
不能再用了。
沈琢神色平静,又换了张新纸。
提笔要写时,才发现,自己随手抽过来的是和离书。
一早上的不对劲儿,在这一刻,裹着暑气,齐齐狰狞向沈琢扑来。
似是要硬生生撕开他伪装的平静,逼他露出真正的情绪来。
沈琢一把将笔扔进笔洗里,闭眸揉着眉心,想将心底的那股烦躁压下去。
但情绪这种东西,愈强行压发倒蹿的愈厉害。
尝试许久,终是无用。
沈琢睁眼,猛地站起来:“孟辛。”
孟辛在廊下打瞌睡,冷不丁听到沈琢叫他,立刻惊醒跑过来。
他问:“公子,您有何吩咐?”
沈琢眸色阴霾:“备马车,去庄子里。”
嗯!?现在?!
现在日头正烈,这……
对上沈琢不耐烦的目光,孟辛的睡意瞬间全没了,他也不敢再问,立刻去套马车了。
他们出门时,正好是正午时分。
太阳火辣辣的,落在人身上,像是要将人烤化了似的。
孟辛赶着马车,一路往城外走。
小半个时辰后,马车在一处庄子前停下。
马车刚停稳,便有黑衣人悄无声息蹿出来,单膝跪在沈琢脚下:“参见主上。”
酷夏炎炎,这人全身上下却包裹的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眼睛。
这是沈琢手上暗卫的分支——刑部,主攻逼供审问。
平日里,他们都是直接将情报呈上去,这是第一次,沈琢亲自来的。
刑部首领不敢马虎。
沈琢从马车上下来。
他一身青衫雅致,脸上却再无在相府时的温润,只剩下森森寒意:“带我去见方卓的书童。”
刑部首立刻起身引路。
这处庄子,外边看着平平,内里却大有门道。
地上地下两层,地上是庄子,地下则是暗牢。
暗牢幽深,终年不见天光。
两侧墙壁上,烛火幽幽,只能照见寸许光亮,进了这里,仿佛是到了幽冥地狱,寒意都是骨缝里渗出来的。
暗卫提着灯笼,将沈琢引至最末间。
那里的草席上躺着一个人,看着衣裳整齐,面容整洁,完全不像受过刑的样子。但孟辛知道,刑部这些人审问动刑时,手上从不沾血。
据说一是嫌脏,二是看不上。
毕竟人的骨头、穴位,只要手法到位,力道适中,远比皮肉之苦更痛。
沈琢进去坐下。
暗卫将书童拎过来,他脚刚挨地,便扑到地上,哭着求饶道:“贵人,小人真的什么都不知道,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小人说是书童,其实就是个打杂的啊!”
奉墨是真的怕了。
这个地方比十地狱都恐怖,这些人折磨人的手段层出不穷,他想死都死不了。
他们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奉墨砰砰给沈琢磕头,涕泗横流求饶。
沈琢靠在圈椅上,无动于衷:“去岁六月,方卓去叶城做什么?”
“去,去寻人。”奉墨被折磨怕了,沈琢问一句,他能答三句:“当时公子给小人放了假,具体他去寻谁,小人不知。”
沉默片刻,沈琢又问:“方卓去叶城之前,与从叶城回来之后,有何变化?”
有什么变化?!
奉墨俯在地上,想了好一会儿:“去之前,公子得意满满,说办好了这桩差事,回来之后,便能在刘公子他们那群人面前扬眉吐气了。”
沈琢问:“刘公子是谁?”
“刘公子刘子庸,是我家公子的同窗,他学识才华一直不如我家公子,但他去岁却高中了,我家公子说,多半是因他姐夫在礼部任职的缘故,他……”
沈琢打断他的话:“回来之后呢?”
“回来之后,公子起先是高兴了一段日子,而且那段时间,出手也阔绰了不少,过年时,还给小人发了红包,但到了今年二月初时,他却突然变得惊惶不安起来。”
二月初?!
沈琢手搭在扶手上,在想今年二月初,华京可曾发生过什么事。
奉墨还在继续说:“但惊惶不安只维持了数日,就没了,之后,公子就把所有的心思,全放到了追求祁小姐身上。”
说完,他又砰砰磕起头来:“贵人,小人知道的就这么多,求求您,求求您放过小人吧!”
沈琢沉默片刻,又问了最后一个问题:“方卓可曾与我有仇?”
