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妙妙抚上腰间的手:“我能听么?”
崔永昌往她脖颈探了探,哼声道:“又不瞒你。”
“常家跟咱们唇齿相依,有二叔跟大哥哥在,别说是你我这一辈了,就是到了儿子孙子那会儿,也没有生分的道理。”
“今天他们敢借着由头,截了常家的货船,瞧着那是打了常家的脸面。”
他话音稍顿,继而反问:“实则呢?”
曲妙妙转身,勾住他的脖颈,也浅浅道:“我也是这么个意思。”
她小手捏在他的耳垂,有一下没一下地揉搓。
继续说着在辛氏跟前没敢说出口的心思:“例年账目里再清楚不过了,别说是有一道亲戚关系在那儿放着,就商言商来讲,咱们两家也是互为表里,没道理不往一处使劲儿。”
可在点春堂里,辛氏把话说的明白。
他们崔家忠君孝国,即是圣上的意思要查常家,那宣平侯府再没有违抗圣意的道理。
曲妙妙叹了口气,劝他道:“罢了,母亲自有母亲的道理。”
辛氏瞧着面和心善的好说话。
然而却最是脾气顽固,她决定的事情,从没有过改主意的时候。
“小傻子。”崔永昌捉住她作怪的手,捏在掌中,“母亲这辈子,眼里除了父亲,第二要紧的,便是那些黄白之物。”
这天底下,就没有辛氏不愿赚的银子。
常家商队手眼通天,另外,能出海的巨型商船,他们家是独一份。
于情于理,辛氏都不能放着送上门儿的银子不要,真心要跟常家撕破脸面。
经他这么一提点,曲妙妙也有些明白过来了。
“是因为父亲还在京城?”
崔家若是管了此事,京城那边……
“可算聪明一回了。”崔永昌揉乱了她额前的碎发。
又跟她说起萧二爷的事情:“二叔是太爷爷替祖父收养的儿子,他跟父亲一道长起来的情分,虽没血脉亲缘,但咱们家族谱上,可是写着二叔的名字呢!”
写进族谱的嫡系子弟,才能习得崔家兵法。
他当年就是在帽儿岛上,跟着萧二爷学的本事。
“二叔性子沉稳,做过镇北军的探白将军,一身功夫出神入化。”
“那会儿咱们镇北军兵压云中府,后梁的皇帝小儿缩着头不肯出来,二叔只身潜入敌营,提着那小皇帝的衣领子朝城上喊话,对面的人才知道丢了这么个人。”
“母亲甩了脸子,直说不管常家的事情,无非是想逼着二叔将父亲从京城给接回来。”
曲妙妙面有惊讶:“父亲不是进宫给太皇太后侍疾?”
崔永昌抿着嘴,勾出一抹讽笑:“哄外人的话,你怎么也信?”
宫里面那么多太医守着,又怎会使到父亲成年累月的在跟前侍奉?
那不过是朝廷拿来说给镇北军的将士们听得好话罢了。
先帝爷那会儿,扣了太爷爷在京城里,才能放父亲回青州自由。
如今他也娶妻成家,宫里龙椅上坐着的那位,便效仿了先帝,扣下父亲在京城为质。
镇北军于崔家,是荣耀,亦是枷锁。
一时半会儿,曲妙妙还理不清这其中的干系。
但看他神色,也能体会到一些难处。
曲妙妙紧了紧手上的力道,将自己跟他贴得更近:“我是不懂,但你若有不开心的时候,只说与我听。”
小人儿声音吟啭,比窗外的那只画眉都要令人悦耳。
“我是你的妻,两个人担着总比一个人要轻松一些。”
崔永昌吻了吻她的发,馨甜的香味扑在面上,呼吸间,皆是她的味道。
“你真要帮忙?”某人笑着低头,去找她的眼睛。
小人儿目光坚定,认真道:“你当我是外人么?”
夫妻本一体。
哪有什么帮不帮忙的道理。
这人真是聒噪,净问的是废话。
崔永昌手上顺势及上,最后把人环在心口,半是玩笑半是认真道:“不论是姑娘、儿子,你早日叫母亲抱上乖孙,咱们俩的责任就交了一半儿。”
以为她又要嗤声起身。
崔永昌环着的手稍稍松开,只笑吟吟地看她的眼睛。
这回,曲妙妙却没有走。
她噙着笑,四目而视:“你这个坏人,当我不知道你那点儿小心思?”
