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姜忧伤地耷下眼角:“不敢说,说了你就要生气了。”
不知师焱听懂没听懂,反正他并无任何回应。
转眼进京已近一个月,郭纯嘉要回青州销假,陈姜也决定返家。虽然京中还有许多人家排队递帖邀请她,可是高人行事又怎能受他们影响?老是走东窜西显得没品,再呆下去也没什么意思。真有心特诚的,就去大槐树村请她吧。
离开之前,陈姜又与袁熙见了一面,替赵媞转达了些废话。其余她飘出去不辞劳苦打探出来的诸如皇宫禁军分布,皇帝起居路线,内外城门换防时间,和守城将领的底细之类,一个字也没提。
成不成都是袁熙的命,她最多敲敲边鼓,提供些场外支持。
赵媞气得不轻,在陈姜答应攒够下一个一百万立刻就给袁熙送来之后才平息怒火。
袁熙告诉了她几个地址,几个人名,若找不到他,把钱交给那些人也是可以的。
陈姜:......捐款通道还不止一条。
这日风和日丽,她收拾行装,赶马备车,正准备出发时,忽然接到内侍传旨,皇帝宣她进宫。
郭纯嘉激动:“天师,你的大运气来了!”
陈姜有不祥预感,她的预感一向很准。皇帝监视了她这么久,显然对她有兴趣,但久久不吭一声,到临走了才来宣人,是在憋着什么坏呢。
连换个衣裳的时间都不给,皇帝随传必须随到,于是陈姜就穿着一套朴素的准备坐长途车的杏黄旧衣裙前去面圣。
随内侍去往皇宫的路上,陈姜猜测了数个可能。皇帝请她去净宫?去算国运?寻长生不老偏方?还是单纯想试试她的本事?
没等猜出个头绪,皇城已近。从某侧进了宫门,穿过一条长长的甬道,停马下车步行。方石广场硕大阔宽,白玉石栏围着九根盘龙柱伫立场中,百级台阶上威严宫殿耸立。目所能及处,既肃且静,殿门外的几个一动不动的人形小得好似蚂蚁。
内侍示意她垂头行走。陈姜装作未闻,目光冷淡,步伐沉稳,越是去见身份高的人,越得有气场,让做什么就做什么,岂不是提前释放了“可为人用”的信号?
内侍小声提醒了几次她也不理,只好作罢,把自己的脑袋勾得更低,快步在前领路。
爬上台阶,陈姜额起薄汗,腿脚沉重,强做了几个深呼吸把心速压下去,听着内侍高声传报。
三只鬼都跟在她身边,影子不知是不是受到天家气象影响,说话都不敢大声:“这里就是皇帝住的地方吗?皇帝长啥样?跟我们一样两只眼睛一张嘴吗?”
赵媞冷道:“以前的皇帝每一位都气宇轩昂,相貌堂堂。如今宫里的这个东西,獐头鼠目尖嘴猴腮,也配称帝?就是个恶盗罢了。”
殿内宣进,陈姜跨过小腿高的门槛入内,踩着打磨得光可鉴人的大块黑石地砖,昂首挺胸,直视数丈开外那五尺高台上的一抹明黄。
内侍制止陈姜再往前行,道:“跪!”
陈姜冲师焱使了个眼色,他便飘去了那明黄之前。陈姜跪下,呼道:“神棍门第八百一十三代传人陈姜,叩见君上,君上万岁,十万岁,百万岁!”
内侍着急:“错啦!”
皇帝在台上噗嗤笑出声来:“起来吧。”
陈姜笑眯眯地站起来了,依然不羁地昂着头,不避讳地看着皇帝。她是天师,隐世门派传人,不谙世事,进宫催得又急,也没人来教过她礼仪啊,言行不拘一格很正常。
皇帝也是这么想的。据探子回报,此女长于山野乡村,家中还有寡母兄弟,十一岁前与常人无异,分家后突然显出本领,以卖纸扎和替人安宅发家。本事不小,但确实没受过教育。
看起来,她的变化发生在分家之后,同村人反馈她是开窍了。但皇帝认为一个人不可能在短时发生这么大的变化,唯一的解释就是她一直在悄悄学艺,从前受家人制肘韬光养晦,分家断亲后才敢大展拳脚,只是旁人不知道罢了。
神棍门!大楚还有多少他不了解的隐世门派,多少他不知道的世外高人?要不是这小丫头贪钱出世,怕是永不会走到他面前来了吧。
根据陈姜的年纪和表现,皇帝认为不需要跟她兜圈子绕话,玩委婉那一套,便直言道:“陈天师,朕今日宣你进宫,是有几件事想问问你。”
“皇上请问。”
“你的师门,神棍门在哪里。”
“没有固定址所。”
“门派有多少人?”
“师父一对一教我,不知还有没有别的师兄弟。”
“那你师父呢?”
