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骄仿佛也精神了许多。
好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从她在朝中的时候就在提,眼下她又晃悠一圈回来,还在提。国家机构太大,冰冻三尺,又牵一发而动全身,哪里是那么容易的事,所以糟心的事情还是会反复重来……
她离开朝中几月,知晓先听后说。
从始至终,许骄都没开口。
天子也极少开口。
在东宫的时候,宋卿源同她说得最多的就是,朝中之事多听少说,你不要看他们天花烂坠说了什么,要看他们做了什么。
她一直记得。
所以她在朝中要么不说话,要么一针见血,她又不涉及派系之争,所以她说什么,旁人都多忌惮。久而久之,她在朝中的威望盖得过早前的老臣。
眼下,许骄同宋卿源一样,听朝中从鸡苗蒜皮的陈芝麻烂谷子开始争执,一直到几轮之后,有人开始提梁城水患之事。
许骄微微侧眸。
十余年前的梁城水患,爹爹死在那里。
这一直是她和岑女士心中的一道疤,即便勉强愈合,也会在听到的时候再次撕开。
许骄楞了稍许,以至于对方刚开始说的时候,许骄其实并未听进去,脑海中想起的都是爹的模样。温和,儒雅,将她和岑女士都奉若掌上明珠……
许久之后,许骄才回过神来。
朝中却已争执得近乎吵起来。
灾要怎么赈,何时追责,流民怎么处理,工事还要不要修缮之类,工部和户部矛盾最为厉害,近乎赤膊上阵,许骄瞥向殿上,天子迟迟都未开口,仿佛在听之任之,让他们先吵。
许骄心底澄澈,宋卿源又不傻,光是她方才听得这些带了情绪的激烈言辞,都知晓梁城水患疑点重重,江河水有没有改道,修了十余年的梁城水里工事是不是就幌子一个,流民的事梁城城守为何要冒死压下来……这些宋卿源肯定想得到,只是没说。
再隔了些时候,
梁城水患之事争执得七七八八了,旁人也都偃旗息鼓。今日相爷正好回了朝中,陛下这时候差不多当问相爷意见了。
殿上天子也确实淡淡开了金口,“沈卿,你怎么看?”
他忽然问起,却不是问得她,许骄些许错愕,哪个沈卿?
许骄一时没有对上号。
殿中虽然鸦雀无声,群臣心中也都纷纷炸开了锅。
【竟然不是问的相爷?!】
【沈卿?工部员外郎沈凌?】
【听说陛下接连在深夜召见了沈凌两次,还以为是传闻,这么看,传闻是真的?】
【这又是哪根葱?!怎么对不上号?】
【呜呼哀哉,局势有变化……】
殿中寂静里,有人自百官队伍末梢走出,行至殿中拱手,“陛下,微臣以为,应先安抚流民,稳定民心,同步排查上下游水患。待洪峰过境后,尽快恢复对梁城城中的重建。梁城重建势必需要大量人力,此举可安顿流民,避□□民滋事。赈灾钱粮中只有少许以救济方式发到老弱妇孺手中,青壮年通过参与重建工事领取更多工钱,梁城重建好后,流民更愿意回乡。待事情解决后,再行洪灾追溯。”
沈凌说完,殿中继续沉寂。
方才两方吵得不可开交,一方说灾情紧急,要先赈灾的,另一方说天灾年年都有,这么赈灾是无底洞,流民可以让周遭城池稀释,为避免周围城镇再遭遇一样情况,应当先追溯源头的。只有沈凌是唯一提及重建梁城,将流民安顿在重建工事上,百姓不单纯是等着领救济粮,而是可以自食其力。
天子希望看到的,并不是他们在这里扯皮,争吵,而是看到有效的方式,灾后最怕滋生□□,沈凌才是在替天子分忧……
许骄目光放在沈凌身上,听沈凌说完这一大段,也忽然想起印象中确实有这号人在。如果没有记错,应当是三年前的春闱,三甲探花,沈凌。他当时写得文章就是针对水利防治,防大于治的,许骄印象深刻,是因为宋卿源看他的文章看了很多次。
她以为宋卿源会把沈凌留在京中,在翰林院任职,但宋卿源直接将沈凌下放,避其风头,许骄并不知道沈凌回京之事,那就是她不在朝中的几月里,宋卿源的
手笔。
梁城之事恐怕是触到了宋卿源的底线,此事恐怕牵连甚广,宋卿源是要用牛刀,沈凌就是这把牛刀,所以宋卿源不惜将他推到风口浪尖处,让他放手去做。
更重要的是,宋卿源不想她涉足梁城的事。
