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渊愕然,一时间不知道该气还是该笑。
“回来。”他喝道。
香桃不知道他又要使什么手段,只觉身心疲累,有一种伴君如伴虎的感觉,她纳闷,上一世怎么就那么不开眼,钟情这么一个人。
她怏怏走到夏渊面前,低眉顺眼的站着,正默默认命间,却听夏渊道:
“你把那些马管的很好,我要谢谢你。”
香桃抬睫,眼里闪过一瞬的惊诧,复又盖下眼睑,“将军不用谢妾身,我本就喜欢马,以前父亲不让养,在国公府有机会照顾马,我自是用心。”
末了还觉得表达的不够清楚,又加了一句,“我是图自己高兴。”
夏渊登时感到语塞,这姑娘一副不领情的样子,合着是他自作多情了。
众星捧月的北地大将军,还第一次尝到这种滋味。
不管怎样,这事他先入为主误会了人,还让人家姑娘面壁站了半夜,他心里多少还是有点愧疚的,他抬眼见她还穿着昨日的衣裳,突然想到自己不但罚她面壁思过,还把人家的十几箱子行李都送人了。
面上一晒,夏渊难得软声,“明日让崔副官把你的行李搬回来。”
香桃蹙眉,她已经郑重的和过去道别了,又搬回来什么意思,重蹈覆辙?
“将军明鉴,送出去的东西又要回来,这不是言而无信,出尔反尔吗?”
夏渊蓦然掀起眼帘,疑惑,“不要回来怎么办?”
“再买新的……?”
香桃眸光一亮。
第9章 绣楼 俩人的目光甫一相碰,立刻弹开……
翌日,夏渊带香桃来到京都最大绣楼-盛锦阁,添置新衣。
不得不说,无论重来多少回,人的兴趣爱好很难改变,即便香桃在白马寺的佛音里参透了红尘,再世为人,她还是喜欢漂亮的衣裳。
只是,眼光有所改观,不再追求花哨惹眼,改喜欢雅致含蓄的款式,而那十几笼箱衣裳,还真挑不出几件她看得上眼的。
是以,昨晚她给夏渊说要买新衣,夏渊竟然也同意了。
话说回来,六年来,她把自己的嫁妆本都贴给夏渊了,找他讨回来一点,也是理所应该。
这厢到了女子的销金窟——盛锦阁,她定然不会客气的。
盛锦阁的彭掌柜见多识广,京都的皇亲国戚,达官贵人他如数家珍,见了面都能递的上话,但夏渊,他却看着面生。
他素袍革靴,身上无一贵重的饰物,非要说值钱的,也就是束发的那顶银冠,看着做工精细,不像凡品。
盛锦阁在京中一枝独秀,靠的就是彭掌柜的眼识,纵然是这样的装束,但当夏渊带着香桃走进一楼的时候,他还是眼前一亮。
来人身形挺拔,姿颜雄伟,一身的浩然正气浑若天成,这样的气度,令人不免感慨,任何的配饰,都不配挂在他的身上。
而跟在他身边的小娘子,身姿婀娜,五官明艳,却不显一丝轻浮,盈盈水目透着洞察世事的恬然。
这样的一双璧人,绝非池中之物。
心思转了这么一圈,他忙放下手中的账本,满面堆笑从柜台走出来,拱手作揖道:“鄙人彭章怀,恭迎二位贵人,如有什么吩咐,盛锦阁定会尽心满足。”
夏渊动了动眼皮算是回应,香桃忙笑嫣嫣对彭掌柜点头道:“有劳彭掌柜。”
“鄙人的荣幸。”说完他一挥手,立刻走过来两个绣娘,热情的把香桃带走,给她介绍新式的衣饰花样。
夏渊垂眼觑去,见香桃双目炯炯有神,兴致颇高,他顺着环视一周,却见整个展厅,裙裳锦衣,金钗玉簪,看的人眼花缭乱,他顿时兴致缺缺。
那彭掌柜何等眼力,且这盛锦阁自有一套留客的法子,他忙含笑道:“大人若不嫌弃,二楼备有雅间,可以在里面等夫人慢慢挑选。”
夫人?夏渊眸光一闪,却并未多言,抬脚往二楼走去。
走到最后一级台阶,他回头向下望了一眼,心下却是一惊。
两个绣娘怀里满满当当,全是香桃选的新衣裳。
他瞬间想到了那十几个大笼箱,头皮一紧,隐隐的担忧起来。
待在雅间坐定,夏渊问崔副官,“我账上有多少银子?”
“您账上没有银子。”崔副官回答的面无表情。
夏渊抬睫,眼神幽幽带着疑惑,“银子呢?”
崔副官一五一十的给他算账,“您的俸银、封赏都进了国公府的账,其他的进项,比如.”
