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接着又是一道,它的颜色过于暗沉,叫人一时之间判断不出,那其实是鲜血。
古拉玉缓缓垂下了头。
窗上的清清睁大了眼,她看见了她一生中永远难以忘记的一幕。
古拉玉光洁的,乌黑的发髻,它竟然在自己动,好似里面包裹着什么活物,正要冲破束缚,挣扎而出。
她修长细腻的脖颈淌过更多暗色的血,她用手撕扯着自己的头发,青筋根根绽出,用力之大,好似那不是自己的头颅。
终于,她将头发全部拨开,露出了里面的内容,露出了日日掩藏在发髻之中,趴伏在头皮上,长长的口器扎进颅内,吸血榨髓的生物——
那是一只血红的巨大蜘蛛。
它的腹部还在鼓动,八条腿牢牢吸附在头上,似乎已经深深扎进了皮下。古拉玉头上藏着这样的怪物,她仍自若地在村寨内行走,说话,这是她最大的秘密。
也是苏罗最大的秘密,是莫鸠最想知道的秘密。
血红色的蜘蛛闻到了白烟,它突然僵直了腿脚,腹部却加快了鼓动的频率。古拉玉喘息着,血几乎覆盖住了她的双眼,她一手抓住它,狠狠往下撕扯,一把将它投入罐子中,再用刻着镂空花纹盖子牢牢锁住。
古拉玉摇摇晃晃地站起,她几乎浑身浴血,没有粘上血迹的肌肤显得更加苍白诡异。她头发散乱,其中还凝结着血块,再不复平日的淡然优雅,她的眼神始终平静地像一潭水。
那是一潭死水。
她对着窗户,缓缓转过了头,清清猝不及防,同那双血污中死水般的双眼对视上。
“道长都看到了?”古拉玉轻柔地说。
作者有话要说: 滇西大毒枭的凝视
第101章 那罗(上)
茹布查卡,感谢您赐予我们森林与水流,感谢您为生灵提供栖息的场所,感谢您千万年的庇佑,您的力量如同大山一样深厚。
茹布查卡,风是您的呼吸,泥土是您的皮肤,泉水与溪流是您的话语。请长久地庇护您的子孙,我们世世代代为您献上虔诚。
茹布查卡,我的灵魂和信念都归属于您。
这是苏罗人每日都要念祷的祝文。每个村寨中降生的婴儿,还没来得及学会呼唤自己的母亲,却要先学会他们信仰的神灵之名。
人们轻诵着山□□字,感谢它赐予的富饶,祈求它的恩惠能长久。在晨起后,在进食前,在入眠时,他们真心实意地祈祷,日复一日。
茹布查卡,感谢您带来的一切,无论是食物还是灾祸,感谢您任何赐予,我们会永远赞颂您。
古拉玉和古拉丹,一起长大的两姐妹,她们身上留着相同的血,她们是苏罗历代首领的后裔。
阿玉和阿丹,聪明又美丽的女孩,理应是茹布查卡最忠诚的信徒,该为它献出一切。
这是她们的母亲每一日的教诲。
“你们是茹布查卡的女儿,生于这里,葬在这里。祖辈世代守卫着大山和山中的子民,保护苏罗,是你们不能拒绝的责任。”
在两姐妹很小的时候,人们就已经看出她们有很大的不同。
古拉玉沉静而温柔,她对自己严格得可怕,从七岁开始便不再和同龄人玩乐。她走在村寨中,带着笑意,背永远挺得笔直。
而古拉丹,同她的姐姐一样白净纤细,也拥有相同的聪明才智,她像古拉玉那样温和地笑着的时候,两姐妹是很相像的。
但她不会那样笑,她的笑是轻快而狡黠的,眼像闪烁的星星,轻轻一瞥,又很快流转而去。她永远在张望,目光总不能在同一件东西上停留稍微久一些。
她箭法很好,能一箭射下杜鹃树上藏在层叠树叶间的花朵,却猎不到一只躲藏在草丛中的野兔,她缺乏猎手必备的耐心,她好像不甘于安静。
很多人都能看出来,阿丹不属于这里,她的心总是要远一点,要空一点。就像山巅栖息的云朵,它似乎会一直停留在那里,但一转眼,就会移了那么远。阿丹经常望着天边的云朵出神,人们知道,她是在想象云朵下另一边的天空。
那是以古拉为姓氏的女孩,永远不能触及的天空。
“阿姐,你又在看这些书,天都黑了,不来吃饭吗?”
“我最近睡得不是很好,总会半夜痒醒,阿姐也会这样吗?”
“我没有害怕,我怎么会害怕,感谢茹布查卡赐予的一切……”
“无论是食物还是灾祸……阿姐,我们会像母亲那样吗?茹布查卡真的会听到我们的话吗?”