自沈琢进来之后,奉墨一直低着头答话。冷不丁听到他这么问,便哆哆嗦嗦抬头,只匆促瞧了一眼,脸色瞬间就变了。
沈琢不耐烦敲了敲扶手。
“有没有仇,小人不知道,但是,但是小人知道,公,公子不喜欢贵人。”奉墨斟酌着用词:“小人曾听公子酒后说过,他寒窗苦读数十载,却比不过您投了个好胎。”
这是对他没参加科举,却被点为大理寺少卿一事,有怨言。
不过经奉墨这么一说,沈琢也想起来了。
那天在茶楼时,方卓曾说过,“您身份金尊玉贵,方某得罪不起,但您也别仗着自己的身份,这般折辱在下,士可杀不可辱!”
当时,他便该察觉出来,方卓对他有敌意的。
沈琢头顶的灯笼突然晃了一下,奉墨迅速趴在地上,不住哆嗦道:“贵人饶命啊!贵人饶命啊!”
沈琢回过神来,起身往外走。
刑部首领跟在后面,奉墨还想求情,却被人堵住了嘴。
夏季天气多变。
去趟地牢的功夫,再出来时,外面已是墨云翻滚,看着像是大雨将至。
孟辛驾着马车,往城中走。
沈琢坐在马车中,闭眸捋现在掌握的线索。
从奉墨口中,可以得知,去岁六月,方卓去叶城寻人之举,是幕后之人指使的。
那么方卓寻的人,究竟是不是柳柳?!
而他冒充自己,究竟是幕后之人指使,另有图谋让戚如翡来找他报仇?还是方卓为泄私愤,私自所为?!
但沈琢更倾向第二种。
因为奉墨说了,方卓从叶城回来之初,出手很阔绰,显然是差事办成了,领到赏了。
但直到今年二月,他却突然变得惊惶起来。
今年二月、今年二月……
沈琢突然问:“你上次说,戚老夫人遇到赖头和尚,是什么时候?”
孟辛在外答:“回公子,是三月初。”
那这一切,便能对得上了。
方卓当初去叶城,应当是受人指使,要去寻找戚家失踪的二小姐。
阴差阳错,他误以为,柳柳是戚家二小姐,便假意同他接近,甚至致使她有孕。
但到今年二月时,有人告诉他,他找错人了,所以他才会变得惊惶起来。
结合张樱樱所说的,那么方卓口中,办砸的差事,想必就是这一桩,所以方卓为了将功赎罪,又搭上了祁明月这条线。
可让沈琢想不通的是,幕后之人,找戚家二小姐做什么?
戚将军夫妇亡故多年,将军府就是个空壳子,一个被拐失踪多年的人,他们为何非要执着让她回华京来?!
还有戚如翡,她……
“哐当——”
马车骤然被逼停,沈琢思路被打断。
抬眸的瞬间,他便察觉到了杀意。
孟辛一把勒住缰绳,迅速道:“公子,有埋伏!”
话落,一道长箭破空而来。
孟辛当机立断挥刀。
长箭被劈开时,便见一群黑衣人飞身而来。
此时已是日暮。
狂风大作,雷声轰鸣,似有冤屈未昭的冤魂,在华京上空盘旋嘶鸣,眼看着大雨将至。
街上的行人,本已在收拾东西回家。见到此番景象,更是骇的什么都不顾了,当即连滚带爬跑了。
不过须臾之间,街上的人便散了个干净。
一只莹白如玉的手,撩起车帘,而后沈琢弯腰从马车里出来。
他青衫雅致,头戴白玉簪,明明是谪仙样貌,但此时,他立在车辕上手握长剑,满脸戾气,仿若是从地狱而来的罗刹。
回京至今,他一再隐忍。
是他们欺人太甚!
孟辛一见沈琢这样,便知,他今日是要亲自动手了。
可是——
刃光乍起,那群人已经攻了过来。
孟辛当即顾不得再多想,提刀便迎了上去。
往日,碍于沈琢会武功这一点不能暴露,孟辛应敌时,还得分心保护他,是以很受擒制,今日他只需专心应敌即可。
沈琢面无表情,长剑扫过时,血珠飞溅。
他的剑法里,没有半分花哨,有的只是一剑夺命的杀招。
天空电闪雷鸣,酝酿了许久的雨,终是来了。
一冷一热砸在脸上时,分不清哪个是血,哪个是雨。
耳畔间,除了长剑刺穿皮肉的噗嗤声,就只剩下轰隆的雷声了。
而轰隆的雷声过后,突然遥遥传来马蹄声。
沈琢一剑贯穿面前刺客的胸膛,随意一瞥。
而后瞳孔猛地一缩。
苍茫大雨中,早上就已离开的戚如翡,一身天青色男装,在雨中纵马而来。
“喀嚓——”
一道白鞭在天际抽开,照的大雨中,沈琢那张脸血色尽失。
沈琢握着剑的那只手,抑制不住抖了起来。
第25章 质问 你是不是以为我走了,所以把我东……
戚如翡打马过来时, 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沈琢。
他一身狼狈立在雨中,脸色苍白,平日里总是多情含笑的桃花眼里, 此时全是惊惶恐惧,手中竟然还滑稽握着一把剑,只是握剑的那只手, 抖的活像得了羊癫疯。
戚如翡低低骂了声。
“公子!小心!”
