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脆弱的东西,不正像无限城的木质结构一般,容易被摧毁但又存在着某种微妙的、不断变换着的平衡,充斥着让人很难不感到兴味十足的各种要素吗?太宰弯了弯眼睛,好像正在为鬼舞辻的允许和理解而感到高兴似的。
当日,猗窝座、织田和太宰的逃脱简直可以用神庙逃亡——由猗窝座扛着太宰拽着织田进行的神庙逃亡——来概括。
在朝阳升起的那一瞬间,他们就遁入了阴暗的林中,鬼杀队的队士们或许原本还想追击,但三味线的铿锵之声中,三道身影就坠入了名为无限城的空间之中。
织田护住太宰,鸣女的重力操纵就对两人都失去了作用,于是紧要关头,他伸手拽了一把猗窝座,后者就彻底沦为了两人的肉垫。三个人狠狠砸在地板上滚做一团的时候,很难看清鸣女隐藏在发丝后面的脸是什么样的难以言喻的表情,也很难描述无惨脸上那一瞬间的扭曲是在憋笑还是在气急败坏。
好在织田麻利地起身,让摔断了脊柱的上弦之三自己恢复。
他看见了孩子模样的鬼王,但是选择先让太宰站稳,自己稍微往边上踏了一步。天衣无缝脱离了太宰的影响,开始运作起来。
这不是个普通的孩子,他不需要异能力的警告也能感觉到这一点。如果说曾经的太宰身上充斥着黑手党的血腥气,这个孩子身上的杀意和扭曲的残酷几乎已经是用浓稠的血浆画成的。身为前杀手和曾经的话黑手党底层成员,织田游走于整个里世界,哪怕是在森鸥外首领身上也没有见过如此浓重的血腥味道。
织田看见自己被形状诡异的肉块撕裂吞噬的场景、也看见孩童瞬时变成食人鬼的可能性。但是一切都没有发生。太宰悄悄伸过手来,捉住了他的指尖,那些如浪潮般翻滚着将自己吞没的死亡预警就完全消退了。
“这是我的朋友,”太宰介绍道。
于是本章开始时的对话发生了。鬼舞辻能活到现在,靠得就是忍常人所不能忍,几乎就要将‘忍者’这一要义刻进鬼王生存指南当中去。
如果打不过现任鬼杀队,就藏起来几十年,直到他们都死去为止。如果有什么组织快要察觉鬼的存在,就在他们抓到证据之前亲自把那些蠢货都杀干净。这时鬼舞辻就十分感谢鬼的便捷特质,只要扔到太阳底下就会消失,甚至省下了处理尸体的时间和精力。
他能容忍下弦之五累豢养宠物的过家家游戏,现在当然也不准备因为区区一个人类和‘特殊的鬼’太宰撕破脸。
不过只是一个游戏而已,他还有更重要的、更需要关注的事,比如青色彼岸花,比如那个可恨的、戴着让他仅仅看一眼就感到屈辱与恐惧的花札耳饰的年轻剑士。
于是太宰领着织田作来到了他的房间。一切都没有变动,无限城内是不会有鸣女不允许的东西存在的,包括灰尘,自然也就不需要时时打扫。
太宰拈起临走之前放在原地的杯子,将其中已经蒸发得只剩下一点的清水随意地倒掉,对织田作了个‘请’的手势,两人在矮几两端对坐下。
“织田作,”太宰在这几个音节之后微妙地停顿了一瞬,“想好小说的内容了吗?”
他不问织田心中是否还存有死志,是否还对那五个孩子的死亡感到悲痛万分,是否还停留在与纪德决战后、躺在血泊中的那一刻。
这是有效的开始谈话的技巧,不能从太艰难的话题开始,太宰这样告诉自己的理智部分。但是实际上他只是在害怕罢了,在织田作之助的问题上,太宰治是个胆小鬼。
“是的,很早就构思好了。”织田自然地回答道,他也并不提起那些对两人来说都不可能褪色的回忆。
他已经死过一次,看过一次太宰那流不出眼泪的、令人心中撕裂般疼痛的样子,也看过失而复得时青年那好像积蓄了一辈子的泪水。
失去了孩子们的织田作已经死去,他现在是不是能为自己所亏欠的友人,那个同样需要他帮助、从刚见面开始就在心中呐喊着‘救救我’的少年,做些什么?
