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卿元安排好的地方位于城外的一栋别苑中,这里人少,也安宁,是唐卿元为她们挑的归宿。在唐卿元看来,对这些女子最好的归宿并不是还良,而是——
从军!
她要练一支女子军队出来。
唐卿元到的时候,入眼的女子全都束起头发正扎着马步,衣服也换成了短打的样式,干脆利落。蒋征君在她们中央穿梭着,手上拿着一根细长的棍子,时不时地伸出去将因打颤而弯曲的腿敲一下。
见到唐卿元来,蒋征君走过来行礼:“太女殿下。”
唐卿元收回扫了一圈的视线,她问道:“端阳呢?为何就你一人?林大人说端阳和你一同过来的。”
唐卿元一来就问端阳,蒋征君不知如何回答。就在唐卿元心底生出不好的预感时,蒋征君伸出手指着正在扎马步的一个女子,声音犹豫:
“公主在那。”
第58章 戏
唐卿元顺着蒋征君视线看了好一会儿才找到端阳的位置。
她同周围人一样, 以往环佩叮当的饰物全数摘下,如瀑的青丝只用一根简单的发带高高束起。已经被浸透的发丝贴在额间,脸颊上是因运动过度而产生的潮红。唯有那一双眼睛, 明亮至极,看不出丝毫疲惫。
她早已看见了唐卿元,在唐卿元的视线看过来时, 她眼神躲闪脸上却露出一抹讨好的笑。
自从重逢后,唐卿元的变化实在太大了。曾经他可以毫无顾忌地和重阳公主玩闹,如今却猜不透太女殿下心中所想,蒋征君硬着头皮解释:
“公主她主动要求和这些女子一起训练, 说自己身体不大好需要锻炼锻炼。臣有阻拦,但是公主以身份压臣,臣不敢不从。”
话里话外,将所有责任全都推到了端阳身上。
空气静默了好一会儿, 蒋征君才听见唐卿元淡淡道:“她还挺有能耐。”
听不出褒贬, 猜不出喜怒。
“公主还说, 不要把自己的身份揭露给她们。”蒋征君补充道。
唐卿元不等他说完就离开了原地,往端阳所在走去。这般行为落在蒋征君眼底, 便是隐忍怒气的表现,他忙跟了上去。京城贵女们的习性他也了解一二, 像端阳公主这样抛弃礼仪没有仪态是会被排斥的。太女殿下身为长姊,或许是要教训端阳公主的。
“殿下, 端阳公主她——”
唐卿元淡淡看了他一眼, 双眼如有漩涡一般,将他剩下的话全都吸走了。
唐卿元的视线落在端阳不住打着颤颤的小腿,顺着小腿往上,是伸得有些直的大腿和弓着的腰, 最后入眼的是端阳带着羞赧的脸。
这视线如有实质般,令端阳本来只是不安的心此刻一直沉到了谷底。皇姊,她肯定是生气了。
可端阳却固执着,明亮的眼睛中不知何时爬上了委屈,嘴唇也被咬得发白。尽管她的四肢早已酸疼、喉咙也干涩,可是端阳就是不愿意起身。
端阳早就想过了。
早在唐卿元初次将计划告知时,就想过了。端阳不会忘记唐卿元提到女子军时她心底的激动,她想成为征战一方、护大宁边疆安宁的将军。
想到此,眼中的委屈褪去。端阳眼底也不再躲闪,她看着唐卿元,眼底全是坚定。
二人互相对视着,谁也不肯退让,隐约间能感受到火光在二人中间响着。
唐卿元的手不知何时环到了胸口,她长舒一口气,蒋征君和端阳的心猛地提了起来。只听见唐卿元意有所指:“这位姑娘的腿,好像在发抖?腰背也没有挺直,蹲得也不够深。蒋征君,孤把你从父皇那讨过来,可不是让你过清闲日子的,嗯?”
眼睛是看着端阳说的,话却是给蒋征君听的。
唐卿元的眼睛中藏着笑,“这位姑娘比起其它人差远了,要不,就安排她去干别的吧。”
端阳几乎是一瞬间就明白了唐卿元的言下之意,她脸上表情没忍住,眼睛也弯成了月牙。
蒋征君手上的细长棍子也落在了端阳身上,毫不留情:“你,背再挺直一些。”
端阳忙不迭地调整姿势。
直到唐卿元离开,端阳咧开的嘴角也没能合上。
刚回到东宫,归琼便上前递了茶,轻声道:“方才有太监传陛下口谕,说陛下今日召了戏班子入宫,让殿下你今晚去御花园看戏。”
“看戏?”
