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是陆行墨沉稳冷静,听了这话,也不由一呆,难得脸上露出些困窘,才答:“郡主……没有告诉殿下您吗?”
赵承元觉得他这副模样总算是他这年纪该有的青涩,顿觉有趣。“哦?难道明珠已经问过你了?你是怎么答的?”
陆行墨虽早有心理准备,但现在知道赵永乐回宫后并没有对太子提起那日的事,还是不免失落。
他干咳两声,有些尴尬,才把那天对赵永乐说的话,遮饰一下,也对赵承元说了。
赵承元微挑一眉,并不说话。
陆行墨不解其意,只好也沉默以对。
半晌,赵承元才忽然喊了一声:“来人!”
便有太监进来,赵承元就说:“去重华宫,让明珠过来孤的书房等着,孤等会儿有事问她。”
陆行墨还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便见那太监领命出去后,赵承元对他说:“这里的暖阁连着孤的书房,待明珠过来,你把方才对孤说的那些计划,也对她说一遍,她挂心此事已久,该让她知道咱们打算做什么才是。”
陆行墨对赵承元这提议有些措手不及,呆呆站在那边,片刻才回过神来,慢吞吞地谢恩。
赵承元听着他低下去的声音,觉得有些好笑。
他原也不愿意这臭小子见宝贝女儿,但方才听陆行墨说,女儿与他已经谈过驸马不能参政的事,并且答得挺好,赵承元便不解,为何女儿回宫至今都不曾对他提起过?
但听着他俩也没有发生什么矛盾,赵承元便心想,若女儿心中还有什么顾虑,干脆让他们敞开来说。
谅这臭小子在他的地盘,不敢对女儿无礼,说完话,这臭小子也就可以滚了。
陆行墨并不知道赵承元在想什么,只是暗自有些惊喜,没想到今日可以见到赵永乐。
当外头太监来回话,说明珠郡主已到了书房,赵承元便又遣了那太监出去,才对陆行墨指着东侧的暖阁,让他过去。
陆行墨应了,方才举步而去。
当他到了书房时,只见一个高挑袅娜的身影,正侧身背对着他,站在窗边,就着窗外洒下来的天光,低眸看著书案上写到一半的文章。
她纤长浓密的睫毛让日光照着,有晶莹的光辉轻颤,光影在她脸上映出细腻白嫩的肌肤来,朱唇微启,盈嫩得彷佛能滴下水来。
她身着一袭藕色蝶戏水荷细锦长袍,腰间系着一条胭脂色银绣罗带,愈发显得纤腰盈盈一握,姿态翩翩。
陆行墨不由站住脚步,静静望着她。
赵永乐感觉到有一道视线的时候,便转过头来,看见是他,面露惊愕。
陆行墨慢慢弯下腰行礼,哑声道:“郡主,近来可好?”
***
赵永乐在前日父王使人来问她,关于陆行墨欲进宫请安一事,她便觉得父王的态度古怪。
没想到父王竟还安排她与陆行墨私下见面。
她还不知道陆行墨解了禁足的事,面上恢复平静后,片刻才开口:“你是寻了什么法子进宫?”
陆行墨一直凝视着她,嗓音低低地道:“我取巧,求庞将军上折子给皇上,暂且解了禁足。”
赵永乐没有看他,只是一直盯着窗外盆栽枝叶轻晃。
“……你想来给父王请安,可是有重要的事?”
陆行墨听她话里一点情绪也没有,那明艳的脸蛋若是不笑,当真冷若冰霜,站在那里,像是天宫中高高在上的仙子,远隔千里,来去无意。
陆行墨露出一丝苦笑,才道:“与太子殿下商量了一些有关高士宁的事,前阵子我夜探了高家二次……”
“你……”赵永乐听他这么说,直觉要开口问他夜探高家有何危险,但话到喉头,又不说了。
陆行墨顿了一下,见赵永乐没有继续说下去,便问:“郡主?”
赵永乐终于偏头过来,看着他一会儿,又移开目光,缓缓道:“我如今听这些也是无用,父王也禁了我的足,如今你既直接与父王说事,想来今后也方便些。”
陆行墨没想到赵永乐也被太子禁了足,他们这群被禁足的人其实都将此事当儿戏似的,不过做给外人看罢了。
但陆行墨疑赵永乐是推托之语,沉默片刻,便问她:“郡主就没有想问我的吗?”
赵永乐抬眸,却仍是看着窗外,抿了抿唇,才开口:“上辈子,我死后,发生了什么事?”
陆行墨也不防她如此直截了当,但他没有犹豫,正色道:“驻扎营地各处都炸坏了,烟尘弥漫,我其实比郡主支撑不了多久,郡主……前世就在我怀里断气,所以那日,我才说了那番话。”
赵永乐默默握紧了拳,用力眨了眨眼睛,又问他:“那你是怎么又活过来的?”