“那么要赶紧写下来才行!”太宰敲了敲桌子,“我们去抢劫无惨先生的纸笔吧,他可是个文化人!我听说不好好把脑洞写下来的话就会很快忘记哦。”
“不会忘记的。”织田摇头,他并不对青年要去偷鬼王的财物表达什么意见,只是直视着太宰的跳脱姿态。青年与他记忆中完全不同了,产生了某种质的变化,从黑暗中走向光明那一边。仅仅是眼中的那抹光就足以让织田伸出手去——
再一次,但是这次是稳稳地而并非用颤抖的手指,解开了太宰右眼上的绷带。
青年完全僵住了,他本以为这一动作会将他带回到那个血色的黄昏、手心中沾满友人鲜血的噩梦当中。但并不是的,织田伸手解下了他的绷带,并直视着他的双眸。
沉静的海蓝色对上闪着光一般的鸢色。就像是一把锁不仅被合适的钥匙打开,还狠狠被摔在地上击碎,用□□对准那个锁眼一遍遍开枪,直到后座力撕裂虎口、枪管发烫、弹夹被打空之后,还要继续徒劳无功地扣动扳机。
时间恍若定格,但是无限城明明又时刻都在发生着变化,鸣女无言地拨动着三味线,铿锵之声隐隐透过墙壁传来,伴随着木板挪动碰撞的细碎声音,就像是诡异的、充斥着某种民俗风格的交响乐。
房间里除了摇曳的油灯并没有其他光源,昏黄的灯光几乎将年龄相近的两人映照成与‘那一天’相似的色彩,但是这次鼻尖的血腥味并非来源于织田,仅仅只是属于鬼的无限城中令人不快但是可以忽略的背景杂音。
哪怕环境并不足够美妙,时机也算不上完美,但这就是太宰自从来到这个世界、召唤出与谢野医生以来,一直在隐隐期盼着,但是又不敢明确意识到自己正在企盼着的一幕。
这就是,名为‘宿命时刻’的噩梦,被手持双枪的红发男人毫不留情地打破的一幕。
作者有话要说:
宰:你说你要把谁变鬼
宰:你死了。
织:有咖喱吗?
第19章 偷无惨的事情能
“这不一样,”太宰据理力争,“鸣女小姐,偷无惨先生的东西,怎么能叫作偷呢?”
鸣女不为所动,不,为所动了一点点。她微微抬了抬下巴,好像在要求一个解释。毕竟太宰要到鬼舞辻的研究室去,最快捷的方式就是请她搭建一条直通到那里的道路。不然太宰都不能想象自己要攀住天花板前进的样子。
“那叫为重要事宜不得已之下越级暂用上级物资,”太宰胡诌道。
鸣女拨动三味线的手都抖了一抖,想不明白世上怎能有如此厚颜无耻之鬼。
“原来是这样。”
然后那个红头发的、名叫织田作之助的人类居然恍然大悟地点头了,还右手划拳敲了敲左手手心。他一点都不觉得害怕吗?人类看到一个一只眼睛的怪物,真的一点都不会感到害怕吗?
而且重点完全都错了啊。不知不觉之间,织田先生不会吐槽的特质,已经达到了能震惊鬼的地步,离神鬼莫测也就只差一个字了。真是可喜可贺。
不过如果织田面对太宰——那个眼中仿佛映照着深渊的鬼——也能丝毫不恐惧的话,鸣女稍微有一点理解为什么太宰会将他带在身边了。
“鸣女小姐,”太宰突然出现在三味线的鬼身边,幽幽道,“眼里吐槽两个大字已经快凸显出来了哦。”
鸣女一惊,瞪大了唯一的眼睛。她的袍袖窸窣作响,从衣摆下面钻出一只小小的眼球,对着自己左右摇摆了一会儿,真的开始确认自己眼里有没有多出什么不应该在那里的字样。
太宰看准时机,悄悄对织田作夸张地打起了手势,鸣女的眼睛当然把他在鸣女背后做的小动作看得一清二楚,但是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
织田作之助从身后掏出从太宰房间顺来的茶杯,干脆利落地一铲,就将眼球撞进杯子里,向太宰丢过去。鸣女想要拨动三味线,但是太宰就在这个房间里,她总不能随意转换重力的方向,使他摔断脖子。
于是后者真的接住杯子,在内定的上弦面前完成了‘夺鬼眼球’的成就。
“我要碰了哦,”太宰伸出一根手指对着杯子里瑟瑟发抖、努力把自己团成球的眼睛,得意洋洋地威胁道,“真的要碰了哦?”
