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必平双眼大睁,言语结巴:“这,这……”他从没想过要到药居然这么容易,这么迅速!他原想着,如果这里不行,他就出城,去千万里之外的他国寻求秘药为叔父治伤。
但眉栗轻飘飘地直接把药给他了!
何必平将衣袍一掀,“扑通”一下双膝跪地,行了几个方方正正的大礼:“若能救我叔父,大师之恩,必平永生不能忘!”
他抬起头,还想再说些什么,就看到眉栗直直朝自己伸出手,掌心朝上,意图明显。
何必平捡回自己落在一边的包,重新拿出一本又薄又小的册子:“这是大国师之真传……”
眉栗打掉他手上的册子,认真地看着他,说:“你不要打算赖账,一瓶一千金。”
何必平怔愣了片刻,他以为最珍贵的符书在眉栗眼中却还不如一千金贵重,但大符师自有道理,自有道理。
他认真写下欠条,承诺过不了一刻何家就会派人送来一千金,然后在眉栗将信将疑的眼神中飞快地跑回家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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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必平迈入叔父房间的时候,父亲和母亲已经走了,他们派了两三个下人照顾五国师,自顾去对着祠堂痛哭。
听到他带着灵药回来,何家家主和他母亲都迎上来,问他:“药呢?”
何必平带着父母进了叔父的屋子,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一个粗糙的小陶罐。陶罐上还可以摸到粗糙的颗粒,就像是从哪个床底下捡到的没人要的小罐子,在何家家主眼中粗鄙不堪。
何家主长叹一口气,却并没有阻拦何必平。都到了这个份上,还能眼见着自己的亲弟弟五国师生生被折磨死吗?大家不过都报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试试看罢了。
这一个月来,不管是觊觎何家高额奖赏的人,还是与何家本有来往想从中讨人情的人,甚至那些讥讽的人所说的法子,他们无一没有试过。
国师府说的好听,七位国师,互为兄弟,实则不过是在大国师手下任其驱从的帮手罢了,没了谁都是有利有害,上次六位国师一同救治,也并不是所有人都尽心尽力。
只有对他们何家来说,五国师是独一无二的。
可试了这么多回都毫无起效,这回便就有救了么。
何家主是知道自己儿子是个什么东西的,不学无术,横行霸道,欺善怕恶,所以也半点没指望他。在何必平回府之前,他就已经想好了,如果没了五国师,何家不过牵出国都,荣华富贵三代还是可以撑下去的。
何必平将那小罐微微倾斜,一点淡黄的水液流出来,有微微的黏性。何必平把那水液敷在五国师的伤口处。
随着那水液将伤口整个覆盖住,伤口里有黑色的东西一点一点析出,随即在药液中慢慢变得透明,就连那伤口,竟然也在一点点愈合!
“父亲!母亲!”何必平惊奇地大喊。何家主的嘴都合不拢了,他握住五国师苍白的手,和旁边的夫人都已喜极而泣。
这回,他第一次认真看着这个儿子:“你是从哪里请来的仙药?”
何必平眼中透出近乎癫狂的崇敬:“一位国都的大符师!她就在狐仙庙那条巷子里!”
“对了!”他像是想起什么一样,一下抓住旁边小厮的衣领:“快去,立刻备齐一千两送到狐仙庙旁第四家没名字的店中。”
“那大符师可有什么要求?”何家主问,一般高人从不收受金银,那些世俗之物只当是儿子的答谢之礼,天材地宝和轻易不可得的符书符集才是符师的追求。
“她只要金银!”儿子兴冲冲地说。
何家主想,不行,如此高人,怎能交由儿子去结交?