陆行墨迟疑道:“我到了一处地方,黑沉沉的,伸手不见五指,走了许久,才见隐约有亮光,有两个人站在那里……”
赵永乐听到这里,倏地抬头看向他。
陆行墨望着她秋水如映的双眸,轻轻地继续说:“不知怎地,总是看不清那两人的脸,一个身材极高,不似凡人体材,一个就略瘦矮些,我向那两人问了句此是何处,他们也不答我,只是悄声私语,他们说的话,我用心去听,也听得模糊,后来那瘦矮的黑影伸手朝我点了点,我便没了意识,再醒来,是我十七岁年纪,临城还一片宁静,少有战火,我也是适应了一段时间,才彻底明白我是又活了过来。”
赵永乐听着这话,陆行墨遇见的,就是她重生前看见的景象。
赵弘祺怎么回事?竟也让陆行墨重生……可赵弘祺自己,目前看来还是稚口小儿,全无记忆的模样。
难道陆行墨与自己一样,都是命盘里本不该早死之人,所以才获得重生的机会?
赵永乐正沉思着,只听陆行墨问道:“难道郡主也看过那二人?知道他们是谁?”
她回过神来,对上他好奇的目光。
自然是不能说的,他看见的那个高大黑影,就是她弟弟,日后的千古一帝。
赵永乐便含糊道:“我重活过来的经历与你差不多,有些惊讶罢了。”
她又不免心生疑惑,她上辈子是被小人断了生缘,才有了重生的机会,看来陆行墨也是如此。
这小人……多半就是现在他们苦苦寻觅的奸细了。
赵永乐思忖了一会儿,还是不由得开口问他:“你去高家,看见了什么?”
第76章 肃孙
一想到上辈子死前的场景, 赵永乐这些日子以来的气愤与迷惘,不禁减了几分。
说到底,现在最重要的是扭转上辈子的困局。
而陆行墨听赵永乐主动问他, 心中一动。
只要还愿意跟他说话,那么就是好事。
陆行墨便把去高家夜探种种都说分明了, 赵永乐听完,对陆行墨的分析也很同意, 便道:“便照你说的去做,且看看高士宁与萧隆义会不会露出马脚。”
赵永乐突然想到,父王与陆行墨都讨论完了, 还让陆行墨单独来见她, 是要做什么?
她皱了皱眉, 又问陆行墨:“父王何故唤我过来与你说话?”
陆行墨十分关注赵永乐的表情, 见她似乎有点不高兴, 便用坦然的语气答道:“太子殿下说您挂心此事已久,所以让我对您再说一遍方才打算好的计划。”
赵永乐愣了一下,这算什么?父王完全能够之后再对她说, 何必让陆行墨特意私下里单独对她说?
难道父王这是认可了陆行墨?还为他制造机会?
赵永乐有些啼笑皆非, 先前还担心父王对陆行墨的观感,可就在她对陆行墨产生疑虑时,父王反而要帮他了。
赵永乐侧了身, 背对陆行墨,苦笑了下。
她沉默了好一会儿, 陆行墨也一直站在那里,并不催促。
过了良久,赵永乐才开口:“你为何……先前没有提过也是重活过来的事?”
陆行墨低了声音答道:“郡主还记得在采华院里,我看见了高士宁, 当时曾对您说,他是我见过的一个‘旧人’,是一位礼部郎中?当时我本是想着,郡主若也是重活过来的,便知我这暗示了。”
赵永乐哑口无言。
原来当时陆行墨是要与她对‘暗号’的意思,她却只顾回想那个礼部郎中是谁,不曾深思陆行墨的话。
既如此,自己这些天疑心陆行墨隐瞒她重生的事,也是庸人自扰,都怪自己想当然了,自己既能重生,他人自然也能的。
她沉默着不说话,陆行墨为免她多想,又道:“后来我见郡主并没有与我相认的意思,若贸然拆穿,只怕忤了郡主的意,才一直没有说,并不是存心欺骗,郡主若是生我的气,就骂我吧!”
赵永乐自嘲地笑了下,半晌才叹了口气,说道:“我不怪你,倘若是我,恐怕也不知如何坦承……总之,既如此,咱们都说开了来,正好将前世的事情与今世核对一番,早日将那高士宁等人揪出来,保住大魏盛世,这才是最要紧的。”
陆行墨听了,想说些什么,但见赵永乐神色淡淡的,便闭上了嘴,心中发闷,过会儿才开口:“上辈子临城由萧隆义把持,战事不利,是我察觉到萧隆义的奇怪之处,故意害他负伤卸职,此后临城的状况才逐渐好起来,只是当时已经太迟,京城朝廷决定与北夷说和,让您和亲……因此这辈子我提早谋划,与其他反萧的将领联合,做了这个局,如今一切顺利,至少北夷没了蛮王,一片混乱,更别谈侵略大魏了。”
赵永乐闻言,怔忡不已。
难怪陆行墨的行事与前世大不相同……而陆向斌也是得他特意交代,才改了言行,也就是说,陆行墨也知道上辈子陆向斌差点成了她的驸马,还当众拒绝她……
赵永乐心里放着这事,但并不问出口,反而说起别的:“你今日进宫正好,林义昨日才传消息给我,说那些在保福寺伪装成工匠的人,来回报说赵芷萤与高士宁又在保福寺见面,不知说了什么,他们一个是皇宫女眷,一个是礼部官员,实在没理由三番两次凑在一处,因此可以断定他们肯定有共谋的嫌疑,上辈子赵芷萤能那么顺利地害我,肯定有人帮助,我便怀疑跟高士宁有关。这高士宁手段着实奇怪,既培养死士,又利用女眷做些阴险勾当,若非北夷奸细,那么他上辈子害和亲队伍死了那么多人,又是为了什么?”