“两三年没见了。他说我已出师,以后不会来见我了。”
高人,果然是高人。皇帝丝毫没有怀疑陈姜的话,毕竟这丫头年纪太小生平太浅,没什么值得深挖的东西。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朝殿侧红漆柱子后看了一眼,又道:“多年前,朕也曾见过一位法术高深的天师,他通天文晓地理,占星卜卦言无不验,尤擅推演之术,能勘天道奥妙。可惜,性子过于孤傲了些,不懂识时务者为俊杰的道理,最终落了个身死魂消的结局。”
赵媞咬牙一字一顿:“他说的是国师。”
陈姜:“哦,那是挺可惜。”
“所以......”皇帝顿了顿,咽下即将出口的话,精光灼灼的眼神盯了面前的小丫头半晌,道:“后宫中有一处小殿不甚干净,天师去看看吧。”
“好。”
陈姜答应了,内侍上前引她,她却没有动步,面现犹豫之色,似乎想说什么又不知如何开口。
“天师怎么不去?”皇帝问。
陈姜尴尬地一咧嘴:“皇上,按说您是天下主,不该向您提要求。但师父有训,神棍门不做白工,出手必得收钱。所以先跟您说一声,我净宅要价不低。”
皇帝也算听了不少她的德行,闷闷笑了两声:“你要收朕多少钱?”
“视状况好坏,一千两起,上不封顶。若是遇到像孙大人家那样难缠的,给您折个价,至少也得八十万。”
皇帝答应了,陈姜愉快地跟着内侍出了大殿。
她前脚刚走,红漆柱子后头就步出一个身穿黑袍,手持拂尘,挽道士髻,须发花白的精瘦男子。
皇帝放松脊背,靠在龙椅上道:“云鹤,这姑娘或许有几分本事,可年纪太小,性子俗野,与朕心思之人相差甚远,你何以对她另眼相看?”
那道士模样的男子甩了把拂尘,拱手低道:“皇上,莫执着,前后数百年,谁又能比得上师父呢?贫道只是不想错过可造之材,此女小小年纪,在玄术上有这般造诣,可见天资出众。再磨练几年,必可为皇上所用。”
“退而求其次,朕不甘哪!”皇帝叹息:“你真的要走了?”
“贫道无能,及不上师父万一,无法为皇上分忧。再流连俗世也于事无补,不如就此匿世,专心苦修,以期来日道法大成。”
皇帝点点头:“你们方外之人所求不同,朕也不勉强于你,不过你走之前,定要为司天台补上缺。”
“是,贫道这就去试一试那小天师。”
经三台,过六殿,路遇成队的宫女内侍,皆目不斜视,行走无声。半下午时分,初秋阳光洒在长长的宫道上,远处飞角扬檐不知名的楼阁顶上有风铃般叮叮当当的声音传来。
绕了不知几个弯,路过一个巨大的花圃,内侍带路越走越偏,赵媞警惕道:“你小心点,这是往冷宫去的。”
影子在这安静森严空旷的宫里有点害怕,拖住赵媞:“刚才我好像看到一个啥东西飞过去了,要不然我们不去了吧,那里会有吃鬼的妖怪吗?”
陈姜不吱声,紧随着内侍往前走。又拐了一个弯后,师焱悠悠落在她身边。
“一道人,名曰云鹤,有杀你之心。”
陈姜眨眨眼,那咋办,要逃吗?
师焱道:“恰借此机,试试你的眼睛。”
第91章 我是看过聊斋的人
冷宫所在,是一块偏远,荒僻的区域。从外观上来看,确是殿群没错,初建成时应也曾雕梁画栋金碧辉煌过。可由于方位不好,背阴,离内廷太远,取送个东西都不方便,没有人愿意住到这儿来,久而久之无人维护,它就废弃了。
怎么成为罚妃居所的不得而知,反正赵媞爹也是跟着他爹沿用下来的。按赵媞的说法,她爹宽厚,后妃们也至少维持着表面上的和谐懂事,在位期间冷宫就没住过人。她幼年时分跟着王姐玩耍来过一次,从上了锁的大门缝里看进去,院中杂草都有半人多高。
王姐吓唬她说这里头住了很多太妃太嫔的鬼魂,赵媞骇怕不已,回到宫里还发了场热病。
内侍引着陈姜拐进长巷,来到冷宫大门外,取钥匙打开了大门上的黄铜枕头锁,推开小半扇仅够一个人穿过的空档,细声细气道:“就是这处了,天师请进。”
陈姜朝里瞄了一眼:“皇上不说是处小殿吗?里头这么多殿,哪一处才是?”
内侍始终垂着头:“奴婢不知。”
是让她自己进去寻找的意思了。陈姜稍稍思量了片刻,便抬脚进了大门,往里走了没几步,忽听身后咔哒一声响。那内侍竟然将门关住,正上锁呢。
赵媞急得在门扇里外穿来穿去:“内竖大胆!”
影子吓得别在墙角一动不敢动:“要干啥呀,咋还锁人了呢?”
