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监心中忍不住捏了把冷汗。
许骄却道,“我爹死在梁城,我为什么不可以去?”
语气里有倔强在,也做好了要据理力争的准备。
大监心中一惊,哎呀,我的祖宗!
大监心都凉了半截。
果真,宋卿源凌目看他,“出去!”
大监知晓这一句是说给他听的。大监连忙起身,殿门“咯吱”一声推开,又“嘎吱”一声从殿外合上,大监还支开了近处的内侍和禁军,只留了自己一人守在明和殿门口,目光不时便落在门内,却不敢吱声。
许侍郎的死是有隐情,陛下心中知晓,但相爷忽然这么戳破这层窗户纸,又同陛下顶撞上了,眼下还不知要如何收场,换了旁人,恐怕早就治了大不敬的罪名,但陛下袒护相爷,
在朝中的时候,陛下就护犊子,但关起殿门,只有陛下和相爷两人,陛下怕是要发怒……
大监出了殿中,明和殿中的氛围顿时滴跌入了冰点。
但许骄还是没有移目,目不转睛看着宋卿源,没有避开他的目光,目光里也没有让步。
原本以为宋卿源要当场恼意,宋卿源却冷声道,“恃宠生娇是吗?”
许骄朗声,“是。”
宋卿源脸色更青,“好,你告诉朕,你要去梁城做什么?”
许骄赌气,“沈凌能做什么,我就能做什么。”
分明知晓她说的是气话,还得寸进尺,宋卿源心底的火气确实不打一处来,但见她眼眶是红的,宋卿源强压下怒意,尽量平和道,“朕昨日同你说什么?”
许骄道,“沈凌有用处,不要动沈凌;不要插手梁城的事,陛下自有安排。”
宋卿源冷声继续,“那你听了吗?”
许骄顿了顿,气势少了几分,“没有。”
宋卿源又道,“一国相辅,朝中每日有多少事情,你是只看得到梁城吗?”
许骄语塞,“……”
“朕这几日让你在明和殿偏殿做什么?”宋卿源又问。
许骄慢慢垂眸,语气也越渐缓下来,“看这几月来,陛下觉得重要的折子,积压的文书和待办,各部没有推进的事情,还有各地的紧急上书……”
许骄越说,气势越弱。
“那你现在在做什么?”宋卿源继续问。
许骄低头,“……想去梁城。”
“抬头!”宋卿源厉声。
许骄不得不抬头看他,果真见宋卿源眉头微皱,目光凝在她身上没有移开。
许骄眼眶更红得厉害。
宋卿源眸间似是微微滞了滞,语气莫名低了下来,“是,不错,沈凌能做什么,你就能做什么。但你能做的,沈凌能做吗?”
许骄也越发低声,“……不能。”
明和殿中忽得沉默,两人都没缄默良久。
许骄再次垂眸。
又过了好些时候,宋卿源才继续,“并不是只有你才上心梁城的事,朕让沈凌盯梁城水利工事已经两年,沈凌专攻于此,并不只有你清楚梁城的事有蹊跷,朕让沈凌去梁城,是知晓沈凌能冷静分析,妥善处理其中厉害关系。但你不会,你有情绪
,你的判断会有失偏颇,所以你不是去梁城的最好人选!沈凌才是!你连这些都想不明白?还是想明白了,也要在朕面前,仗着朕对你宽厚得寸进尺!”
许骄抬眸看他,这次,不仅眼眶微红,鼻尖也微微泛红。
宋卿源微顿,忽然觉得话有些说重了,继而缓缓移开目光,瞥至一侧,沉声道,“你知晓去梁城有多危险吗?”
“知道。”许骄声音里哽咽。
宋卿源继续沉声,“沈凌去了回不来,还有第二个沈凌,第三个沈凌,你要是回不来,你让朕掀了梁城吗?”
“还是找第二个许骄?”
