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从未告知这些,甚至他一夕苍老的原因,都是清清自己猜想到的,原来事实比这更加残酷,更加让人痛苦。
她从来都知道,自己其实早该丧命于刀下。
那时她太小,但也有记忆,那是一个沉闷到没有一丝风的夜,她和母亲穿戴得整整齐齐,坐在堂上,等着那禁军攻入门来。
兵甲在走动时撞击的清脆声响,潮闷的血雾慢慢弥漫来开的味道,是那个深秋之夜最让她难以忘记的东西。
至于那砍在背上的一刀,以及刀伤带来的痛楚,她已经记不太清了。
她是体会过濒死的感受的,血液一点点流尽,身体一阵阵发凉,眼睛逐渐看不见东西,所有感官都会变得迟钝。
在彻底遁入黑暗之前,她在一地血泊中,看到了一角不该出现在这里的白色。
它干净又柔和,她迟钝地想起来,她在一个人的身上见到过这种颜色,那是一个极为清俊的道人,经常来府上……他似乎是母亲的友人,他们经常在一处说话。
每当他来拜访,母亲就会见他,真奇怪,每日登门想求见母亲的人那么多,唯独这个道士,回回都能得见。
她有时候会跑过去玩,他看到她,会蹲下来同她说话,问今天学了什么,还会拿糖给她吃。他很厉害,能用仙术让草编的蜻蜓自己飞走,于是她很喜欢同他一起玩。
这就是全部了,一个仙人般好看的道士,偶尔来拜访,只是今天他来的不太是时候……
这里没人能招待他,她趴在地上难过地想,假如他带了糖,她也吃不了了。
她终于闭上了眼。
好像过了很久,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她像浮浮沉沉的小舟,周身被水波柔软地包裹着,没有着力点,只能就这么漂浮。
有人在唤她小名,清清,清清,一声又一声,温柔又哀伤。
她醒了过来,在一片炫目的白光之中,看到对着她微笑的道人。他两鬓雪白,脸上全是深深皱纹,只有那双眼睛,仍是熟悉的柔和,她认出了他。
他说:“清清,我做你师父,以后你便跟着我罢。”
“我会教你道术,教你武功,让你能有本领……等你长大了,就去自己想去的地方,到时候,就不用为师照顾你啦。”
“但答应我,在那之前,你一定乖乖听话,不该想的事不要去想它。你能平安长大,是你母亲最大的愿望了,再没有别的。”
于是清清真的乖乖听话,头几年,本该最无措最委屈的时候,她连眼泪都甚少流过。哭闹或任性,那些小孩专属的权利,在那一夜过后便从她身上剥除了。
她是个早慧的孩子,知道怎么样,才不会让这世上仅存的爱护她的人失望。
但他还是会失望,他有时候喝了点酒,看着她,会轻轻地叹息。
师父在叹息什么,清清不问,但又能隐约猜到。
他在遗憾,她始终不够快乐。他的徒弟虽然贪玩活泼,但过早失去了天真纯粹的、无忧无虑的快乐。
甚至有时候,这个小女孩还要装作轻松的样子来面对他,他觉得心疼又自责,但想不出什么更好的办法,他其实从来没同别的孩子打过交道。
清清就这么长大了,寒来暑往,她从小女孩,变成了大一点的女孩。
她知道有些东西,师父绝对不愿告知,但她背地里打听了不少,晓得了许多事。
譬如泰安镇上的陈仵作,是前大理寺卿,他当年急流勇退后佯装在山洪中遇难,然后隐姓埋名来了此地……他是认得她母亲和祖父的,师父能找到小霜观安居,少不了他的帮忙。
譬如师父突然满头鹤发的原因,她最初便问过,他说那是因为练功走火入魔所致。他把她当成一无所知的小孩子,于是她也假装天真地信了,但很快,她在宗内书房,便翻到了类似的记载。
譬如当初的恩怨是如何,如今的仇敌又如何,皇帝是怎样沉迷炼丹,梅相要扶持傀儡新主,而润月真人同他狼狈为奸。她在心中一一数来,慢慢地思考和盘算。
师父说等她到了二十岁便能自由,到时候他找个山林养老,不再过问她。她便笑着答应,说她要海阔天空,自由自在地去玩。
她骗了他,其实自己根本不想去玩,有了足够的本事和见识之后只想报仇雪恨……她以为骗过了师父,没想到师父也在骗她。
什么养老,他或许根本没有老可以养,起死回生的法术让他苍老二十岁,延续生命的灯火又在一年年消耗他的生命。
二十岁或许是个临界点,他想在她走之后,自己独自死去。
清清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
她问:“那日你为什么要刺他?”
