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瑜今晚被灌了不少酒,兼之他院中灯笼有些暗,他只模糊看到了个人影,他膝盖发软,嘭的一声就跪了下去。
沈瑜张嘴就道:“爹,您怎么来了?”
魏晚若平素早眠,沈琢又从不来他院中,沈瑜下意识便觉得,来人是沈勉之。
却不想,来人极轻极快笑了声。
沈瑜一怔,就见来人站从院中走过来。
一身水绿色裳裙,坏笑道:“我来看你啊!”
不是戚如翡是谁。
“你你你——!”
沈瑜顿时气的半死,扶着月拱门站起来,怒道:“你这个死女人,你连我爹的便宜也占?”
戚如翡:“我占你爹什么便宜了?”
她好像确实没占他爹便宜,而是——
“你连我便宜也占?”说完之后,沈瑜觉得还是不对,他今晚喝了不少酒,本来脑袋就不清楚,兼之被戚如翡这么一气,更不行了。
沈瑜没好气道:“你找我干什么?”
“我想问问,华京有没有什么,又便宜又轻的特产。”
沈瑜现在脑子不清楚,他只听见了个便宜,顿时看向戚如翡的目光里,全是鄙夷。
买特产要求便宜的,他还是第一次见,抠不死你丫的!
戚如翡不耐烦道:“到底有没有?”
沈瑜点头:“有的。”
“什么?”
戚如翡凑过去。
就听沈瑜一本正经道:“你去买一只华京的土鸡,把它们的毛拔下来,又轻又便宜,刚好也衬你的身份。
戚如翡听懂了。
沈瑜这是在骂她是铁公鸡。
“我看你是活腻了!”
戚如翡一把揪住沈瑜的衣领,沈瑜立刻就怂了:“别别别动手,我带了醉仙居的梅子酿,我把它孝敬给你。”
一听有酒喝,戚如翡拳头才松手。
沈瑜忍痛割爱,将带回来的酒双手奉上。
戚如翡接过酒壶,拔开木塞,一股酒香瞬间扑鼻而来。华京的酒虽然没有叶城的烈,但喝起来,却有股清香甘甜,别有一番滋味。
沈瑜头疼,他现在只想赶紧送走这尊大佛,回去睡觉。
他道:“华京有三绝,分别是瓷玉砚,就是价格有点小贵,不过没关系,你随便挑,不够的银子,我给你补上。”
前面两个,一碰就碎,不好带。
后面那个砚倒是可以,但是他们寨子里的人全都大字不识,带个砚台回去干什么,显得自己更没有文化吗?!
戚如翡:“这三个不行,再想想别的。”
“别的,别的就是吃食了,华京的……”
“吃的也不行。”
太远了,说不定路上就坏了。
“那就酒?”
戚如翡抽了沈瑜一巴掌,怒道:“你是听不懂又轻又便宜这句话吗?重新想!”
沈瑜都要崩溃了。
又轻又便宜,她怎么不直接拿沓茅厕纸算了!
说到纸!有了!
沈瑜道:“华京的鹿鸣寺很灵的,华华京人但凡远行,都会去那儿而求个平安符,那里的平安符也算是华京的特产之一。”
平安符,这个好!
戚如翡决定就这个了,问过鹿鸣寺的地址后,这才放了沈瑜。
今夜月亮又大又圆,且月光极亮,似给人间落了一层乳白色软纱似的。
戚如翡回去时,沈琢正临窗而坐。
他手中拿了一张纸,眸光落在上面,不知在看什么。
光线骤然一暗。
沈琢偏头,就见戚如翡站在窗外。
她将大半个身子探进来,就着沈琢的手扫了一眼,问:“这是什么?”
沈琢答:“和离书。”
戚如翡哦了声:“那我要在哪儿摁手印?”
沈琢指了下角一块地方。
戚如翡拇指在印泥里摁了摁,啪啪在两张和离书上都摁过之后,拿过其中一张,胡乱团了团,塞进衣襟里,然后举着酒壶问:“一起喝个和离酒不?”
沈琢搁了笔出去。
戚如翡坐在廊下,后背靠在廊柱上,一脚踩在廊椅上,一脚垂着。
她脚下是一簇正值花期的茉莉。
幽幽花香,在夜里散开,夹杂着酒香,颇有几分沁人心脾的意味。
沈琢一撩衣摆,在戚如翡身侧坐下。
戚如翡仰头喝了口酒,将酒壶递给沈琢:“来点?”