他目光重回她身上。
许骄彻底噤声。
又是良久,宋卿源才恢复了平日的清冷,“梁城的事,你管不了,沈凌也管不了,你要是想跪,你就继续跪。”
宋卿源言罢,将龙案上的折子“啪”的一声扔到她跟前。
许骄抬眸看他,但他头也不回出了殿中,殿门嘎吱一声打开,宋卿源是回寝殿了。
许骄双目通红,眼泪也顺着眼角留下来,原本不想伸手的,但目光还是落在宋卿源刚才扔在她面前的折子上。
许骄擦了擦眼角,慢慢打开折子,只看了一眼,整个人就不由愣住。
是钦天监的折子。
折子上说,南顺自古临水而兴,较之他国,更信奉神明。几百年前有古制,六年一度举办一次祭天大礼,天子亲率朝中百官和皇亲贵胄前往庆州灵山斋戒,祭天,以祈求风调雨顺。如今古制虽然废除,但今年年生多艰,恐国中还有接连天灾,祭天大礼太费周章,非几月不能准备周全,钦天监奏请天子能前往庆州灵山祈福。
许骄目露诧异,赶紧伸手翻过奏折,果真见奏折的最后,宋卿源御笔朱批了一个“准”。
许骄又伸手折过末页,真见钦天监附的文书后御笔朱砂补了一句,“即日前往,刻不容缓”。
许骄愣住。
她自然不信宋卿源真会跑去庆州灵山祈福祭天……
早前在东宫的时候,她就听宋卿源对这类祭天大礼颇有微词,说这些都是做给旁人看的,宋卿源登基之后也惯来遵循自己的见解。所以,宋卿源一定不会去庆州灵山祈福祭天,但庆州同京中有月余两月
路程,往返就是四个月,再加上钦天监奏折中提及的,奏请天子在庆州灵山祈福一至两月,那前后加一起就是半年时间。
许骄脑海中似忽然掠过什么念头一般——方才宋卿源是说,梁城的事,她管不了,沈凌也管不了,但是半年的时间,却足够宋卿源亲自去梁城走一遭再回京。
他……他是要自己去梁城?!
许骄骇然。
但这个念头在许骄心中愈演愈烈,之前宋卿源就说梁城水深,让她不要插手,但若是宋卿源真不想深究,就不会让沈凌盯梁城的水利工事两年时间之久。
许骄越发觉得自己的猜想是对的,而从朝中开始争论梁城之事起,宋卿源就让她回朝。她回朝之后,宋卿源让人将近段时间所有要事的奏本都拿给她,让她熟悉近端时间内朝中的大事,还有所有待办却悬而未决的事情……
许骄忽然想到,无论宋卿源是真要去庆州灵山祈福,还是借去庆州灵山祈福的幌子去到梁城,这期间,朝中的事情都需有人看着,并酌情处理,而且,还要能镇得住朝中的人,也是他信得过的人,他才能安心去庆州或梁城。
这个人选在宋卿源心中,只有她……
许骄突然明白宋卿源为何恼意,说她眼中只看到梁城的事,但其实,宋卿源要她做的,是让她替他看好朝中,好让他可以专心腾出时间去处理梁城这处棘手的事。
许骄忽得有些丧气,微微向后,跪坐在腿上,喉间也轻轻咽了咽。
宋卿源真有这样的安排,不会不告诉她。宋卿源瞒着她,早前又寻时机告诫过她,不好插手梁城的事,是想看看她是不是能沉得住气,头脑清醒。但她最后还是脑子一热,来了殿中,同宋卿源争执。
如今她梁城是一定去不了了,宋卿源这回又不知道要同他怄气到什么时候。许骄又伸手擦了擦眼角,听到身后有脚步声入内,她一听就知晓是大监。
“大监……”许骄主动开口,语气不像大监刚出殿时那般犟,大监也上前叹道,“哎,我的相爷,我的祖宗,您同陛下争什么?陛下为了梁城的事,已经快两三天夜没怎么合过眼了。梁城的事,陛下心中都有数着呢,相爷您同陛下这么一闹,
陛下气了一路回寝殿。”
许骄腹诽,“我又没让他气一路回去。”
大监恼火看她,“相爷……”
许骄连忙噤声。
大监这才伸手扶她,“相爷快起来吧,地上凉,陛下没说让您在这儿跪着,相爷赶紧回府吧。”
大监这么一说,许骄才想起,她真的很少在宋卿源跟前跪,宋卿源也极少时候会让她在一处跪很久,眼下,她的脚仿佛都是软的,大监扶着才勉强能站起来,还得缓一缓再走。
要不怎么说大监是这宫中最会察言观色的一个,朝中哪些人能跪,哪些人不能跪,天子喜不喜欢让谁跪,大监都了然于心。
譬如许骄,就是没怎么在天子跟前跪过的,跪这么长时间,站起来都不容易。
大监陪着许骄一道又说了会儿话,许骄脚下仿佛才好了些,也能走路了,大监这才亲自送她至内宫门处,又同许骄道,“陛下眼下还在气头上,没准哪个倒霉蛋会撞上,相爷您就别再给老奴添乱了,好不好?”
***
马车回陋室,许骄一路都心不在焉。
早前在明和殿中跪着时,一直想的都是庆州灵山和梁城的事,眼下,才想起今日殿中宋卿源的反应。
宋卿源应当是几次都要动怒的,但都忍了下来。最重的,也就是早前狠狠放折子的时候,大监吓得当即跪下,也伸手扯她的衣袖……
她在场的时候,极少,或者说近乎没有见过宋卿源摔茶盏,但听大监和惠公公口中的意思,宋卿源摔茶盏的时候,很有些骇人。
许骄想起今日那句,“沈凌去了回不来,还有第二个沈凌,第三个沈凌,你要是回不来,你让朕掀了梁城吗?还是找第二个许骄?”