如果‘人间失格’碰上那只眼球,顷刻之间就会将其化为一滩血水吧。
鸣女脸上那一只眼睛刷得朝他的方向转过去,动作之利落透着种咬牙切齿的意味。她拨动三味线,铿锵之声一起,眼前的墙壁立刻扭曲伸展,构成一条笔直的回廊。
太宰笑嘻嘻地端着茶杯往前走,织田紧跟其后。鸣女神色一暗,轻轻拨动琴弦,织田脚下的木板突然消失——无惨大人只说要让太宰治活着,却绝不会在意这个人类的生死。
人类好像毫无所觉一般往前走,但这一步的步幅恰巧大了些,竟然刚好踩在空洞边沿的板子上,稳稳地跨了过去。就好像他能预知到危险从何处而来,但也有可能只是好到令人不敢置信的运气。
织田作之助,真的是个普通人类吗?鸣女停下手里的小动作,拨动弦,让特意架构出的回廊在两人背后恢复原状。
太宰随手一抛,将手中的杯子和眼球往走道边上的虚空中扔去。脆弱的陶瓷和血肉都没有机会碰上木板,就悄无声息地消失了。可想而知鸣女是怎样愤愤地将自己的眼球从杯子里捞出来。
眼前就是无惨的实验室。太宰推开门,实验室的设施比起现代横滨显然要欠缺不少,但是竟然像模像样,不管是消毒卫生工作,还是照明,都达到了干净整洁的标准。
整齐完备的蒸馏设备被放在隔离柜中,正在提炼无色液体。每一瓶试剂和试管架上的试管都做了良好的密封工作。
不存在什么折磨人类的器具和四溅的血液,鬼舞辻建造实验室的目的并非去满足他扭曲的心理——不,除了想要活下去这一愿望已经超过良知、千年以来视食人为常事之外,鬼舞辻无惨并没有什么特异之处,也并不享受陌生人的挣扎和惨叫。
这么看来,鬼舞辻确实是个再正常不过的、仅仅是得到了赋予其过强力量的诅咒的普通人而已。
堆满手稿的柜子也是整整齐齐,看得出来鬼舞辻绝对是个很注重整洁和实验数据可搜寻性的研究者,这些手稿有的已经是几百年前的研究成果,一些却几乎墨迹未干。
仅仅为了晒太阳,这份毅力倒是无人可及。
鸣女当然不可能仅仅因为太宰的威胁就将他放进这里,唯一的可能性是鬼舞辻‘允许’了他这种行为。或许在鬼舞辻无惨看来,就算太宰将这个实验室全砸了也无伤大雅。一千年他都没能找到代替蓝色彼岸花的药物,或许早就对这研究充满了失望。
对无惨来说,现在最重要的实验‘材料’就是太宰治本人,后者无论行动多出格都不会受到惩罚和指责。就像是养宠物的主人家心情极好的时候无条件的纵容,哪怕他将人类带进无限城也只不过是收到了不痛不痒的警告。
太宰并不是个蠢货,他不会对无惨的实验室造成不可修复的损坏。相反,他来这里正是要履行与无惨交易中的一项。
“找到纸笔了,”织田举起手中空白的本子,他就是完全没有自己在反派boss老巢里的自觉,将偷纸这件事兢兢业业地贯彻到底。
太宰好像很好奇似的扒在石英质的器具边上看,这些东西一看就造价不菲,也不知道无惨是从哪里坑蒙骗拐来工匠替他打造的。
“这里的设施好先进啊,”他感叹道,“如果传播到外界去,恐怕后世所有的教科书上都要写上‘伟大的生物研究先驱鬼舞辻无惨先生’的研究成果了。然后就会有八卦野史讨论无惨先生传说中是食人鬼,想想就很有意思呢。”
他揭开蒸馏设备的盖子,不知从哪里变出一根针,刺破皮肤,将血珠滴进锥形瓶中。血色在水面上晕染开来,构成恍若水墨画的奇特形状,但是不多时就彻底散开了。
这些血甚至不足以让瓶子看起来变成浅粉色。
鬼舞辻显然并不知道太宰所具有的‘血鬼术’实际上和血和鬼都没有半点关系,是与生俱来的异能力。如果要从研究细胞的角度来研究太宰的血液,一定是一无所获的。
从离开太宰体内的那一瞬开始,那些血就失去了异能力无效化的最基础发动条件——那就是太宰治本人。并非是生理结构上造成的异常,而是通过‘精神’的某种表达方式而形成的、最适合拥有者的能力。
是为人间失格。
他们退出实验室,鸣女已经又铺好了回到太宰房间的回廊。但是在无限城内,反正又无事可做,就干脆像散步一样慢慢地走。
“啊,那根横梁看起来真结实——”太宰的话音未落,他指着的那根横梁就好像受到了惊吓,快速地扭进光滑的天花板里不见了。
显然鸣女对规避他的自杀行为已经十分熟练,甚至都不需要下一个提示,就能直接将吊颈健康法扼杀于襁褓之中。
“太宰!”
也只有在涉及到自杀方面的时候,织田才会褪下什么都附和纵容着应答的样子,无论是语气还是神情都会骤然严肃凌厉起来。
就连面对军队的时候,恐怕织田也不会摆出这样如临大敌的神情了。对他来说,无法使太宰心中生出想活下去的愿望,也是一大憾事吧。
但是他很快意识到太宰有哪里不同了,就算在提到自杀和死亡的时候,青年的语气中也并不满盈着病态而空洞的渴望,更多的是某种漫不经心。
就好像随意地尝试着各种死法,但并不再提及‘腐化的世界的梦’这种令人听见就感到绝望的词句。
“我觉得呀,织田作,”太宰轻松地说着,“也有许多有意思的小说,偏就不写人心向善,写那些不完美的坏人,努力做着坏事、有时候搞砸了就做成好事,然后在泥潭里挣扎着活下去的样子。”
他并不是在试图改变友人的观点,确切地说,他所提及的这类书籍和织田想要刻画的杀手的一生,实际上是全然不同的类别了。织田希望用自己的人生演绎小说的结局,因此秉承不杀人的信条。
“啊,是这样没错,”织田问道,“太宰也要写书吗?”他好像为没有拿来双份的稿纸感到有些惋惜。
“正在写呢,在这里,”太宰抬手,纤细的指尖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