沈琢摇头,翻出一只茶盅,浅浅笑道:“我喝茶就好了。”
戚如翡这才想起来,他身患弱症一事。
她啧了声,将酒壶收回去,突然有些好奇:“病美人,你都这样了,为什么还有人想杀你啊?”
这是戚如翡一直很想不通的事。
沈琢这人,病恹恹的,犯病的时候,感觉随时都能蹬腿挂了。
就这,为什么还有人老想杀他呢?!
沈琢啜了口茶,轻声道:“这事有些复杂,阿翡若是想听,我可以慢慢说给你听。”
以往每次,沈琢一说这话,戚如翡立马表示拒绝。
但这次,她却道:“嗯,说来听听。”
沈琢:“……”
失策了!
沈琢眼睫轻碰了一下,笑道:“算了,阿翡很快就要走了,不说这些陈年旧事了,我以茶代酒,权当今夜为阿翡践行了。”
“叮——”
茶盅和酒壶碰撞在一起,发出一声脆响。
满打满算,他们俩成亲不过刚刚一月。成亲那日,龙凤喜烛高燃时,没能喝上一杯合卺酒,今夜却在临别前夕,在月下喝上了和离酒。
但两人喝的都很平和。
戚如翡喝过酒后,又偏头看了沈琢一眼,问:“那我走了,你行不行啊?”
她虽只撞见过两次,但也察觉到了,那些刺客不简单,而且从身手上看,也不像是一伙人。
你行不行?
沈琢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有人问他这话,他被戚如翡这句话逗笑了。
是真的笑了,不带半分虚假成分在里面的那种。
沈琢望着天上的明月,轻声道:“行的,阿翡没来之前,我不也没命丧他们之手么?”
“这倒也是。”
戚如翡听沈琢这么说,便没再提这话茬了。
两人并肩坐着赏月,一人喝茶,一人喝酒,有一搭没一搭闲聊着。
酒壶见底的时候,戚如翡同沈琢道:“病美人,你以后要是来叶城了,记得来找我啊!你随便找个人问,他们都知道,我戚如翡的大名!”
沈琢笑着点头。
醉仙居的酒入口甘甜醇厚,但后劲儿很大。
沈琢见戚如翡已有几分醉意,便让绿袖陪她回房中沐浴,他一人在廊下独坐。
孟辛在不远处踌躇了好一会儿,终是走到了沈琢面前。
他道:“公子,可是有什么计划?”
戚如翡身份不明,公子不可能当真就这么放她离开。
他应当是有什么计划。
孟辛如是想。
沈琢却问:“有什么计划?”
孟辛被问懵了。
公子当真是要放那戚如翡离开?!
一念至此,孟辛立刻单膝下跪:“公子三思,戚如翡如今身份未明,再加上方卓冒充您去叶城一事,也疑点重重,公子怎能在这个时候放戚如翡离开?”
沈琢淡淡道:“方卓冒充我去叶城一事,我已有了些许眉目。”
叶城县令曾在信中说过,方卓去岁去叶城后,一直在打听人。
后来没多久,他便同柳柳在一起了。
而在张樱樱入狱后,沈琢私下曾去见过她,又问了一遍,方卓临终前他们的对话。
据张樱樱说,在她说要去找祁明月时,方卓曾颠三倒四说过,他办砸了一桩差事,若不娶祁明月,他会死的!
事后,沈琢曾派人调查过,方卓只领了一个虚职,并没有什么,能让他办砸就丧命的差事。
沈琢便猜,方卓还在为别人效力。
而他口中,所谓办砸的差事,应该是幕后之人吩咐的。
沈琢之所以会这么猜,还有一个原因:他因去岁那场辩论赛而认识方卓,但之后从未见过,方卓应当是不认识他。
可他却冒充他的身份去叶城,去骗柳柳一个孤女,而戚如翡与柳柳相识,也是从叶城来的。
还有方卓要娶祁明月一事。
这所有的事情,表面上看着各不相干,但沈琢总觉得没这么简单。
他握住茶盅,问:“方卓的书童呢?”
“已经被我们的人抓住了,在城外的暗庄中,公子可要见他?”
沈琢垂眸:“明日见。”
他得等戚如翡走了再去。
孟辛不明白:“公子,您为何一定要让戚如翡走?”
沈琢去见张樱樱时,孟辛也在。
他亲耳听见,沈琢让张樱樱不得将方卓曾说过,他办砸了一桩差事,若不娶祁明月,他便会死这事,告诉戚如翡。
那时孟辛以为,沈琢是担心戚如翡是细作,到今日他才明白,沈琢这是想让戚如翡走。
可是为什么呢?