孟辛不经意回头,便见一个刺客举刀朝沈琢偷袭去。
而沈琢此时正惊骇于戚如翡的去而复还,并未察觉到危险逼近。
经孟辛这一提醒,他掌心倏忽攥紧剑柄, 条件反射性就要提剑格挡。
可他胳膊刚抬起来,却被人一把握住。
戚如翡飞身前来,劈手去夺沈琢的剑。
可沈琢被吓傻了,紧紧握着剑柄, 戚如翡一时没抽出来, 眼看着刺客的刀刃逼近, 戚如翡只得改夺为抓,她一把将沈琢扯直自己身后。
虽然戚如翡躲闪的极快, 但胳膊上,还是被刺客的刀划拉了一道口子。
血顿时涌出来, 被雨水晕开。
沈琢这才回过神来:“阿翡!”
说着,便要上前, 被戚如翡一把揪着衣领拽到身后:“后边待着去, 把剑给我。”
沈琢立刻将剑递过去。
戚如翡惯用刀,此刻拿着剑,颇有些不适,但有总比没有好。
她找手感的同时, 一剑抹了一个刺客的脖子,抽空还偏头对沈琢说了句:“跟紧我,怕的话,就把眼睛闭上。”
跟紧我,怕的话,就把眼睛闭上。
这是第一次,有人跟沈琢说这话。
而且说这话的人,竟然还是个姑娘。
刺客的目标是沈琢,现在见他收手躲在人后,瞬间便齐齐朝戚如翡攻来。
孟辛见状,虚晃一招,将几个拖住自己的刺客劈开,迅速奔过来,与戚如翡一前一后护住沈琢。
戚如翡见孟辛过来,立刻道:“我攻你守!”
这样束手束脚的打,太他娘的憋屈了!
说着,戚如翡便要往前蹿,可腰封冷不丁被人拽住了,她气急败坏扭头,就见沈琢惶然看着她:“阿翡。”
戚如翡:“……”
“少夫人,您守属下攻!”
说完,孟辛也不管戚如翡同意不同意,立刻便蹿了出去。
戚如翡暗骂一声,只能像老鹰护小鸡一样,将沈琢护在身后,无论这些刺客从怎么样的刁钻角度攻击,她都能迅速防守,不让他们伤到沈琢分毫。
戚如翡只一心防守,完全不知道,她身后的沈琢,一直目不转睛望着她。
此时的戚如翡,衣裳尽湿,背影高挑削瘦,整个人却仿若一株坚韧倔强的松树,以己之躯,为他挡去所有的腥风血雨。
这一刻,暴雨如注,都没能浇灭沈琢眼里的灼灼盛光。
一番厮杀缠斗过后,雨中又有马蹄声和奔跑声传来。
有好心人报官了。
那些刺客见状,毫不恋战,立刻便撤。
戚如翡却不愿就此放过他们。
一是因为她还没打过瘾!
二则是这群人就跟打不死的小强一样,一而再再而三的来刺杀沈琢!
戚如翡当即便要追。
“阿翡!”沈琢急急抓住戚如翡的袖子:“穷寇莫追,小心有诈!”
“有炸我也能给他点了!奶奶个熊,这帮鳖孙玩意儿还没完没了了!”
说完,戚如翡一把挥开沈琢,正要继续去追时 ,身后突然‘嘭’的一声。
戚如翡扭头,就见沈琢跌坐在雨里。
他一手捂着胸口,唇色惨白,呼吸急促,瞧着像是又要犯病了。
戚如翡额角青筋迸了迸,只得转身过来扶沈琢。
孟辛也匆匆过来:“公子!”
戚如翡一见他就骂:“废物点心!你把他一个人扔在那儿,是想让他被人捅成筛子吗?”
孟辛委屈,但孟辛什么都不敢说。
正说着,雨幕里的官兵赶到了。
来的竟然还是个老熟人——京兆尹林大人。
林大人一见到沈琢,几乎是从马背上滚下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