“奴婢帮殿下问过了,今晚召的不仅是殿下您,还有其它公主。”
“归琼,你不必以奴婢自称。”唐卿元无奈,“你有这般才能,日后必不会只屈居于这方寸东宫之内。孤已将你所为全都写了折子摆在父皇案前,估计过不了几日,父皇就会为你赐官。”
归琼听闻只是低着头,不发一语,娴静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想法。只是......她脸上的线条愈发熟悉,可唐卿元实在想不起是在哪里看到过。
入夜看戏。
这是自从第一个储君突然薨后,皇宫内两年以来没有出现过的事情。唐卿元对看戏也不是很有兴趣,准确来说,她和老皇帝的喜好实在重合不了,所以才不喜欢。
老皇帝喜欢的,是女子日夜操劳地供奉丈夫入京赶考,直至丈夫归来满门荣耀的戏曲。她却嫌这女子好似一个物品般,因丈夫生,因丈夫死。像丈夫的娘,像丈夫的仆人,唯独不像她自己。
可惜的是,几乎所有的戏曲都是这般。
唐卿元到的时候,人已经到了大半。等唐卿元落座时,宁阳才姗姗而至,云鬓没有往日的繁复,就连她平日最喜欢的步摇簪钗都没有,只别了一朵浅色的花儿。
对上唐卿元稍显诧异的视线时,宁阳浅浅一笑。唐卿元这才注意到,她今日的妆容也很淡,似只描了眉。
宁阳率先开口,她摩着衣袖上的花纹漫不经心地问,“太女下午去哪里了?宁阳找了皇姊好久,都没找到人。”
像是抱怨。
这件事现在还不能告诉宁阳,唐卿元有自己的考量,等到时机合适的时候,她才会把这些摆在众人眼前。这毕竟只是一次计划,能否成功还是一个问题。
正在唐卿元想着如何解释时,端阳不知何时出现在唐卿元身侧,打断了两人的谈话。她拉长了声音,“皇姊,今天好累啊。”
可你看她的脸,嘴还咧着,眼底明亮,带着几分殷切的笑,哪里是不满的样子?
“你呀。”唐卿元戳了戳她潮红还没来得及褪去的脸颊,“你晚上回去,得要人好好给你调理一下,不然你是撑不了多久的。”
端阳这才看见站在一边的宁阳,忙收敛了姿态,低声唤道:“二皇姊。”
宁阳是她们所有姊妹间最漂亮的一个,也是礼仪最周全的人。几乎所有的公主都怕这个二皇姊,无它,因为宁阳时常会训斥她们哪里做得不合格,怕中又带着敬。
端阳,太女。
这两个人站在一起,宁阳怎么看都觉得不舒服,她漂亮的眼眸沉了沉,意味深长,“端阳妹妹,倒是和太女熟稔啊。”
宁阳语气不善,端阳生性敏感,她第一时间便察觉出了。为什么语气不善,端阳也不是单纯的人,心底迅速有了猜测。她稍加斟酌:“大皇姊前些日子说要请端阳吃美食,二皇姊什么时候让宁阳一饱口福呀?”
“区区美食就能收买你......”
“陛下驾到——”
老皇帝从众人面前走过,身后跟着亦步亦趋地张恪。待他落座后,宁阳突然低声问唐卿元:“皇姊,你不觉得有些奇怪吗?父皇他往日肚中恍若撑床,今年以来,却清瘦了不少。”
宁阳说到这里蹙起柳眉,语气担忧:“父皇他是得病了吗?”
说完后她紧紧盯着唐卿元,生怕错过唐卿元脸上的丝毫微小的变化,这是试探。
私自揣测皇帝龙体,这是大不敬。就算她们贵为皇帝的子女,也是不被允许的。一旦传出去......唐卿元坐直了身体,脸上的表情冷了下来:“宁阳,慎言。”
也是提醒。
被唐卿元轻斥过的脸依旧是柔和的,宁阳不觉得放肆,她知道现在被称作陛下的人不是真正的陛下。她半垂着眼睑,挡住了她的深思。
“听说近日又传着一出不错的戏,朕就把人召进了宫里,让你们来一同观赏。”
在公主们的左手侧,坐着的是老皇帝的各个妃子,现下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听老皇帝如此说,有人开口道,“能被陛下记挂,是臣妾们的福气。”
“......”
老皇帝目不斜视,她脸色稍沉,周围便安静了下来。她吩咐道:“现在就开始吧。”
敲锣打鼓声迎出了两个女子,一个挽着双髻,估摸着是豆蔻年岁;一个瘦若拂柳,一动一喘,好似不久于人世。
唐卿元一眼就认出了这二人,这正是《奇闺记》中唯一的一对亲姊妹。
《奇闺记》在没有后八十回的时候,它依旧是很出名的一本书。多少文人墨客欣赏这二十四个女子的谈吐风雅,出口成章;多少女子羡慕这些女子们之间友好相处,没有争斗。
但它很难改成戏剧,因为二十四个女子太多了。只能挑少许的、只有几个人的片段进行改编。台上正演的这一出,唐卿元有印象,是这位如拂柳般的女子被逼婚,妹妹为阿姊的遭遇、为她也会有的经历而悲伤。是《奇闺记》为数不多能够改编的场面。
“阿姊,你若是男儿身,凭着你的才华,定能扶摇直上。我若......我若是男子,也必是威震一方的大将军。阿姊,为何你我生来便是女儿身?”