孟辛不明白:“公子,您曾说过,戚如翡是一把刀,您想要让她为……”
话未说完,沈琢一个眼神过来。
孟辛立刻将头垂下,噤声了。
沈琢垂眸,看着廊下。
那里摆着个青花瓷缸,里面养有两尾红白相间的鲫鱼,夜深了,鲫鱼已经睡了,只剩月亮落在水里。
孟辛问他,为什么要让戚如翡走。
因为他只接受,所有事情的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里,他不喜欢那种,明明在他眼皮底下发生的改变,他却毫无察觉,反倒要人提醒,才会发现。
沈琢厌恶这种后知后觉的感觉。
“啪——”
沈琢将手中的茶盅,扔进了青花瓷缸里,原本落于水面上的月亮,一瞬间没了踪迹,只剩下两尾被惊醒的鲫鱼,在缸中惶然乱蹿。
孟辛吓了一跳,将头垂下。
衣料摩擦声响起,沈琢站了起来。
夜风忽起,吹过竹林,沙沙的声音,像是落了一场雨。
然后,孟辛就听见沈琢开口了。
他说:“她太干净坦荡了,不适合待在华京这种地方。”
第24章 遇袭 沈琢握着剑的那只手,抑制不住抖……
第二天, 沈琢去见沈勉之。
等他再回来时,院中寂寞如斯,夏风穿堂而过, 吹的珠帘璁珑作响,院中却已没有戚如翡的身影。
戚如翡走了。
她来的猝不及防,走的又悄无声息。
其实也算不上悄无声息, 毕竟他们昨夜已喝过饯行酒了。
沈琢走到廊下,听到孟辛在训小厮:“赶紧把冰盆搬出去。”
小厮道:“可是少夫人说,每日这个时辰,都要给她在屋里摆冰盆的。”
沈琢脚下一顿。
他身子畏寒, 戚如翡则不耐热。
大暑过后,日头一天烈过一天,戚如翡热的受不了,便让人在外间放了个冰盆, 她每日只挨着冰盆坐。
“闭嘴!”孟辛朝外看了一眼。
见沈琢没回来, 便立刻压低声音吩咐:“少夫人没在, 现在听我的,赶紧把这冰盆搬走。”
不然等会儿公子回来了, 只怕又是……
孟辛还没又是完,身后唰啦一声。
他转头, 就见沈琢掀帘从外面进来。
孟辛脖子立刻一缩:“公公公子!”
沈琢没理他们,径自坐到案几后去处理公务了。
昭和帝虽体恤他, 不必他日日去大理寺点卯, 但毕竟有官职在身,沈琢平日里还是会帮着处理一些公务。
孟辛见状,麻溜让两个小厮将冰盆搬走了。
屋内顿时安静下来。
过了片刻,绿袖进来奉茶。
虽然沈琢正在垂眸办公, 但绿袖侍奉沈琢有段时间了,她知晓,他们这位公子,心里有事,面上便愈发漠然。
奉完茶后,正要退出去时,却又被叫住。
沈琢道:“把她的东西收了。”
绿袖一怔,立刻称是。
戚如翡嫁进来,满打满算,不过将将一月。
但这屋里,她的东西却不少,绿袖杂七杂八收拢下来,竟也装了一箱子。
收好之后,绿袖犯难了。
不知该如何处置这些,询问沈琢的意思。
沈琢头也不抬:“烧掉。”
绿袖便唤来两个小厮,让他们帮忙把箱子抬出去。
脚步声走远之后,沈琢抬头时,神色微微一怔。
屋内已恢复如初。
戚如翡没来时,这里是什么样子,现在就是什么样子,屋内只剩下他一个人的东西,戚如翡曾经生活过的痕迹,全都被抹的一干二净。
就好像这月余,只是他午后小憩时的一场梦,现在梦醒了,又剩他一个人了。
怔坐片刻,沈琢将脑中杂念屏退,接着处理公事。
还未至午时,空气便似凝住了一般,一丝风影也无,只余蒸腾翻涌的暑气,从敞开的门窗漫进来。
平常这个时辰,戚如翡已经用了冰盆,纵然离的远些,但屋内还是凉快很多。
沈琢提笔写公文的间隙,随口道:“阿翡,冰……”
话刚出口,几乎是立刻收音。
但还是迟了一步。
“吧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