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伸出一根手指指向上面:“只有那位才说的准,不由人定夺。”
清清便谢过了他这些天的操劳,莫鸠大手一挥,又配了几幅补血益气的方子,说待会儿给她熬制。
他埋头书写,清清在一边等待,听着刷刷的落笔之声,她突然开口:“莫先生在找寻那罗?”
医者手下一顿,随即继续完成笔画,他漫不经心道:“道长从何处听说?”
清清老老实实地说:“我让道汀翻看了您的笔记。”
莫鸠抬起头,露出苦笑:“我就说,原本分门别类放好的书册怎么一团乱。”
清清摸了摸后脑,讷讷道:“道汀竟如此笨手笨脚么?”
莫鸠摇头叹息:“他竟这么听你的话,真是家贼难防……罢了罢了。”
“我的确在找那罗,而且已经找到了。”
这下轮到清清惊讶。
莫鸠说:“族长那日找到我,问我是不是想要这个,我说是,她便赠与了我。”
清清迟疑道:“它得需鲜血喂养——”
莫鸠坦然道:“一点血而已,往大了说,不过一点寿元而已。同医学命理之术比起来,这点牺牲算得了什么?”
清清看着他眼底的狂热,了然点头:“莫先生醉心岐黄,不然也不会来此。”
“道长懂我。”莫鸠笑了一声,低下头,继续完成他的处方,写着写着,终究又是搁下了笔。
“族长果然知晓一切,”他轻声说,“她是我见过最聪明,最坚韧的女子……若不在这里,她本可以有更大的作为。”
“她还那么美丽,什么样的男人才配得上她?或许她原本不需要男人来相配……”
年轻的医者喟叹:“她现在已经不受束缚,还会留在这深山之中么?”
他的眼睛中全是怅然。
清清静静地看着,她好像知晓了一点什么,但他问的这个问题是她现在更想关心的,古拉玉现在如何了?
她很快就知道了答案。
昏睡将近一个月,村寨很多事都变了。比如远赴深山的莫鸠终于得偿所愿,比如古拉朵正在接受作为下任族长的教习,比如那个叛逆到惊动整个部落的族长妹妹回来了。
清清在那树杜鹃下见到了古拉丹,她远远地望着,还以为树下站着的人是古拉玉,她们实在是过于相似了。
走近了才发现,古拉丹脸庞要更圆润一些,她的眼睛中也全是活泼的神采,同她稳重沉静的长姐比起来完全不同。
“你是清清,”她快乐地说,“阿朵和阿姐跟我说了许多你的事,你同我想象中的一样。你帮了我们的大忙,我该如何感谢你?”
她的汉话非常流利,轻轻脆脆的嗓音,像出笼的黄鹂鸟儿一般快活。
“你年纪那样小,竟然会这么多仙术!你入了我的梦,看到了什么……哇,那可真羞人……”
“阿姐给我留了一封信,就在那艘小船上。她让我躲得远远的,如果一定要回来,就估摸着等三月会结束很久之后再来。我听了她的话,五月才回了这里,竟就有这样的喜事。”
“母亲当然气坏啦!但高兴更来不及呢……我们或许要离开这里了,我要带着阿姐去雪山后面的城镇,那里有我许多朋友。阿朵喜欢苏罗,她想留在这里,母亲已经在教她东西了。”
“但她知道我和阿姐骗了她,好像很生气,现在都不愿意理我。清清,她听你的话,你去劝一劝吧?”
清清便真去劝了,但哪还需要劝,小麦肤色的异族女孩一看到二姐,便眼圈红红,一边说着走开,一边扑到了人身上,怎么都不放手。
又休整了七八日后,五月底,清清正式向古拉玉辞行。
古拉玉并不意外,她早就料到清清会在身体恢复后离开,但她还是觉得急了一点。
“你身体还是这般消瘦,路途遥远,为何不再养一段时间再动身?”
清清只能以要事为由搪塞。
古拉玉便也不再劝,她吩咐了下去,要为村中两位帮了大忙的仙师设场盛大的饯别宴席。
清清连忙推辞,二人推拉一番,最终各退一步,盛大的饯别宴变成小巧却精致的饯别宴。
于是师姐弟二人吃上了来苏罗最丰盛的一顿,比三月会上的还要好上许多。
传统的抓饭、烤鸡、庵罗自不必说。生牛肉细细地剁了,拌上蛋清和香料,用一种微涩的叶片裹来吃,别有一番风味。牛皮切成片,在锅中炸得金黄酥脆,再蘸上一种叫“南眯”的酱料,酸爽十足。
当一盘形态如生,触角关节都历历可见的油炸竹虫被端上来时,清清彻底叹服了。在周围期盼的火热眼神中,她不负众望,夹了一筷入口,咀嚼一番,露出笑容。
于是欢呼声响起,众人齐齐举杯“茹布查卡!”