夏渊打断他,“那个不能动,万一朝廷的军资不到位.”他沉了一口气,不愿往下想。
“实在不行,走祖母的账,待我日后手里宽裕,再还给她。”
闻言,崔副官在心里默默翻了个白眼,您能考虑先还我么?
在边关,夏渊吃住都是军供,那大漠戈壁的也不需要买什么,平时国公府也会通过驿使捎东西给他,是以,他已经多年没有摸过银子,偶尔他兴致来了,买酒肉犒赏士兵,都是崔副官付钱。
六年了,一个铜板都没有还过。
香桃可不知道上面二位心里的计较,正选的不亦乐乎,盛锦阁果然不愧为京都第一大绣楼,用料讲究,绣工精美,就是这价格也令人咂舌。
陪她选衣的绣娘见她品味脱俗,又见掌柜的把同来的人,奉为座上宾,心知这是个大主顾,介绍的更起劲了,对着香桃手里的襦裙比划道:
“娘子您真是好眼光,这个绣面是当下最时兴的花样,宫里的绣娘都争相模仿呢。”
顺着她的话,香桃抬眼望了过去,绣工无可挑剔,配色也算清雅,但要说多别致,倒也未必。
香桃在白马寺香亭的那些年,一大嗜好就是研究女香客的衣饰,她见过未来三十年更新颖,更有巧思的绣样,相形之下,手里的这个就略显普通了。
那绣娘见香桃满眼的不以为然,她四下瞅了几眼,把嘴贴着香桃耳边,故作神秘道:“这个绣样是我们掌柜花大价钱从江南那边买来的,在京都这可是头一份呢。”
香桃目光一震,惊道:“绣样还要用银子买?”
*
二楼的雅间,彭掌柜生怕怠慢了客人,可着劲的让人往里面端茶送水,殷勤又周到。
夏渊难得有耐心,枯坐一个时辰还一脸平静。
崔副官常年跟在夏渊的身边,他知道,将军是有心事。
今个一早开始,他就心思沉沉,目光深邃没有聚焦,一般这个样子,就说明他心里有想不通的事。
总不是为了怕小娘花银子太多吧。
将军虽然平日两袖空空,可要论财富,这盛锦阁怕是都不及他的百分之一,哪可能为买几件衣裳愁成那样。
崔副官正兀自摇头,就见掌柜笑咪嘻嘻的命人往雅间送衣服,都包装精美的放在木匣子里,一个匣子又一个匣子,转眼就叠了一人多高。
夏渊拧眉,“如此多?”
“不多,不多。”彭掌柜的夫人挥着帕巾走了过来,“咱们娘子有倾城之色,值得最好的。”
彭夫人站在门口,远远的给夏渊福了一礼,赞叹道:“大人真是好福气。”
夏渊似乎并未把她这句话放在心上,冷峻淡漠的长眸缓缓敛起,面沉似水,整个人散发着淡淡的威压。
纵然彭夫人长袖善舞,什么样的贵人没见过,此刻,她的心还是被小小的震慑了一下,执帕的手轻轻捂了捂心口。
崔副官见夏渊没再多言,知他这是默认了,遂非常自觉的走到彭夫人面前,礼数周全的问:“一共多少银子?”
彭夫人摇着丰腴的腰肢,捂嘴笑了出来,“一个铜板都不需要,这些呀,全是盛锦阁送给香桃娘子的。”
“啊?”崔副官失声叫了出来。
夏渊掀起眼皮,淡然望过来,彭夫人对他道:“大人随我来看看吧,您的夫人呀,可太有本事了。”
夏渊来到隔壁雅间的门口,只见中间的矮几上,摆满了宣纸,宣纸上是各式花样,每一张都精巧别致,栩栩如生,而矮几后面,香桃坐在软垫上,正专心描绘着。
因为专注在手中的画笔上,她的雪腮微微鼓起,鸦黑的长睫半掩着水眸,随着手中的动作,轻轻颤动,像一对振翅欲飞的墨蝶。
门外的人都不约而同放缓了气息,似怕惊扰这份美好。
画完最后一笔,香桃抬起头,目光不偏不倚落在夏渊身上,俩人的目光甫一相碰,立刻弹开。
彭夫人只顾着高兴,并未发现这点微妙,她翩然走到矮几前,鲜红的大嘴就没有合拢过,又是摇头又是抚掌的,“妙,妙,小娘子画的绣样,比我家掌柜大老远从江南买的好太多了,要我说呀,单这一副,一百两银子都不止。”
盛锦阁把它绣在成衣上,少说也能挣个大几千两。
香桃浅笑,“彭夫人谬赞,不过是随手画的小玩意,贵阁如果愿意用,是我的荣幸,银子就别提了。”
彭掌柜方才还说,所有这些绣样,给她折成千两银子,被她回绝了,重活一世,她更知道,人情比金钱可贵的多。
这盛锦阁钱多势大,结交甚广,被他们欠点人情,不亏。
只是便宜了夏渊,没让他花银子。
“好,香桃娘子,你这个朋友我交了,以后秀楼里看上什么衣服,我让人包了送到府上,若是有什么困难,可不要与我客气。”彭夫人握着她的手道。
生意人,最是懂得利益交换,彭夫人巴不得香桃来绣楼拿衣服,否则以什么借口请她再画新的绣样呢。
香桃笑的好看,大方的回了一声“是”。
两人寒暄完,香桃走到夏渊面前,嘴角的微笑消失,低眉落睫问:“现在回府?”