陆行墨与赵永乐都是想着,高士宁若是北夷奸细,那么害和亲队伍死了那么多临城将领,便是他的目的,但仔细一想,北夷若这么聪明,迂回地要害死临城将领,为何高士宁在京城那么多年,却不对朝廷官员下手呢?
陆行墨想起一事,便问:“郡主让林兄派了那么多人在保福寺,就为了看着赵芷萤与高士宁二人吗?”
赵永乐这才想起,沛儿当时自尽那些事,正好与陆行墨回攻北夷撞上,未曾传递消息给他,此时便都说了一遍。
陆行墨听完,便说:“那个保福寺后山洞穴里的奇怪图形,请郡主改日让人给我瞧瞧。”
赵永乐提起桌案上的笔,在一张空白的纸上徐徐画出来,边说:“图形我都记着,现在便可画给你瞧。”
陆行墨便凑过来看,赵永乐鼻间恍惚闻到他身上的气息,笔尖停滞了一下,但很快继续画完。
“这便是那几个图形,不知是不是他们死士之间联系的暗号,有人看了图形便放火烧山了,肯定是怕留下这痕迹。”
赵永乐这么说着,只见陆行墨拿起那张纸,仔细看了看,眼神有些凝重。
赵永乐看他彷佛认得那些图形,心中诧异,便问:“难道你曾见过这些图形吗?”
陆行墨抬眼,认真看着她,缓缓道:“这不是什么图形或暗号,而是‘肃孙族’的文字。”
赵永乐愣住,彷佛听过肃孙二字,约莫是小时候读书认字时,曾经学过大魏周边的国家,才知道的,于是问他:“你识得肃孙文?”
陆行墨点点头。“去临城投军时,为了不让人觉得我是好高鹜远的世家子弟,便认真学了临城境外几种夷文,除了对大魏威胁最大的北夷,还有许多小族,或是逐水草而居,或是建了小小王国,虽不足为惧,但偶尔也会抢夺行经路过的大魏百姓财物,因此我留意了一阵。这肃孙,曾经有自己的国家,就在大魏西方,北夷南方处,约莫三十五年前,遭北夷并吞,如今不复存在……这些文字,写着‘小心王女’之意。”
赵永乐听了,吃惊不已,半晌才泄气道:“当时以为这是什么暗号,想着要引其他人出来,没想到竟是沛儿与他们通风报信,将我供出来,难怪高士宁要派人杀我……这么说来,果然与北夷无关,而是这个已经灭亡的肃孙族作怪了?这是为何?他们不寻北夷复仇,在我大魏境内潜伏十几年,要做什么?”
陆行墨又继续说:“说到肃孙,先前为了营救庞将军,我曾让人仔细调查北夷王室的状况,北夷蛮王嫔妃妾室数十人,其中有个妾室,听说曾经是肃孙的皇太子妃,不过并不受宠,我也不曾放在心上……”
赵永乐灵光一闪,便道:“难道是这个肃孙的皇太子妃怂恿北夷蛮王在大魏安排奸细?但你说她不受宠……或者她自己派人来大魏,想着利用大魏给肃孙复仇?”
陆行墨顿了下,摇了摇头,才说:“这个肃孙的皇太子妃在十多年前就逃出北夷,不知所踪了。”
赵永乐遗憾地叹了口气,这线索竟也断了。
但是之前阴错阳差没能早些发觉这个肃孙的事,现在总算有些眉目,希望不算太晚。
且听到陆行墨说北夷蛮王有数十妃妾,幸好这辈子陆行墨将那蛮王掳了来,自己肯定不需要和亲了,否则实在恶心。
这么一想,这辈子陆行墨已经为她避开许多灾祸,自己就算心中有疙瘩,也该感激他才是,赵永乐哑然笑了下,才道:“多亏你做了这许多事,否则如果只有我一人重活过来,只怕也难挽狂澜,光是与北夷的战事,都不知如何避开……”
陆行墨轻声说道:“我也只是做我该做的,身为大魏边将,我的本分便是守卫大魏百姓,郡主在京城也做了许多事,否则我也不能知道那些消息,好能做出应对。且郡主不必再担忧北夷来犯,之前调查北夷王宫时,我便收买许多人,也派了一些细作,利用北夷王宫争嫡,引起纷乱,如今掳来北夷蛮王,正是引得他们内乱的大好机会,如今我的人正怂恿那些王子们,趁机谋位,待他们杀的血流成河,选了新的蛮王,咱们再将北夷蛮王放回去,又是一场风波,北夷必定元气大伤,若能劝得皇上派庞将军与我领兵攻过去,彻底灭了北夷,那么大魏从此便无外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