“阿姐,我不喜欢这里。”
四面环山的村寨,像在母亲怀抱中沉眠的婴孩,它已延续了百年,哺育抚养了一代代苏罗人。
苏罗的首领世袭相传,仅由女子担任,她们身上流淌着能与茹布查卡沟通的血脉,她们能预知灾祸,判断天气,带领苏罗人更好地生活。
人们信赖并依靠首领,就像藤蔓依赖被缠身的树木一般理所当然。
在北山更北之处,穿越数条溪水和山涧,翻过两道山脊,有一处狭窄的山缝,那里终年有尖啸的风吹刮。通过这道山缝,是一个幽深的山谷。
很久以前,那里叫红谷。
并不是因为漫山遍野的象谷花朵,象谷在那片山谷中盛开,是很久很久之后的事。最起初,它只因为某种血红色的生物得名。
那是一种叫“那罗”的蜘蛛。
一只那罗的毒素可以瞬间麻痹一头成年野猪,它们埋伏藏匿在这片连绵山脉之中,带着致命的尖刺和毒牙,那罗是整片森林之中最至高无上的捕食者。而红谷,是它们栖息的巢穴。
某个强大部族的大巫背叛了自己的首领,她带着民众,来到了这里,要在群山之中开垦属于他们的家园。
在那之前,必须先征服统治着这片森林的可怕生物。
大巫只身进入了那片山谷,她用自己的血为祭,召唤了远古的神灵,祈求神灵为她驱逐红色的蜘蛛,让因为信赖而跟随着她的人们得到栖息地。
“神,我愿意为庇护我的民众献出一切……”
神灵应允了她,只需一个叹息的时间,连绵千里的山脉中,所有蜘蛛消失不见,再也寻不到那点残忍诡谲的暗红色。
取而代之的,一株株细长高瘦的植物破土而出,又在转瞬之中开出火红的花朵,布满了整座山谷。
“那么,你真的能献出一切吗?即使没有任何人知晓你的奉献?”
神不会有平白无故的恩赐,它会考验人的誓言,它留下了一只母虫在大巫的体内。
“用时间证明你的诚意。”
姓为古拉的大巫走出山谷,重新出现在人们眼前的那一刻,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响彻了深林。
她成功驱逐了山里红色的妖怪,他们不必受残酷剥削,也再没有颠沛流离,他们将她推举为首领,在这片山中建造了属于自己的领地,要迎来和平宁静的生活。
但大巫知道,那只是证明她诚意的开始。她将用自己短暂的生命,以及一代代后人的生命,来完成同神灵的约定。
这注定是不为人知的漫长牺牲。
血红色的蜘蛛藏在高高盘起的发髻之中,它蛰伏在头皮上,静静地吸食宿主的血液,每一天,每一刻。
古拉的后代从婴儿之时,头皮下便藏匿了虫卵,当她们的发丝慢慢生长,虫卵亦破皮而出,钻到发间。母虫趴在她们头顶,一同成长,一同死亡,没有任何一代首领活过了四十岁。
她们不会繁育男性,每一代孩子都是女儿。为了保险,每一任族长都会生二到三个姐妹,以免有一个不幸夭折,另一个还能担任族长之位,延续同神灵的约定。
当所有那罗死去,这个约定将被打破,百年前消失的血色蜘蛛,会在第一个月夜死而复生。每一朵火红的象谷花朵都会爬出新的那罗,重新占据整片森林。
背负这一切,是姓古拉的女孩的命运。
她们和其他苏罗人比起来是那么不同,白皙的皮肤,消瘦的身体。人们觉得那美丽而特别,只有她们知道,那是沉重而不能启齿的代价。
百年来,这是首领们代代相传的秘密,她们沉默着履行这份责任,从孩童时期的瘙痒恐惧,到青年时候的冰冷木然。
繁育后代,然后快速老去,死去,尸体不能留在村寨,带着可怕蜘蛛的肉身必须随水流走。为了掩盖这一目的,所有苏罗人都必须以这种方式下葬,就像村中女孩都挽着发髻一样。
她们藏匿住这个秘密,就像把一棵树藏进森林。
烧掉象谷花,祈求这漫长折磨能终结,即使下一个夏天来临,无人看管的山谷之中再一次开满火红花朵,这也是每一年都要进行的仪式。
“保护你的子民,保护这座大山,孩子们,茹布查卡是你自己,你们才是他们的神灵。”
听着这样的话长大的古拉玉,很好的贯彻了作为族长的信念。
她温和又冷漠,足够强大,足够自信,她从小就知晓并接受了这样的命运,但她的妹妹没有。
古拉丹向往的是更远处的东西,她总是在望着天边的山,眼睛中的期盼叫谁都能看出来。同时拥有这样不安分的心,和注定被禁锢的身体,真的是一件十分可悲的事情。
她们对这件事心照不宣,古拉丹没有诉说过对自由的渴望,古拉玉也没有全接或警告过自己的妹妹,她们谁都不开口,装作一无所知。
古拉丹做过最疯狂的事,也不过是坐在一只野象的背上,消失了一个月,但最后又乖乖回来了。
直到那个青年来到村寨中。
古拉丹疯狂地迷恋上了他,她爱他说汉话时清淡的嗓音,爱他干净斯文的手指,爱他去过那么多地方的神奇故事。
他好像天上滑翔而过的鹰,能在山脉和湖泊间自由来去,他带来美好而新鲜的气息,她爱他爱得发疯。
古拉丹想让他留在这里,但他却笑着摇头。
她知道原因,他投向阿姐的视线永远那么专注而炽热,她想这个原因不会太复杂。他是想写出药学巨著的医者,他为了传说中的昆虫那罗而来,而只有经历过族长仪式的古拉氏,才能拥有成熟的母虫,满足他的愿望。
他喜欢阿姐吗?她不知道,但她知道自己有和阿姐相似的容貌,她也经受过相同的教习,有担任族长的资格……她还知道,阿姐最宠爱她。
最宠爱她的阿姐,在听完了那些话之后,却第一次动手打了她。
“你在胡说什么?”