夏渊垂眸望她,顿了一息才说:“好。”
彭夫人早早命人把香桃刚才多看了一眼的衣裳全部包起来,搬到国公府的马车上。
夫妇二人对香桃不吝溢美之词,在他们的千恩万谢中,马车才徐徐离开盛锦阁。
车厢里,夏渊眸色沉沉,他挑眉看一眼香桃,“看不出,你还有这种才华。”
香桃刚从彭氏夫妇震耳欲聋的赞美中缓过神来,这会正头靠着车厢,闭目养神,闻言,她睁开眼,神色疏淡,“不过略有研究罢了。”说完又阖上眼眸。
夏渊盯着她又看了两眼,眸中闪过一丝邪气,不清不楚的问了一句,“你还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
香桃心里猛地一个激灵,车厢里寂了几息,她才缓缓道:“启禀将军,不出意外的话,应该很多,因为我们才相识了三天。”
夏渊沉默,把手搭在车厢的窗沿上,目光投向沿街的铺面,不知在想什么。
马车辚辚,驶过熙攘的市集。
突然,夏渊眼瞳一缩,沉声道:“停车。”他声音未落,就大手掀开车帘,一跃而下。
香桃唬了一跳,从车窗望去,只见崔副官忙迎上去,问:“将军,出什么事了?”
“你负责送她回府。”说完,他头也不回的走了。
崔副官挠挠头,看向香桃。
香桃拉下车帘,淡然道:“走吧。”
*
未待多时,京中自称半仙的方道长面前,坐着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他脸若冰霜,眉眼乌沉,肃然道:
“每夜梦到同一个人,可是什么邪术?”
第10章 蛊惑 他目光扫过她纤柔的后背,心神一……
夏渊回到茗汀居的时候,夜已深。
推开寝屋的门扉,室内笼着一层厚厚的晦暗,只在床架上,留着一盏羊角风灯。
他走到床前,负手而立,默然片刻,伸手轻轻撩开纱帐一角,床榻内侧,卧着一个曼妙身姿,整个人微微蜷着,仿佛想嵌进墙壁。
他有那么可怕么。
心里一晒,夏渊钻进床帐,轻轻躺在榻沿,睁眼看着床顶,方道士的话回响在耳边:
“贵人这是中了情蛊,情蛊多为痴情人所种,一旦入蛊,中蛊人对施蛊者情根深种,至死不渝。”
“蛊毒多为施蛊者贴身携带,破解之法就是销毁蛊毒。”
“江山易改,秉性难移,性情大变者,贵人可多留意。”
夏渊沉了一口气,他本不信鬼神,只是连着三天,他都梦到同一个女人,而且梦里的画面一天比一天诡秘,到第三天他竟和梦中的女子行人事,醒来后,他怔忪半晌。
习惯了战场的残酷,他自小就寡情,他也见识过各色女子,暗送秋波的,投怀送抱的,以死相逼的,却从未对一人动情。
他以为自己的一生就这样了,单身赴生死,不留牵挂。
可是,那个梦让他不安,他不知道梦里的女子是谁,却仿佛能感受到她的存在。
故而当马车行过集市,看到半仙的招牌时,鬼使神差般,他走了进去。
方道士说他中了情蛊,让他留意府里性情大变的人。
什么性情大变,他更相信方道士是故弄玄虚,那只是个普通的梦而已。
翌日醒来,香桃已不见了踪影,夏渊轻嗤,也不知她是什么时候跑的。
不时,崔副官悄然走进来,“将军,老夫人身体抱恙。”
夏渊蓦然抬头,“怎么回事?”
“许是百果宴那天,吹了凉风。”
崔副官说话的功夫,夏渊已经穿上外裳,他边走边系衣带,“香桃呢?让她一起去寿安堂。”
“小娘已经先过去了。”
闻言,夏渊系衣带的手顿住,长睫向下压了压,随即大阔步向外走去。
*
寿安堂内,府里家眷几乎全来了,满满当当坐了一屋子。
老太太佯嗔,“我没大碍,就是偶尔咳两声,都怪林姨娘,兴师动众的惊扰大家。”
林姨娘一脸担忧,“这秋日的咳疾,最是难缠,我们这也是放心不下老夫人呢。”
祖母轻笑,“老毛病了,每年入秋都要咳两声,我食些药汤即可,不过既然大家都来了,就都别走,吃点厨房新制的菓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