他得亲自登门道谢。
第9章 国都(六) 抓,到,你,了……
“丑时三刻——入夜将息——”
“丑时三刻——入夜将息——”
巡夜人打着梆子走过这条寂静巷子,声音传得很远很远。这里是胡三巡夜里最放松的地方,托了狐仙大人的福,这里还从未出现过命案,一向安宁祥和。
街上的铺子早已关门闭市,家家户户的灯烛都熄灭了个干净,大多人这时都沉浸于梦乡。
巷子里只有胡三的影子,被灯笼拉的老长,像一只沉寂在黑暗中的猎物。
忽然,另一个影子覆盖了上去,一只手从身后揽上胡三的脖子,牢牢束住,就像拧糖水罐头一样,“咔吧”一声,他的头颅还在摇晃旋转,身子已经失去支撑滑落到地上。
那个更大的影子吃掉了胡三的影子。他并没有伪装,只把胡三的尸身丢在大街上,就继续前进。
不知走了多少步,那人从容地站定在一家铺子前,他为了确认终于抬头看了看铺子名称——店上的匾额空无一字,一家没有名字的店铺。
他抬起手,轻轻扣了扣。
“有人吗?”他问道,声音飘渺轻虚,却带着不可言说的诡异:“没有人开门,那我就进来了。”
惨白月光下,他露出一个完美的笑容。身后的影子像一头巨大的怪物。
屋里没有符阵,到处都是符阵破碎后的齑粉,月光透过大开的门闯进屋里,来人就踏着楼梯不紧不慢地走上去。
他低头看着床上四仰八叉睡着的一个人和一只狐狸,一只腿横亘在狐狸的尾巴上,那只雪白皮毛的狐狸就把下巴搁在那人的腿上呼呼大睡。
那个小姑娘发出急促的呼吸声,她满头大汗,眉头紧锁,双手死死握着,似乎在经历什么可怕的事情,明显是心魂不守的状态。被压着的狐狸感受到了这种情绪,用还可以活动的尾巴尖在那只不安的手上一下一下轻轻拍着,像温柔的母亲哄幼崽睡觉。
来者却不在意她是不是在噩梦中,只在意:如果不杀死这个人,就无法在不吵醒狐狸的情况下取走狐狸。
他出手迅猛,一个无声的滚地翻,将手无声无息的探向女孩的脖子,想像对付胡三那样轻易取走她的性命。
忽然,他背后的柜子深处探出一张脸。那张脸上还戴着面具,它小小一个踮起脚,像小熊猫一样高举手臂威吓敌人。面具从中间分开露出下面撕裂整个面部的裂口,它酝酿了一下,开始尖利高嚎,恐惧和绝望的气息向他迅猛扑去,一团黑雾将他整个裹住——
女孩还在沉睡,半两的攻击已经因为沾上了她的气息而对她无效。她沉浸在自己的地狱中,无法自拔。
那团黑雾被从中间撕开,利落地,毫不犹豫地。来者并不在意这个小东西,他只要执行自己的判断,唯一的担心是床上的人和狐狸会不会被吵醒——并没有,那只狐狸尾巴还在左一下右一下摇摆着,像深夜里的钟摆。
他抓住那个捣乱的面具小人,躲过它咬过来的大嘴,将它扔下楼去。
他的手再次朝眉栗伸去,黑暗中,那本该是五指的地方,是五把寒光乍现的利刃。
就在锋利的指刃割上女孩喉咙的前一秒,狐狸睁开了眼睛,它嗷呜一声从女孩身下跳起,张开尖嘴朝意图伤害她的人撞去,那人见狐狸竟然清醒,立刻两手合掌就抓住狐狸的尾巴。
“嗷——”狐狸吃痛,但它没有去管尾巴上撕裂的伤口,只猛扑过去,用利爪狠狠在那人的脸上划开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
那人周身的气息竟不像活人,连脸上的伤口都没有洇出一丝血,他将五支尖刃撮到一起,在狐狸的脖子上狠狠一划——既然不能完全得到,不如完全毁去!
血光乍现,汩汩热血挥洒在空中,本该扑到他脖颈上的狐狸无力的掉落下来。
它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眉栗睁开了双眼。
她安顿好狐狸,目光移向正在快速下楼逃窜的人,那目光有如雪满山凛冬的冰霜,像深山里的大妖在看一个将死之人。
看来,这一世,雪满山的眉栗还并不被很多人知晓。
你,死定了。眉栗这一次没有微笑,她的嘴唇抿的紧紧的,刚从噩梦中惊醒的神魂却已经快速归位,狐狸奄奄一息的样子深刻的刺激了她。
既然总有人觊觎、伤害属于她的小妖怪,她不介意给对方一个难忘的结局,以警告所有黑暗中的目光——这是我的小妖怪。
小小的手掌下,符现,文成。金色的符光燃烧着熊熊的怒火,纯粹的恨意化为符道最好的养料,眉栗看着那人的背影,右手的符文瞬间凝成一个巨大的齿轮符阵,重重拍在二楼的栏杆上!