陈姜张口想喊,又闭了嘴。她跟那内侍无仇无怨的,他这样做定然是受了指示,喊也没用。
等门外的脚步匆匆远去,陈姜回身打量冷宫全貌。一个正殿,两侧墙隔之外还有两个偏殿,后方或许还有一殿。所见之处,无不是瓦砾破碎断木残窗,廊柱掉漆褪色,牌匾蛛网成片。正殿昏暗,隐约能见一些翻倒在地的桌椅。
院中不知经历过多少岁月的石板道早已破破烂烂,如赵媞所说,这里的确荒草丛生,而杂草不止长到了台阶上,还从走廊阑杆根部的夹缝中顽强探出了头,更为宫殿添上几分衰败凄凉之感。
太阳吝啬将光芒撒进,即使是白日,这里也呈现出一种阴寒气氛。四周安静得虫鸣不闻,脚步声显得尤为清晰,陈姜一边打量一边往里走,两只鬼反而躲在她身后,慌张地四处张望着,生怕突然冒出个什么意想不到的东西。
冷宫里没人居住,就算闹出点鬼动静也影响不到内廷安宁,皇帝分明是特意将她指到这儿来的,为了供那云鹤动手?
皇帝想杀人还要找理由吗?单一个“殿前失仪”就能大做文章,喊两个禁军把她拉下去砍了方便得很,用不着绕弯子,多此一举似有别意。
陈姜进了正殿,前后左右各个堂室游逛一圈,除弄脏了裙摆,呛了一鼻子灰之外什么异常也没发现。又去两个偏殿看过,仍是“干干净净”。
只剩后殿没有看了。那处离前殿较远,中间还隔了一个园子,经年落叶和鸟粪堆满去路,要走过去,还得趟着齐腰高的野草。
陈姜让赵媞和影子不要再跟,看了看师焱,小声道:“在那等着我呢?”
他鼓励道:“去吧,无事。”
“我出不来你救我?”
师焱点点头。
于是陈姜放心大胆地拎着裙子趟过去了,有师焱在身边,什么也不用怕。他说要试自己的眼睛,可能那道人会使障眼法来迷惑她,所以保持头脑清醒很重要。
她费力地穿过园子,来到后殿阶下,喘口气一抬眼,就瞧见方才还空荡荡的殿门上倒挂着一个红衣女人。
两只穿了绣鞋的脚不知勾在什么地方,女人呈倒挂金钩姿态,红衣裙全然翻了下来,露出中衣,遮住头脸,边缘露出一点点青白的指尖,长而散乱的头发随着她身体的摆动左右摇晃。
时辰不早了,天空中现出霞色,看不见的太阳大约已慢慢西沉。光线还是明亮的,可明亮中又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寒凉。空荡的废弃宫殿前,出现这种景象,煞是骇人。
陈姜目不转睛盯了会儿红衣女子,倏地冷笑一声,径直上台阶,走到她面前,伸手轻松拨开她摇动的身体,进入黑乎乎的殿堂。
这里和其他三个殿的区别就是更脏,更荒,可能若干年前那些被打入冷宫的女子也不想来此居住吧。家具早已不成形状,地上肮脏不堪,奇奇怪怪的动物粪便比比皆是。陈姜适应了一会儿昏暗的光线,小心地绕过脏东西,探查四方。
正堂没什么特别,左边侧室里则又出现一个面朝墙角站的白衣女子,黑直长发及腰,白裙松松垮垮。陈姜刚走进,那女子就以扭曲的角度向后伸出手臂,不停向她勾着手指。
能看见她吗?为此陈姜还做了个试验,向左走几步,女子的手臂指向左边;向右走几步,她又指向右边,好像长了后眼一样。
陈姜说:“你转过来。”
那女子不动。
陈姜转身就走:“不来我走了,你自己玩吧。”
女子也并未跟出。
她又走去右侧室,情况终于有了点变化。随着她脚步踏入的那一刻,偌大空间内忽然亮起了数十盏灯烛,将内室照得通亮。
眼前哪里还有破败景象,简直堪称富丽堂皇。地铺彩毯,墙饰贝珠,头顶有巨大的灯盘,空气中飘荡着果香,丝竹声声响在耳畔。
红白双色丝绦条条垂下,在她面前形成一道幕帘,缓缓飘动间,两条婀娜身影若隐若现。看不清面貌的女人正在扭动腰肢,发出银铃般的笑声,向她勾动手臂:“来,来呀。”
陈姜拨开丝绦,里头的金玉摆设闪瞎人眼,一张硕大的矮桌置于地面,上头放着鲜亮果蔬和精美酒具。
两个女子穿得极少,一条纱巾裹住了重点部位。见陈姜进来立刻背转身体扭着水蛇腰跪倒在桌边,一个斟酒,一个拈果,手举得高高的,头却不抬,只不断道:“来,来呀。”
陈姜欣赏了一会儿她们姣好的身材,开口道:“抬起头来,让大爷我看看你们的姿色如何。”
女子们不抬头,仍说着:“来,来呀。”
陈姜转头回望来路,那原先方方正正的入口已经漆黑一团,什么也看不见了。她叹了口气:“这么点本事也拿出来贻笑大方,我还没开天眼呢就看破了,知道为什么不?因为大爷我可是看过聊斋的人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