“阿姐,我爱他。”
“就因为这个?”
“不可以吗?阿姐拥有的那么多,是不是不知道得不到,是什么样的滋味了……”
“你太愚蠢了。”
“或许是吧,我一辈子不能离开这里,难道还不能贪恋外面来的东西了吗?”
那个下午,她们的争执没有得出结果。
没有结果,却很快迎来了结局,古拉丹死了,死于吞服大量的象谷汁液。
她知道族长仪式的流程,用足够剂量的毒药催熟头顶的那罗,是必要的环节之一。
她竟然尝试自己完成这一环节,在明知道象谷汁液有多危险的情况下,她在房间里,想着她的情郎,又想着情郎的拒绝,独自吃掉了毒药,然后独自死去了。
真是蠢透了,古拉丹。
站在冰凉的水边,看着小舟上紧闭着双眼,全无气息的妹妹,古拉玉始终挺直着脊背。
她目送载着女孩尸体的小船没入夜色,消失不见,连带着铺满了船底的蓝鸢花的气息,最终消散在河面上,没有一丝痕迹。
如果有人这个时候靠近族长,他会惊讶地发现,她好像并不怎么伤心。
她嘴角仍然有笑意。
第102章 那罗(中)
阿丹小时候喜欢跟在阿姐后面。
那时候她们都还很小,对周围的一切没有太清晰的认知。她们在池塘边玩水,在杉树下休憩,顶着太阳,摇摇晃晃地从田埂上走过。
阿丹会低着头,特意去踩阿姐留下的脚印,泥土上浅浅的阴影,那让她觉得安心。
作为血缘相亲的姐妹,她们身上有奇异的联结,她曾经从楼梯上滚落,险些在涧边溺水,阿姐总能第一时间找到她,阿姐可以感应到她身处危险,这多么奇妙。
她其实是个很胆小的女孩,很努力地藏住不能告诉其他伙伴的秘密,那些害怕与疑惑,她只敢和阿姐说,连母亲都不能说,因为母亲只会严厉地斥责。
阿姐不会斥责,她永远那么温柔,会抱住啜泣的自己,轻轻拍着背,哼着哄小孩入睡的曲调,来安慰她的妹妹。
“星星出来多宁静,娃娃数星星,数完回家去。”
这样的歌谣,连母亲都未曾给她唱过。
在轻柔的歌声中,阿丹慢慢睡着了,脸上的泪水干掉,剩一点黏糊糊的水印。她迷迷糊糊地感觉到,阿姐帮她轻轻擦掉了那些痕迹。
阿姐是天底下最好的,三岁的古拉丹这么想。
这个念头后来也一直未曾变过。
她们一起吃饭,一起教习,一起泡在大水缸里,小心翼翼地拨开对方头顶的发丝,去观察藏匿在其中的红色蜘蛛。
阿丹问:“阿姐,为什么你的蜘蛛比我的大,还比我的红?”
“因为以后我会当族长,”女孩用湿漉漉的手指摸了摸阿丹的脸,“所以我的要更健康一些。”
阿丹小声说:“当了族长,会像母亲那样吗?那么衰弱,那么可怕……”
古拉玉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她沉默了很久,只是轻轻拨动冰凉的水花。
“阿丹不会这样的。”最后,她低声说。
阿丹的确不想这样,但她知道阿姐想当族长。阿姐本来就很坚定,又努力,能独自猎杀母熊,大小祭祀也可以一个人主持,一定会成为受苏罗人爱戴的优秀首领。
阿姐一直很厉害,不像自己,在第一次摸到头发中的怪物时吓得生了三天的病。还胆小,不敢一个人进入雨夜的森林,贪玩调皮,静不下心,最简单的祈雨仪式也完成地乱七八糟。
阿姐是天底下最好的,七岁的古拉丹这么想,她大可以依赖阿姐,阿姐什么都能处理,什么都可以轻松完成。
她只要跟在阿姐后面就好了。
这里的日子总是十分安静,大山深处的村寨,与世隔绝的部族,只有山上的云才能自由来去。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阿丹喜欢上了看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