这场饯别宴只邀请了同清清相熟的人,古拉氏姐妹,莫鸠,道汀,还有几个玩在一处的女孩。
在苏罗,所有的宴会最后都能变成对歌斗舞大会。莫鸠不晓得从哪里摸出一副竹笙,摇头晃脑地吹了起来,空地上,姑娘们嬉笑着跳舞,快活又热闹。
清清喝了些酒,脸有点烫,她左右张望,没见到裴远时,便自个儿扶着墙,慢吞吞地走到了院子中。
外边已是繁星满天,屋内的笑闹声阵阵传来,她靠在树上,被夜风一吹,整个人惬意了不少。
道汀就是这个时候出现的。
第114章 云散(下)
清清抬起眼,看向夜色中的异族少年。
“又不好好穿衣服。”她轻笑着说。
五月的苏罗已经有些热了,村里的男子大多不穿上衣,道汀也不例外。他赤着上身站在她跟前,眼睛在暗色里有熠熠的光泽。
夜风吹来少年身上些微燥热之气,他说:“你要走了?”
这不是明知故问?清清点点头:“明天。”
“比我想得要早一些。”
“也比我想得要早一些,”清清说,“有很十分要紧的事,不得不如此……”
二人沉默下来,一时间只有忽近忽远的虫鸣。
清清慢慢地说:“苏罗很好,我很喜欢这里,今后或许还会回来看望你们。”
道汀说:“好。”
又是一阵安静。
道汀原本就不是话多的人,而清清现在也不太想说些惜别的句子。
她懒懒地倚靠在树干上,粗糙的树皮硌着有点痒,晚风一阵阵地吹,她觉得此时其实并不需要多说什么。
有些话,风能替他们说了。
清清眯着眼,她看见道汀垂下头,从脖子上取下一件物事。
他拉过她的手,将它放到了她手心。
天上有几颗不算明亮的星,清清借着这点光,将那东西放在眼前细细查看。
那是一颗长而弯曲的兽牙,末端穿了孔,用根绳子穿着。
从前它挂在道汀脖子上,现在被他送给了喜欢的姑娘。
清清发自内心地夸赞:“很漂亮。”
道汀说:“我很小的时候,曾在狼群里生活过,一只母狼把我认作她的孩子。
他静静地说:“后来她有了自己的崽,那是一只小狼,我们一起玩耍,互相撕咬,练习狩猎——和人类的兄弟之间差不多。”
“这颗牙是它换下来的,我保存了很久,离开它们后也一直放在身上。”
清清是知道道汀的身世的,也知道他曾经赖以生存的狼群的结局,这是他们之间第一次谈及这个话题。
她认真地说:“我会好好珍惜的。”
道汀便微微地笑了,他笑起来其实十分俊朗,但平时极少做出这个表情。
他更多时候是面无表情,深邃的轮廓和琥珀色的眼瞳让他有种危险的气度,他缄默不语地走过山野,像一头孤僻的独狼。
清清手中的狼牙还有他身上的温度,她仰着脸,轻轻地说:“保重。”
道汀伸出手,摸了摸她的头。
“保重。”他低声说。
这一晚还很长。
后来,清清又回到了房内,被热情地拉着一同跳舞,莫鸠的芦笙都快吹断气了。古拉朵一直牵着她不放手,脸上的眼泪珠儿就没断过。
“你一定要再回来!到时候我已经是族长了,可以请你吃好多生牛肉,炸竹虫。”
清清只能笑着说好。
如此热闹了许久,宴席终于散了,她被裴远时搀扶着,走在回去的路上。
夜更深的时候,星星也更亮。清清一边走,一边仰头看天上的星。
“人若是同这天上星一样该多好,”她叹道,“只有聚,没有散,终日相伴。”
裴远时却说:“它们分得这般开,离得这般远,哪儿能叫没有散?”