梁城之事能有今日局面,背后的利益关系一定错综复杂,宋卿源不想她牵涉其中,是要让她全然避开。所以沈凌说完,宋卿源又寻了几个老臣来问,唯独避开了她。
临末,殿上的声音才不急不缓,说朝中积压了一堆政事,让她尽快安置。
“臣领旨。”许骄在殿中应声。
……
退朝后,百官相继出了殿中。
早朝时,许骄在最前列,退朝的时候,许骄便走在队伍最末。
翰林院的人都跟在许骄身侧说话,许骄官至左相,右相一直空缺,许骄兼任了翰林院编纂之职,便是代行右相之职。
许骄每日要在政事堂和翰林院中往返。
翰林院这样的机构,多是替朝中培养和留用人才,换言之,都是科举殿试中的佼佼者。许骄是翰林院编纂,这些人日后都等同于受过她提携,是她的门生。
宋卿源将她安置在这个位置上,是不希望这个位置上的人涉及任何派系之争。
她不会。
她自成一派,无需和旁人结党,更或者,谁都知晓,她和天子是一党。
翰林院的人一边在她耳边说着话,她一边听着,目光一面放在前方的沈凌身上。
天子今日在殿中摆明是要提携沈凌,沈凌也从早前在朝中名不见经传的工部员外郎,变成了眼下众心捧月的香饽饽。
众人围着沈凌说了会儿话,大监便遣人来寻沈凌,“沈大人,陛下在明和殿传召。”
此举更坐实了众人心中想法。
许骄收回了目光,旁人纷纷问候相爷,许骄明显今日因为梁城的事,有些心不在焉,众人问候的时候,见大监在身后快步撵来,累得有些气喘吁吁,“相爷,陛下让相爷先在宫中留些时候,有事同相爷商议。”
许骄淡淡应了声好。
宋卿源惯来拿捏得清,让她在宫中稍后,不会因为仓鼠这样的事。
是梁城的事。
许骄心知肚明。
去往明和殿的时候,宋卿源同沈凌在殿中
说话,惠公公领了她去偏殿,“陛下说还要些时候,让相爷先在偏殿等候,将近来陛下留下的重要折子看了。”
难怪了,不让她去政事堂和翰林院,因为这些都是琐事,她不在,也都有相应的机构在运转,方才早朝时说的,也都是不让她插手梁城之事的托辞。但眼下,看他留下来的重要折子倒是真的。
都是他批示了之后,要尽快落实去做的事。
顾凌云卸任,应当攒了一堆。
果真,惠公公折回的时候,身后跟着内侍官抱了整整两大捆。
许骄诧异看他。
惠公公笑容可掬,“相爷,还有呢~”
许骄整个人僵住,光是看完都得一整日了……
惠公公凑近道,“陛下说了,请相爷这两三日下了早朝都先留在明和殿这里,把这些要务处理完了,再去政事堂和翰林院,相爷这里若是忙不过来,明日便从翰林院带两个人手过来,这两日先处置妥当了,旁的事先缓缓。”
许骄一脸哀怨。
资本家!
剥削!
压榨!
总归,什么词汇在许骄心中都用上了,她要是在政事堂和翰林院哪里会这么累,一定是公报私仇,借此拿她出许大仓和许小仓的气!
这才是她复职第一日!
许骄一面看着折子,一面窝了一肚子火。但慢慢看着手中折子,许骄的情绪又渐渐被手中的工作所取代。朝中确实积压了不少事,不少事都需要联动,单独催哪个部分都催不动,这样的事情只有她这个恶人来做,宋卿源心中分得清楚。
她能做到这个位置上,除了从小是东宫伴读,是宋卿源的心腹,还因为她和宋卿源慢慢有了默契,他的批示再简单,她都能看的懂,知晓他都想要做什么,希望达到的结果,也知晓他的顾虑,明确他的意图。
朝堂中的事,她习惯了从宋卿源的角度去看,所以能分清主次。再加上她时不时就会被罢官,更不像旁人那样患得患失,反而有的放矢。
折子一个接一个看过来,许骄其实也看得明白,除却梁城的事,朝中确实有一大摞的事情等着她去善后。
重要紧急,重要不紧急,紧急不重要,既不重要也不紧急……
许骄一个接一个折子分区。
等
到将近晌午的时候,差多看了一半左右,大监来了偏殿,“相爷,陛下请您去一趟,一道用膳。”
许骄才发现都临近晌午了。
许骄揉了揉眼睛,伸了个懒腰,这才随了大监一道去。
大监其实看得明白,也旁观者清,相爷能稳坐这个位置,除却他自幼是天子伴读,天子照料,更重要的是,相爷比旁人都更聪明,也更拼命,时常一做事就是一整日,她的时间近乎都用在朝中……
到了明和殿,惠公公已经将饭菜布好。
许骄上前,宋卿源看了她一眼,淡声道,“你头怎么了?”