栏杆顷刻间细碎成沫,那金色的,严丝合缝的符阵却如猛禽过境袭过所有前方的障碍,宽敞的屋宇中,像鱼鳞般层层泛起金色纹路,又如大浪奔袭,拢成一张巨大的网,一个硕大的符阵在整座屋子中带着“咔嚓”的细碎声响骤然浮现。
后一秒,所有的符文都向那逃窜的偷袭者掠去——
抓,到,你,了。
眉栗伸出舌头,舔了舔干涸的下唇。
她还穿着黑色的小睡裙,立在二楼没了栏杆的粉末中,整个人彻底融入黑暗,只剩微微向下耷拉的苍白嘴角,和嘴角边粉红的舌尖。
金光却还没有熄灭。即使那个夜袭者已经被四肢穿透钉在了大门的门框上方,不断抽搐的手脚加深了符钉的深度,让那符钉像游走在□□里的蛇一样更加深入。
却还是没有血。一滴血都没有。
被钉在上面的人也没有发出哪怕一丁点哀嚎。
眉栗却不想管这些。她还在生气。
弯下腰摸了摸狐狸“呜呜”的小身躯,那条尾巴已经僵直的耷在身后,一双平日里只会撒娇露出不害臊意味的狐狸眼泛出一滴又一滴的泪花,偏偏那血液还是汩汩地流出,即使上面已经缠了一层又一层白布。
眉栗攥紧了拳头。
她回过头,金色的符文欢快地跳出来,在她的掌下犹如欢腾雀跃的游鱼,游走在深厚的金色符力中。眉栗歪了歪头,那些符文瞬间化为骨钉窜向楼下——
每钉入一颗骨钉都能唤起那人瑟缩的颤抖,但他的脸上没有恐惧,嘴里也没有声音。
一颗……两颗……十颗……十六颗。整整十六颗骨钉,将他死死钉在了墙上。
他颤了颤,似乎死了。
眉栗不再管他,她现在觉得心情好了一些。除去漫不经心的一丝担忧的话。
因为她不会医符。
不管是上一世还是这一世,孤身一人的眉栗从没有遇上过这种情况——人还在呢,符不会了。
她虽是□□凡胎,但受伤的次数并不多,在符道中受伤的次数还没有剪蜡烛被烫伤的次数多。身边也没有需要她费心救治的人。
因此,除狐仙外的符道第一人,眉栗大魔头,她一张医符都不会,也从没学过,受了伤也懒得管。
但是现在有一只小狐狸,它为了救她,小小的身体不顾一切地扑上去,用还并不尖利的乳牙疯狂撕咬。
这是第一次,第一次有被这样保护过。
眉栗垂下眼,眼中出现了堪称温柔的目光。在这短暂的一世中,两次温柔,都给狐狸。
除却战符和戍符,符道与符道之间并不相通。医符和所有其他符道之间更是隔了十万八千里,可如今人间的药物医术对妖怪大多毫无效用,只有医符可以救它。
不会医符的眉栗渐渐觉得有些羞愧。
角落里的一本符集静静躺着,它是被何必平带进来的,大国师的真传。这样的册子在国都只有两本,一本在大国师的弟子荀谕的枕下,一本在狐仙庙这家没名字的店中。
眉栗的目光也静静地落在它身上。那本符集散发出了一些不同于其他符道的气息。
她飞身下楼,翻开符集第一页。
“大道道之天地兮……”翻过,下一页。
“求平平之虚其心兮……”翻过,直接最后一页。
一个瘦长符文跃然纸上。几行清秀小字简略介绍其功用,绘制之法。继续往下看去,最下面那行小字写道:“如今大国师已废之不用,此符已沉寂三十有余年耳。”
眉栗粗略翻了翻,整本册子只绘有五枚清晰可练的符文,其中四枚为戍符,只有一枚是医符,号称能“看护伤体,将养生魂”。
她坐在桌边,将那符完整誊抄下来,按照小字的步骤一步步走。
医符和其他符道完全不同,它要求医者仁心……眉栗没有仁心,要求普济众生……眉栗也没这个目标,要求有救治之心……这个倒有。
入医道之人,不能有杀心……眉栗看看墙上还挂着的人,不知道自卫算不算杀心。最重要的一点,是没有战心。
眉栗脸沉下来。她的战符是极端路子,吸食恨意为生,说什么没有战心,没有战心的人如何能用战符。
她不再管书上的警醒,径直试着描摹那道医符。
金色的符光隐现血红的色泽,几许绿意萌生都被金光压下,眉栗咬咬牙,用左手捏碎了金光,瞬间绿意大盛,符文堪堪画成,眉栗“扑”的呕出口血,这是强行逆转符意要付出的代价。
第10章 国都(七) 受伤的狐狸(主狐甜蜜日常……
符成。
眉栗将狐狸放在符阵中。它已经疲惫地沉沉睡去。淡淡的绿光如萤火般点点汇入狐狸的身体,它像在做什么美梦,时不时吐出舌头卖几下萌。
眉栗轻轻地帮它梳毛,顺便安抚一□□内因为被压迫而变得暴躁的战意。
一切都做完后,她抱着狐狸重新坠入了梦乡。
一夜好梦。
今天国都的人们不约而同的起晚了。慌乱中出门的人们在街头发现了打更人的尸体,他旁边还有一个人,但已经认不出面容,全身上下十数个洞孔,惨不忍睹。
国都一日之间全城警戒。
大国师也听到了这件事,彼时他正坐在练功房里,身侧的荀谕将大小事务悉数念出。
大国师面色低沉,并不言语。
荀谕走后,他扳动桌下隐秘处的暗格,座椅缓缓下降,来到屋子下方的密室内。
里面只有一只将燃尽的蜡烛。
一个容貌昳丽的少年正被捆束在床上,他衣衫不整,散发垂肩。说是捆束,实际上绳子松松垮垮,足以让他的双手放在面前的木桌上自由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