眉栗默默地想,从来不知道有钱这么好啊。
房子随便挑,吃穿随便买,还不用自己亲自跑腿,在家就能吃到热腾腾的的饭菜。最主要最主要的,是以后画符不用将就啦。
眉栗一边喂狐狸一边瘫倒在柔软的椅子上,听国都里的人们说,这叫致仕后的生活。
头顶有遮雨的屋宇,手边有热腾的饭菜,怀里躺着一只小狐狸。这样的生活,她愿意天天致仕!
但。
不可以,眉栗。
她低下头,回忆一下子涌进脑海,上一世的每一帧画面都快速但深刻地烙下烙印,这是她的人生,哪怕是上一世,也都是她切切实实感受到的痛苦,感受到的冤屈。不平和愤怒曾把她烧的埋在雪里痛哭流涕,心神焦灼的愤恨使她一骑入国都,欲覆灭整座国师府。
眉栗的愤怒,要让天下动荡。
可落得那样一个下场,说无可说,辩无可辩。
只有报应才能平息她心头的烈火,安逸的生活不可以,谁都不可以。
所以天不报应,她亲自来报。
她的双眼依旧慵懒温软,粉色的褙子让她显得稚嫩可爱,往往留着婴儿肥的脸一皱,圆眼睛一蹬会让人想伸出手摸一摸。
但活了两世的心一片焦土,她的一举一动皆有目的,偶尔扬起一抹微笑,世人却不知那下面是魔王的讥讽。
想到入神处,只听到狐狸已经跳下了她的膝盖,在脚边焦急打转,胆怯的“呜呜”两声,又咬咬她的裤脚。
眉栗看看狐狸,又看看坐在盒子上,现在拖着长长的脐带走到被一扫而空的菜盘前的小婴儿。
它扒着盘子边,好奇地伸出手搅了搅里面的汤汁,裂开脸放进“嘴”里尝了尝,然后“呕”地一声吐了。
眉栗:……行叭。人魂就应该吃怨气嘛,吃菜干嘛呢。
她把盘子碟子都随手丢在后院,从挎包里掏出一个小小的面具和一件小衣服。
丢到它面前:“呐,随便买的。”想起了什么,眉栗探过头警告它:“不穿就赶你出去。”
婴儿没有眼睛,但人魂天生能感知万物,它没有衣服的概念,更不会自己给自己穿。因此它捧着衣服,耷拉着脑袋站在那,安安静静的没有声音。
眉栗皱皱眉头,先把它身后坠着的乱七八糟的脐带一剪刀捡了,再施了个清水符把它冲了个干净,最后给这个小不点穿上衣服。
“胳膊抬一下……嗯,jiojio也蹬一蹬……好了。”穿上衣服的小婴儿呆愣愣地站着,眉栗拍了拍它的脑袋,把小面具给它带上。
那小面具是眉栗下午逛铺子的时候顺手买的,上面是可爱的小狗狗嘴巴鼻子和眼睛。之后家里肯定是要有客人的,既然她并不打算赶这个小麻烦走,就不能让它吓着别人。
“不许摘下来。”眉栗啪唧一下松了面具的松紧带,小婴儿被弹地往后一坐。
它把面具悄悄扒下来一点,趁着眉栗哄狐狸的时候站在她身后,悄悄扯扯她的衣摆,等眉栗一回头就把嘴裂到最大,整张脸都掀起来:“嗷——”
装出要吃掉她的样子。
眉栗给了它轻轻的一巴掌,让它坐在桌子上。
“不准吓唬我!不然就出去!”她生气地看着这个小不点,手指指大门。
为什么大魔头的小弟们都这么皮?
眉栗看了看小不点戴着的小狗狗面具,身上穿着小小的袍子,她把它掐腰提起来,才一点点轻。她坏心一起:“不然,你就叫半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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狐仙庙那条巷子里,开了一家铺子。
那条巷子因为紧挨着狐仙庙,通常香火茂盛,多卖香油灯烛,不做平常买卖。
但这家铺子,既没有招牌,也没有掌柜看守。铺子老长,地方老大,上面也没摆个物件,让过往的行人摸不着头脑。
既不开铺子,何苦花这许多钱买这块地皮?
何必平就是在这种好奇心的驱使下走进这家铺子的。
大门口却像悬了一张看不见的帘子,明明外面正是闹市,里面却寂静可闻针落,街上日头晒人,店里却只有烛光闪耀。
他不学无术的脑子突然反应过来,这不是普通铺子,这是符师开的店!