许骄目光望着窗外出神。
宋卿源很少说这种话,也让她心底生出旁的感触,甚至,莫名微动……
许骄头靠在马车一角,想起她喝醉时跳到宋卿源身上,说这叫“龙抱”,而后伸手保住宋卿源,说这是“抱抱龙”,宋卿源一脸嫌弃,却没有将她扔下去。
而方才,宋卿源是真同她置气了。
***
马车缓缓在陋室前停下,六子置好脚蹬,许骄踩着脚蹬下了马车。
七月黄昏,远处的霞光同天色一道揉成红蓝相间的棉花
糖,映在陋室前的湖面上,多了一层梦幻的味道。
许骄没有回陋室,而是坐在湖畔前,一会儿扔一块石头进湖里,看棉花糖一圈圈散开,又一圈圈合拢。一直到宫中的马车在陋室前停下,惠公公眼见,一眼看到她在湖面扔石头子,笑容可掬上前,“哎呀,相爷,圣旨来了,您快接旨。”
其实许骄不看也知道,是宋卿源要启程去庆州灵山祈福,朝中诸事交由她监理,她原本就是百官之首,她监理朝政,旁人不会有异议,宋卿源一早就安置好了。
“臣领旨。”许骄接过。
“相爷,还没完呢,陛下还有一句口谕。”惠公公笑眯眯看着她,而后兰花指一翘,清了清嗓音,沉着声音道,“明日早朝自己休沐,朕看着心烦!”
第016章 看她
宋卿源的话,有时候要反着听。
譬如让她明日自己休沐,免得他看着心烦,那就是她明日一定得去,不然宋卿源的火气从梁城回来也不消。
天不见亮,敏薇照旧唤她。她也照旧从被窝里伸只手臂出来耷拉在床侧,迷迷糊糊应声,“重启中,别催了。”
敏薇去准备洗漱用的水,没有再催她。
前一晚才熬了通宵,许骄又睡死过去。
敏薇折回的时候,见她还趴在床榻上,枕边还有均匀的呼吸声,敏薇知晓她又睡过去了。
敏薇头疼,“相爷,过时辰了~”
许骄稍稍睁了睁眼,瞄了眼一侧的铜壶滴漏,愣住,迟了这么久?
那去也赶不上了,许骄干脆放弃挣扎,一头重新栽回枕头中,“不去了。”
敏薇微讶。
“陛下体恤,本相奉旨休假。”许骄将头蒙进被子里。
大夏日的,还好晨间不太热。
敏薇都怕她捂窒息了去,上前稍稍给她将被子牵下来,就这会儿的功夫,又听许骄均匀的呼吸声都响起了。
是真的累坏了。
敏薇心中轻叹,小姐前夜才熬了通宿,昨日又去了宫中一整日,自宫中回来,昨晚不知道想什么,想得很晚,翻来覆去许久才睡,今日起不来也是应当。
夫人今日又去了小姐姨母处,要好几日才回来。
夫人不在,怕是更没人能叫小姐起来了。
敏薇遂放弃,不再唤她,外出苑中告诉六子一声,相爷今日不去早朝了,六子眸间微讶,询问般的目光看向敏薇,敏薇悄声道,“奉旨休沐……”
六子嘴角抽了抽。
……
许骄睡了长长一觉,直到敏薇又来,“相爷。”
许骄迷糊应声,“我不吃饭了,你告诉岑女士,我不饿……”
敏薇叹道,“相爷,不是夫人,是大监。”
大监?
许骄忽得醒了,大监来了?
许骄撑手坐起,一脸睡眼惺忪,看向敏薇,确认自己不是在做梦。
敏薇配合道,“不是做梦,是大监来了。”
许骄便真醒了,是大监来,不是惠公公……
两人来的意义全然不同。
许骄轻叹一声,简单
穿戴,许骄都没有洗漱,盯着一双睡眼肿肿去见的大监。
“哎哟,相爷,您这是?”大监吓一跳。
苑外候着的几个暗卫都不禁抬头。
许骄一面呵欠,一面道,“昨日被陛下训斥,深感愧疚,于是夜不能寐,思量许久,辗转反侧到四更天,想起陛下昨日让惠公公带的话,应当是不想见到微臣添堵,所以微臣就没去了早朝了……”
许骄扯开嘴巴先乱说一通。
大监叹道,“相爷,陛下早朝后就离京了,您怎么也不去送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