“为何世间,要如此约束我们女子?”
画面一转,弱柳扶风的女子已经披上了红得有些发暗的嫁衣。书上说,这嫁衣是这姊妹二人刻意为之,特意选择的与血液颜色最为相近的红色,因昏礼在傍晚,故所有人都没发现。
洞房花烛夜,作为新郎官的男子走了进来。
《奇闺记》的前一百六十回里,到这里便戛然而止。在后八十回没有现世的时候,世人给它编纂的最广为人知的剧情是:弱柳扶风的女子婚后一月内便郁郁而去,此男子迎娶了妹妹,夫妻恩爱,琴瑟和鸣。
唐卿元敲在扶手上的手微微一顿,眼底划过诧异。眼前这出戏,好像是依着她放出去的后八十回来的。
第59章 晋江文学城
她转头看向老皇帝, 视线落在对方早已步入中年的脸上。深浅不一的沟壑和岁月在对方脸上形成了一种奇异的、令唐卿元觉得有几分荒谬的慈祥。
侍立老皇帝左右的张恪注意到了唐卿元的视线,他冲着唐卿元行了一礼,微微一笑:“太女可是有事?”
凄凄惨惨令人闻之心中一动的琴声不知何时已经下场, 取而代之的是一段嘈嘈切切地琵琶声。初起柔和,迅速激烈,配合着用尽力气敲出来的鼓声, 令人神魂一震。
老皇帝的双眼,是这时候看向唐卿元的。
她似是早已察觉到唐卿元的视线,并不惊异。威严的面上带有她独有的慵懒,她问:“怎么了?”
新婚之夜, 那个柔弱似柳的姊姊拿出一把匕首,狠狠地捅进了欲对她不轨男子的身体。她早已告知自己的不愿,他却和父母联合起来,逼她出嫁。
鲜血喷涌, 将二人的喜服染成了同一颜色。姊妹二人一同逃出了城, 语气中是前所未有的轻松:“姊姊, 天下之大,今后何谈没有我们的立足之处?”
二人一致没有提起被她们丢下的父母。也是, 用她们来维护荣华的父母——不要也罢!
乐曲轻快。
唐卿元回过神,嘴角抿起, 说出口的话意味不明:“只是觉得父皇这些日子,好似变了。”
“嗯。”回应唐卿元的只是老皇帝从鼻子中发出的声音, 还有张恪落在她身上, 久久没有挪开的视线。
戏已经到了白热化,阿姊女扮男装,历经数次生死后她在朝中占据了举足轻重的位置 ;妹妹从戎,自底层一路厮杀, 成为了镇守一方的大将军。
——结束。
“这戏倒有新意,”老皇帝看得很是满意,“张恪,赏。”
端阳越过宁阳看向唐卿元,眸子亮晶晶的,带着几分跃跃欲试。好似在说:皇姊,你看她都可以,我肯定也可以。
唐卿元报之一笑,她转头对归琼道:“赏。”
这出戏她也很满意。
皇帝看的戏,怎么可能是一出简单的戏呢。唐卿元从这里面揣摩出了老皇帝的意思,与她的计划不谋而合。
只是,唐卿元半垂着眼,这世上,真的会有人变化那么大吗?怀疑的种子自她册封之日起便种在心底,生了幼苗,开始成长——如今已经是苍天大树了。
她微微偏头看向正襟危坐的宁阳,她衣服上一丝褶子也没有,下巴微扬着,有些东西自她出生起便根植在她的骨子中,怎么也忘记不了。
许是唐卿元眼底的探究如有实质,宁阳转头冲着唐卿元浅浅一笑,像有什么东西已经胜券在握。
皇帝赏了,一国储君也赏了。剩下的人无论是喜欢这出戏还是不喜欢这出戏的,都纷纷赏赐跪在那里、头也不敢抬的几个戏子。
归琼回来时,窈窕的身姿吸引了老皇帝的视线,“你身边的这个女子,倒是有几分眼生。”
一个皇帝,忽然问一个女子,他想做什么呢?不知道老皇帝瞒天过海之术的唐卿元脸上浅笑褪去,声音沉了下来,“她是归琼,之前交了折子请父皇赐官的那位,儿臣身边正好缺这么一个人。”
空气凝滞,归琼也知不妙,忙跪了下来。
“果然长得美。”
老皇帝将人看了好一会儿才道,“难怪卿元你为她荡平天下青楼呢,挺好的。”
耳边传来一声轻笑,唐卿元仍直视前方,没有侧头去看。若是她侧头了,定能发现宁阳此刻眼底的了然和嘲弄,像看戏偶。
“你姓什么?”
“无姓。”归琼跪着,神情看起来是低眉顺眼的,说出口的话却与神情截然相反,“自爹娘为了逃荒将奴婢丢下任由生死的时候,奴婢便没有姓了。”
声音虽轻飘飘地,语气却十分坚定。一如方才戏台上的姊妹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