头?许骄下意识伸手摸了摸额头,忽然想起今晨起来磕青了。
“磕了。”许骄应声。
大监和惠公公都伸脖子看了看,方才怎么没留意,陛下这么一提,到也看得出来。
“磕哪儿了?”他的声音清贵里带了温和。
“床下。”许骄脱口而出。
“……”宋卿源瞥了她一眼,“磕得真别致。”
大监和惠公公都忍不住偷笑。
许骄恼火。
天子起身,靛青色的龙袍临到身前,衣袖在她眼前拂过,指尖上的温润轻轻触到她额头一侧的淤青处,“疼不疼?”
第013章 药膏
许骄微怔,木讷点头。
“大监,拿药膏来。”宋卿源吩咐一声,大监连忙去做。
许骄赶紧改口,“不…不疼了。”
宋卿源瞥目看她,许骄支吾道,“就刚磕的时候有些疼…”
宋卿源没有再应声。
很快,大监折回,手中捧了一枚药膏罐子,许骄刚伸出爪子去接,姿势都摆好了,但一侧的靛青色龙袍抢先拂袖。
许骄眼睁睁见那枚药膏罐子被宋卿源拿到手中,许骄默默收回爪子。
宋卿源尽收眼底,但没有搭理她。他指尖修长,骨节分明,光是轻轻拧开瓶盖的姿势都让人赏心悦目,再配上一张清冷俊逸的脸,靛青色的龙袍衣领一丝不苟系着,带了特有的禁欲和天子威严,许骄觉得自己这只颜狗没救了……
胡乱思绪间,有人指尖已经剜了一小撮药膏,在她额头轻轻涂上。
药膏冰凉,他指尖却是温热的。
许骄形容不出这种奇异的感觉,就像他其实就临在她身前,她都能闻到他身上好闻的白玉兰香气,许骄不觉身子微微往后。
宋卿源瞪了她一眼,“别动!”
许骄不敢动了,只能继续胡思乱想。
她早前觉得他身上的白玉兰香气很香,这其中不单只有白玉兰,应该还参杂了旁的龙涎香之类。她因为觉得好闻,还特意寻大监问过,自己摸索的时候怎么都复刻不出他身上的白玉兰香气。大监说,相爷,就是这些,没旁的了。许骄最后终于放弃,也懊恼想,这可能是放在宋卿源身上才有的味道……
眼下,就是这种味道。
许骄觉得两人离得很紧,他袖间有时候还会蹭到她脸颊。虽然她同宋卿源从小就认识,但这么近的距离,还是让她耳根子微微发红的……
尤其是,这么近打量宋卿源,还能闻到他身上的味道,许骄莫名想起有一次在东宫的时候,前一晚熬书熬到近通宵,第二日宋卿源让她帮他写功课蒙混过关。她好容易写完,写得中途眼皮子打架了几次,最后天边快要泛起鱼肚白的时候,她才写完。接连熬了将近两个通宵,让她近乎产生了自己要升天的错觉,
迷迷糊糊回了床上,拉起被子就咸鱼躺,睡着了。
等翌日醒来的时候,整个人都吓懵了。昨晚因为实在困得睁不开眼的缘故,迷糊以为是在自己屋中,她掀得是宋卿源的被子!
宋卿源的被子!!!
她整个人的瞌睡从头到尾被吓醒,哆哆嗦嗦起身,鬼鬼祟祟,轻手轻脚想钻出屋去,背后的人撑手坐起,“许骄。”
她想死的心都有了,“我……我……昨晚太困,认错床了……”
床榻上的人许久都没出声,应当是在看她。
许骄恨不得挖条缝跳下去,良久之后,宋卿源的声音里仿佛带着十二分的疲惫之意,应是一晚上没睡好,沉声道,“出去。”
许骄巴不得。
出去后的许骄脚都吓软了,幸好宋卿源没发现她是女子。
只是刚想完,大监神出鬼没出现,“许公子。”
许骄支吾道,“我昨晚熬了一夜书……”
大监笑容可掬。
“我回去了。”她跑开了。
“大监,别告诉旁人……”她又折回了。
等大监点头,她又再次跑开了。
从那以后,她再不敢去宋卿源那里熬书了,也会偷偷藏吃的,免得饿了想跑去宋卿源那里蹭饭,眼下,估计宋卿源看到她都恼火,别说蹭饭,踢她出去都有可能。
除此之外,旁的倒也没什么不同,但那一阵宋卿源仿佛很有些烦她,她做什么,他都盯着,挑刺,有时候使绊子,反正怎么看她怎么不顺眼,她自己一个人呆着,他不顺眼,她同旁人说话,他也不顺眼,她同他说话,他还是不顺眼。
也是那一阵子,她磕了一次额头,那回起好大一个包,当时疼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