符师是人类中唯一可与妖怪与生俱来的强大妖力抗衡的一群人,他们天赋异禀,是妥妥的天才加上苦练而成的奇才。
只有在他们国都才能见到一群符师结伴而行的盛况,天下符师不过万人,可妖却千千万,它们隐匿于人群中作恶多端,扰乱人间,只能靠符师驱赶或杀死它们,因此符师显得异常珍贵。
传闻,狐仙斛岚飞升后,窥得天道,执掌正义,为了挽救被妖界打压而衰颓倾覆的人间,凝天地灵力于符道,晓天地言语,创设符道。让人类也能借符道引出天地之力,才能与妖抗衡。
如今国师府执掌大权,何家也因为出了一位国师而两代兴荣,何必平身为五国师的亲侄子,在国都可谓是金尊玉贵。他如今刚刚摸到符道的门槛,还是靠数以万计的珍宝和符书堆积起来的。
但众人并不知道,如今何家已是焦头烂额。
上月初,五国师和一房小妾在外游玩,却被隐匿在国都郊外的大妖暗杀,随行的一干侍从里只有一位符师,也被当场打晕。
五国师走的修习道路和何必平有异曲同工之妙,都是靠奇珍异宝堆起,空有强大的符力符文,却不能领悟其真谛,发挥不出符文十分之一的力量。他将小妾推过去送死后拖延了片刻,才得以逃出生天,留了半条命回到国都。
国师府震怒,大国师命令弟子府全府出动搜寻那大妖,却只寻到大片妖血,不见了大妖踪影。
被大妖咬伤后,伤口中渗透的妖毒不断蚕食着旁边的皮肤,五国师的伤口大片溃烂。但符道修行的符师中,医符符师一向少见,这一代符师中几乎绝迹。
国师们不是修战符只会战斗,就是修戍符只会防守,连同时修多种符道的符师都寥寥无几,更不要说专修医道的符师。
于是,五国师在相继被其余六位国师“救治”后,只能靠何家祈求大国师用下保命的密符才得以苟延残喘,如今已是出气多进气少。
何必平心焦之下,今日本是要拜访一位隐居国都的大符师,对方却表示自己也无能为力,回府的途中想着来狐仙庙拜一拜。
叔父是正统符道的天才,想必狐仙大人也可能降下护佑,让他们何家度过这一劫。却在庙宇旁看到了这个奇怪的铺子。
现在他站在铺子里,大气也不敢出。
赖于自小生长在国师府,多少识得普通符文,这世上几乎所有的符书他都看过,但如今,这个铺子里里外外施了几十种符,却没有一处符文散发出他熟悉的感觉。
这些符,全都是这个符师自创自用。密密麻麻,严丝合缝,将整间屋子笼罩起来,合围成一个城池堡垒般的坚固存在。
对方用数量华丽的符文阵法告诉他,自己不差符。
何必平紧张地咽了咽口水,立刻对对方的实力有了评估,保守来看,是和自家叔父能打成平手的大师。
他心中重新燃起了希望。没准这个大符师就修医符呢?那他们何家可真算是有了救??
第8章 国都(五) 单方挑衅打死不算犯法……
希望似乎就在眼前。心情激动下,何必平开始从荷包里往外掏符书。
符师界有一不成文的规矩:大家都不缺钱,所以送礼不送钱。
不说修习符道要耗费多少银财去买符纸、符笔,就是符书也不是想买就能买到的。一些大符师的符文册密不外传,牢牢攥在他们弟子的手里,想要借来学习誊抄都是很不容易的事,人脉、金钱、权力,缺一不可。
加上符师们一向清高自傲,绝不允许有人用金钱“践踏”自己的尊严,因此送钱反而很有可能交恶。
但大家还是要走动走动,“送符书”这种上流符师界通用的办法就开始流行。
何必平作为六大鼎盛国师世家的掌心宝,符书更是堆满了不知多少院子,带出门的包里装满了各种符书。
现在他掏出来的符书堆满了整个桌子。为了显示诚意,他还特意用自己的袍子擦拭干净桌上的油渍,这才将这些符书整整齐齐的码好。
他沉默掏符书的时候,并不知道一双眼睛已经透过身后的门帘瞧了过来。
正是他心心念念的“大符师”。
在何必平走进来之前,眉栗正抱着狐狸躺在院子里睡觉。昨晚熬夜练习符文,直到把整间屋子都布满符文才安心睡觉,今早真是起不来。
就连午饭都没吃,一直睡到下午还赖在靠椅上。
直到何必平惊动了屋子里的符文走了进来,眉栗才指尖一动一下子清醒。
她透过门帘,蹲在地上看那个奇奇怪怪的人从挎着的包里一直翻书出来。不会吧,这个人不会把这里当成垃圾堆了吧?