“虽触碰不到,但总能守望,”清清反驳说,“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师弟,你还小,这你就不懂了。”
裴远时淡淡地说:“我还小,我就想要朝朝暮暮。”
清清哼笑道:“谁是朝朝,谁是暮暮?哪家的姑娘被你叫得如此亲热。”
裴远时低头看她:“是眼前的姑娘。”
清清伸手去捂住他的眼:“油嘴滑舌,口蜜腹剑!”
裴远时捉住她的手:“我没有蜜饯,师姐才有。”
清清忍不住笑开了,她靠在少年的胸膛上,小声道:“朝朝暮暮便朝朝暮暮罢……”
“我只是怕话说得太满,便难以成真了。”她喃喃地说。
裴远时听出这句话中的伤感,他缓缓抱紧了她。
这一夜终于过去。
天明之际,清清和裴远时站在村口,挥别了前来送行的众人。
看着暗淡晨光下一张张熟悉的脸,她笑着说再会,一转头,还是忍不住吸了吸鼻子。
“我最讨厌这种场合……”她闷闷地说,“心里堵得慌。”
裴远时宽慰地拍拍清清的肩,又想背起她上路,但被推开了。
女孩不满地说:“我已经能走了,你不用像对待偏枯子一般。”
裴远时说:“万一……”
清清说:“万一你失手把我摔了,那我不是跌得更惨?”
裴远时说:“不可能……”
清清说:“不可能让你一路背着,你身体也吃不消。”
裴远时说:“你这是看不起……”
清清恼道:“你还知道这是看不起我?不必多话,你来背着这些包袱,就是莫大的苦功了。”
他们二人来的时候,除了身上的衣服,便只有一包袱的法器。走的时候,大包小包,干粮特产,满满当当,活像来打完秋风后满载而归的远房穷亲戚。
除此之外,古拉玉还给了清清不少银钱。
清清当时十分惊讶,在她认知里,苏罗根本没有能用到这阿堵物的地方,而这么大手笔更不知从何而来……
古拉玉却笑着说:“不必讶异,经营村寨这么久,多少也有些外来银钱……”
她对清清眨眨眼:“都是交换互惠的干净买卖,道长无需顾虑。”
清清推辞了两句便笑纳了,她看着古拉玉隐秘的微笑,总觉得被强调“干净”的买卖或许远远没那么干净。
管他呢,反正他们两个一贫如洗,到了镇上还得想办法租马车,日后或许还得投宿,用钱的地方多了去了。
二人紧赶慢赶,花了两日,终于在第三天的日落之前到了雪山后的甲蓝城。
进城十分容易,城门的守卫一听说是古拉丹的朋友,便笑嘻嘻地放他们进去了,清清听不懂他们说什么,但看起来,古拉丹似乎在城内很受欢迎。
他们投宿的客栈中,倒有小二听得懂汉话。那小二说,古拉丹救了他们城主一命,是甲蓝城的贵宾。
他听说清清二人想去青州,当即一拍手,连声说巧。
“过两日,有商旅自南而来,去往泰州,不就会路过青州么?他们会在这里停留一天,到时候我帮二位道长说说。”
清清详细打听了这队商旅的来历,确定无虞后,掏出几枚钱来谢他。
小二却没收,黝黑的青年咧开嘴笑,露出两排大白牙:“阿丹的朋友便是我的朋友,若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二位吩咐便是!”
待他走后,清清回过头来对裴远时道:“这儿的人倒是热情好客。”
裴远时点点头,他迟疑道:“师姐——”
清清看着他。
裴远时语焉不详:“我们,就这样么……”
清清不解:“什么意思?”
裴远时慢吞吞地说:“不用分开住?”
清清了然,她掏出钱袋子,往桌子上一倒,叮叮当当滚落几块碎银铜板。
她语重心长道:“师弟,我知你过去锦衣玉食,沾了些纨绔气息,但毕竟今时不同往日,我们没有多少银钱可供挥霍了。”
裴远时结舌:“我知如此,可是……”
清清作大惊小怪状:“可是什么?你莫不是在害羞罢,你身上我看也看了,摸也摸了,怎么还做这般小男子情态。”
裴远时无言以对。
清清便宽慰他:“本来我也打算一人睡席,一人睡地,你这般羞涩忐忑,到时候把地铺拉远些便是。”
她打了个呵欠,眼中泛出几滴困泪,喃喃道:“我是困得不行了,时候不早,棉絮之类都在柜子中,师弟自便吧。”
说完,她放下床帐,翻身便睡了,也不管帐外人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