少年的面目在暗色中模糊不清,他的声音也像是从天际传来。
“他擅用引魂灯的事情败露,宗门要给予惩戒。如果动手的不是我,便会是旁人,旁人未必不想要他的命,而我不会。”
清清喃喃地说:“后来这几年,他每年上山都是做这个吗?”
萧子熠沉默了一会儿,说:“他来打开那处阁楼,那里只有掌门一脉的昆仑血才能进入。”
清清的意识有些涣散,但她还是察觉到了话语中的未尽之意。
她说:“那灯油,是用他的血吗?”
这一次,萧子熠沉默了更久后,才说:“是用我的,他已经不能再点灯了。”
话说到这里,已经不必再解释更多。
清清垂下头看向地面,她想到了那罗,它没有思想情感,只是个听凭本能而行动的虫类,她以为自己和那罗无异,但其实比它更不堪。
多么可笑啊,她口口声声说不要做被保护的弱者,却没想到终究还是过于无知,又过于无力了。
温热的液体充盈在眼眶,她咬着牙,极力不让它坠落。
有人轻声说:“我从前觉得,宁愿你恨我,也不想你知道这些。”
他的声音好像很远,带着些哀伤:“现在看来,那时的想法是对的,我现在已经开始后悔了。”
清清哑着声音说:“后悔什么?”
女孩一边流泪,一边狠声说:“这不是我该知道的事么?我尚且不后悔问出这些,你又后悔什么?”
萧子熠看着她眼角的泪水,它们在暗室中竟能有这样的光泽,亮且脆弱,就好像她自己。
他真的,宁愿被她怨恨,被她责怪,也不想看到她这样的脆弱,他在这点泪光中几乎要窒息。
于是他走上前,轻轻拥抱住了她。
女孩在他的双臂之中无声地颤抖,强忍着不发出一点声音,他不忍再看,只默默地拍抚陪伴,就像从前在雪山上的很多次那样。
只不过,从前她是装作难过,来讨他的安慰。她装得像极了,不住地抽噎,鼻子红红的,眼睛中的泪水让他心都要碎掉。于是明知什么想回家想看花都是借口,但他还是愿意那么哄着她。
她从来没真正在他面前哭过,即使在风崖上的分别,她眼中也只有愤怒恨意。原来她真正伤心的时候是这样子的,他终于见识到。
他根本不愿见识到。
他紧抱着她单薄的身体,无措到像个做了错事的孩童。
过了很久,久到怀中的人渐渐安静,连轻微的颤抖都不再有,她似乎昏睡了。
萧子熠没有动,他轻轻抚摸她颊边的湿发,在想一些事。一些关于过去和以后的事。
直到门突然被打开。
光亮重新投射进来,将屋内照得分明。一个少年逆着光站在门口,身影像一棵挺直的松。
他沉默地看着屋内,好像已经在外面站了许久了。
萧子熠看不清他的脸,但却知道那是谁。
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在把女孩交给这个少年之前,他想问些别的。
他说:“你喜欢她?”
“嗯。”
“你愿意为她做些什么?”
“她想让我做的任何事。”
萧子熠笑了,他说:“记住你的话。”
第112章 云散(上)
四月初,正是石榴将将开花的时候。
洛景宫外的花园中,种了许多石榴树,原因无他,宫殿的主人长宁公主喜欢。
暖风微醺,日光融融,公主斜靠在一张美人榻上,身上的丝衣亦是如火如焰的红,衬得肌肤雪一般的白。
再无其他人,黄门侍女之类的都一概不在此地。盛开着鲜红石榴花的院子中,只有她靠在树下,轻摇小扇,眼眸半阖着。
一阵清风拂过,一朵盛开到极致的榴花忽得被吹下,落入她发间。
乌黑发丝如绸缎,火红榴花于其中点缀,美得惊心动魄。
一只手帮她拿下了那朵花。
公主抬起眼,慵懒地瞥向不知何时突然出现的青年。
“你怎么敢来?”
“殿下一人在这里,不就是在等我?”那人拈起她散落在肩上的发,放在鼻边轻轻嗅闻。
公主轻笑一声:“跟只小狗儿似的。”
青年俯下身,恭敬道:“我本就是殿下的狗。”
“哦?”公主秀丽的眉毛挑起,“会有你这样不听话的狗?”
“臣以为是在帮殿下铲平道路。”
公主懒懒地说:“自作聪明。”
青年的头垂得更低:“臣遵旨。”
公主又笑了一声:“大胆,何来的旨?”