眉栗打算下午开张,开张前得先把这个人移走,和他那堆垃圾一起移走。
眉栗心下不悦,直接抄起符纸就是一个风符,符文力透纸背,狂躁的巨风朝着何必平的后背狠狠拍来,“哗啦啦”,顷刻间那堆整整齐齐的符书都被卷上房梁,然后一股脑全被裹挟着丢出了屋子。
大街上像下书雨一样,
几个路过的人被书脊“砰”得一声砸到,刚要叫骂,书页的内容就让他们瞬间变脸,纷纷一揣怀里抱着就跑。
巨风中,何必平却毅然不倒。
他周身亮起一盏两盏三盏……整整十盏护身符,那些护身符白光闪烁,将何必平牢牢护住。
眉栗第一次遇上这种符二代,她心里缓缓打出一个问号。
没等她愣几个时刻,就看到何必平眼睛炯炯有神地盯着她,下一秒竟然抬腿朝她走过来。
眉栗一点不怕,她的嘴角甚至牵出一抹小小的微笑。
在国都里,单方挑衅打死不算犯法,这是眉栗记得最牢的法规。跟着法规走,总不会错的。
她从衣领中掏出一叠符,右手指尖有金光莹莹闪烁,随着符篆快速的完成,金光越来越强,越来越盛,直到把眉栗整个人笼罩在里面。
那傲慢的金光像一柄柄大锤狠狠敲打在何必平的护身符上,每敲打一下那护身符就多一处纹路密布的破损。眉栗的第一个符篆施完立刻又来了第二个,每一枚符篆都比前一枚力量更加狠厉霸道,第三枚竟呼啸着扑上去,直接让那护身符四分五裂,露出下面金紫色更深一层的护身符。
眉栗前两个符篆只是在试探何必平护身符的强度,知道可以打个爽快,她顿时不再收束力量,从第四枚符篆开始,她就把昨天练习的符文一起加上了。
何必平身上的护身符一个一个消耗殆尽,碎裂的符片化作灰烬。随着多个护身符的粉粹,他看上去就像被一层白雾笼罩,然而,那团白雾仍然在缓慢地向她走来!
随着手中符篆的疯狂消耗,眉栗简直把何必平当成了陪练的沙包,她施出的符文一个比一个更强,何必平走的速度越来越慢,这个原本坚固的老房子即使是在几十个符文的隔离防护下也被轰得摇摇欲坠,开始震动。
外面的人纷纷驻足看去,但什么也听不到,往店里看去也一片空洞,只能看到那房子摇啊摇,幸亏旁边没有共享一面墙的邻居,不然这生意还怎么做啊。
何必平顶着巨大的阻力前进到眉栗一尺前距离的时候,他身上最后一枚护身符也在眉栗的“炮火”攻击下化为灰烬。
眉栗这次额头上已经隐隐有汗,她兴奋地双手结符,合掌作刀,狠厉劈向何必平的头颅——
“轰”,那符文没有撞到何必平,却越过他狠狠地撞在了房顶,眉栗之前刻下的防护符文“哗啦”一下全部粉碎,附在房顶上的十几枚符文瞬间化为齑粉。
好在终于拦下了这一符的撞击,将房梁危险地保存下来。
何必平身上的白雾慢慢消散,眉栗朝水平方向看去,却没看到他。
人呢?还有瞬移符文不成?这,这是耍诈!
她把目光往下移,终于看到了何必平。
这个人给她跪下了。
眉栗怒从心起,看到自己忙了大半夜的功夫就在这一下中全没了,那房顶跟大火烧过一样黑黢黢的,再也不复之前的华丽雕花原木色,原先附在上面的符印也碎了个干净。
但一方认输,另一方不能将人打死。国都的另一条法文写道。
她沉下脸:“滚滚滚!”
继而扭头就走。没想到跪下来比自己站着还矮的男子抓住她的衣角,见她回头后“砰”“砰”“砰”磕了三个响头,嘴里喊道:“大师,救命啊!”
眉栗在脑子里缓缓打出第二个问号。这个人不是来找打的啊。
但她绝不松懈,一用力要把自己的袍角拽回来……对方捏的太死了,没拽回来。
*
小小一方桌子,眉栗坐在这头,何必平坐在那头。
这个往日猖狂到没边,国都的狗都要绕着他走的符二代,此时乖乖坐在桌子一角,手放在膝盖上,像在家里听叔父的骂一样垂着头看脚。
他身上的袍子被打的稀里哗啦挂在身上,时不时小心地抬眼看眉栗。
“大师……我们家的情况就是这样。”他说着说着带上了哭腔:“求大师救救我叔父吧,我们必有重谢!”
“你叔父是谁,跟我有关系吗?”眉栗两只腿在凳子上晃悠,毫不在意地问。
“我叔父是五国师啊,大师你不知道……”他看了眼眉栗,险险吞下那个“吗”字:“……也是很正常的。”
眉栗低头想,那倒是有些关系的,还是不一般的关系呢。
她冰冷的脸色有了一点解冻的迹象。这不就是瞌睡来了枕头敲门嘛,这个五国师真是会赶时机啊。
被妖怪抓伤重伤不治而死,也算是个凄惨的死法,但远远称不上痛快。如果不给他医治,过不了两天人就没了,时间的短暂大大削弱了痛苦的程度,实在不能大快人心。
眉栗眼珠转了转,对他说:“在这呆着。”
过了一会,眉栗走进来,她从袖子里掏出一个粗朴的陶瓶,懒懒散散搁上去,轻声道:“这里面就是能救他的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