青年抬起头,对上她的视线。
公主伸出手,挑起眼前人俊秀的下巴。
“总是这样,也怪无趣的,”她悠悠地说,“不让你插手,就乖乖呆着,听明白了吗?”
“还有,”她轻蹙了眉头,“来我这里不要穿这身衣服,太惹眼。”
青年微微侧过脸,去蹭她的手指,他的声音有些哑:“臣以为,殿下喜欢看臣穿白色。”
公主的目光便幽深起来,她轻叱:“那是多少年以前的玩笑话?”
话是这么说,但她却用那只手顺势抚上了他的脸。
青年的呼吸急促起来。
正在此时,公主身体一僵,眼神忽得涣散,停下了所有动作。不过是片刻,她便回过神,再次露出微笑。
“有意思……”她收回手,懒洋洋地靠回榻,“这世上竟还有……”
头顶叶片沙沙作响,将她未尽的话语掩盖在风中。
清清又做了许多梦。
她睡眠一向很好,从师父离开后,尤其是在苏罗这段时间里,却开始频繁做梦。梦里什么都有,形形色色,大多数都是她所认得的人和事。
比如这次,她感觉自己站在无尽的寒风中,头顶是漆黑天幕,四周是雪山暗色的轮廓,空荡而寂寥,连回声都传不来。
就这样站了很久很久,终于天边破开了一丝光,泛起鱼肚白。借着朦胧天色,她惊骇地发现,自己身后一直站着一个人。
那是她十分熟悉的人,身穿白衣的少年,手中的剑有雪的颜色。他眉睫上似乎结了一层冰霜,眼睛是狭长的形状,他看向她的眼神安静而悲伤,
他站在风里,好像一直在等她回头。
被那样眼神注视着,清清一下子惊醒过来。
目之所及是一片迷蒙混沌,她努力想看清,却发觉眼皮十分沉重,身体有一种从内到外的疲倦。
她艰难地转了转头,脖颈处传来异样酸痛,她想撑着床榻坐起,手肘关节却几乎使不上力,只能扑通一声又躺了回去。
这是生病了?她的脸埋在枕头里,迷迷糊糊地意识到。
脑海中,碎片场景慢慢涌上来。寂静室内,一身白衣的少年垂着眼看她,他的面庞在光影之中看不真切,眼睛之中有不能宣之于口的痛楚。
她后来在一片又冷又淡的梅花香气中睡着了,有人抚过她的脸,手指很凉,很轻,像山上清晨偶尔落下的初雪,温柔到不忍惊动一片草叶。
清清慢慢蜷缩起身体,她环抱住膝盖,躲在被子中,仿佛这样就能与世界隔离开来。
虫鸣鸟叫声离她而去,她只能听见自己心缓慢跳动的声音,一下又一下。
它好像在轻声说,你看,多少人在爱护着你,你已经算是个幸运的姑娘。
它又委屈地问,我现在好难受,为什么你又让我那么疼?
为什么又那么疼?她不知道答案,但她想起来那年在师父怀中大哭,自己抽抽搭搭地,也问了类似的问题。
为什么喜欢一个人会那么伤心?
师父说,总会那么伤心的。
清清现在好像懂了,这个总会,是指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
即使那人已经故去,但有关过去的一切仍能叫他伤心,所以师父毫无怨言地为此牺牲奉献,好叫自己能稍微好受那么一点。
即使她自己明明已经不再喜欢雪山上的那个少年,但得知了真相之后,心里会钝钝地疼,疼到让她想一直流泪。
鸟雀尚能在天空留下痕迹,更别说真切去喜欢过的人。他们在生命中来去,留下的或浅或淡的印记,总能叫人伤心。
她现在真的懂了这句话……
她的确算是个幸运的姑娘。
有人推开了门,走到她的床边。
他没有掀开被褥,而是先将手探了进来,他好像知道她现在是什么姿势,准确无误地寻到了她的手,轻轻握住了。
清清把那只手贴到脸上,闭上了眼睛。
他们谁也没有说话。
沉默了一会儿后,他又触了触她的额头。
“师姐,你生病了。”
“嗯。”
“之前就有些发热,莫鸠熬了药,我已经拿来了。”
“嗯……”
又沉默了一会儿,少年叹了口气。
“师姐……”
“知道了。”
清清从被子中探出头来,她小声地说:“我没有力气。”
“那是自然,莫鸠说这次风寒很重。”
裴远时俯下身,刚想伸手去扶,脖子就被人圈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