某人理直气壮:“哟,长本事了,你想诈我什么?”
曲妙妙噘着嘴,嗔他:“你让他们换了我素日养生的汤药。”她咬着小牙,眼神微微朝上,“你换了什么,难道这会儿就给忘了?”
他撺掇了刘大夫一道儿,在背后捣鬼,当自己不知道呢?
崔永昌豁然舒笑:“你找刘大夫逼供了?”
“哼。”曲妙妙吓唬着撕他的脸,“那四喜养身汤我吃了大半年了,什么味道我还不不知么?里头换几样药材,我头一口就吃出来了。”
她可是下了功夫,跟着铺子里的大夫仔细学了些医理的。
岂能教他给糊弄住。
崔永昌脑子灵活,半点儿不见羞涩,只顺着她的意思往下面说:“平日里,我一提这话,你就要做羞回避,我当你心里不肯,早知道也有这心思,我当更加努力才是。”
他要努力什么?
他能努力什么!
“你——”曲妙妙没好气地骂他:“不羞!”
某人大言不惭道:“这有什么羞的,我若早些努力,这会儿怕是儿女双全了!”
后来,原是在院子里海棠树旁要画的《美人赏花图》,因某人的越性勤奋,改作了《半偏云鬓娇憨图》。
睡醒的小人儿朝那画上去看,瞥见题字——吾妻阿娪,醉我醉人间。
她螓首敛目,羞红了脸,埋在某人心口,不肯再看那画一眼。
第47章 “都听你的。”
詹事府的事, 辛氏打了主意让萧二爷出手,然常氏心里却也有自己的算盘。
夤夜更深,一艘装满药材的货船自东边使来,停在平江府城外的码头。
货物未卸, 便打里面出来了十几个奴仆丫鬟。
“主子, 当心梯沿。”说话的是常氏跟前的当家女掌事。
顺着她躬身的方向望去, 一纤细身影自夜色中走出,映着两旁灯火,才渐渐瞧清了模样。
那妇人挽着髻, 发间簪着点翠金凤,步履轻移, 似是闪着熠熠金光,一身华服乃辉月纱所制, 提灯而过, 满天星辉皆披于身。
柔荑凝脂, 搭在那女掌事手背,抿唇轻道:“他人呢?”
女掌事撇着嘴朝正前方指:“您瞧, 早就在那儿候着了。”
常氏峨眉微蹙, 虽是不喜, 但娇态天生,只在眉目间肆意流淌。
她微微咬唇,红唇上附着的那枚胭脂记愈发的清晰。
前头那人笑着过来迎人:“知道你要来, 我高兴的一夜不能合眼, 天刚擦黑, 我就来了。”
“哼。”常氏满脸讽笑,冷冷地嗤他,“少在这里跟我打马虎眼, 你们父子两个背着我捣鬼,等回去我再收拾你们!”
萧二爷也不说话,只赔着笑脸,凑近了扶她上马车。
灯火明灭,待人走远了,一声号子冲破了浓夜。
“嘭!”火把燃起,码头便又热闹起来。
常氏盯着跪在跟前的父子俩,恼地骂人:“三张纸糊出个驴头来,她辛荣好大的面子啊!”
生意是两家一道做的,凭什么自己搭上十几吨的棉花,还要再舍了京城的关系去帮着疏通?
常衎不敢说话。
还是萧二爷老练娴熟,不紧不慢地起身,凑过来讲情:“哪是她辛荣面子大啊,分明是我夫人宽宏大量,不跟她一般见识。”
“再说了,咱们是看她的面子么?”萧二爷好容易摸到了那只冰凉的小手,再不肯放开,继续道:“还不是因为你这做婶婶的偏疼永昌那孩子”
听他提到永昌那孩子,常氏才稍降辞色。
崔永昌在帽儿岛上养病那会儿,常氏就最疼他了。
那孩子嘴甜,又会说好听话哄人。
比常衎这个亲生的都要讨喜。
萧二爷顺杆上坡,继续道:“大哥是亲的,侄儿也是亲的,没道理你跟嫂子置气,让亲骨肉任人拿捏的道理。”
常衎也跪步上前,帮腔道:“是啊,您不是常教我,要跟永昌兄弟和睦,不分你我么?”
常氏舍不得打萧二爷,可对儿子却是狠心。
她提手揪住了常衎的耳朵:“小兔崽子,胆子随着个子长啊!我平日里催你早些成家立业,怎么不见你听话!”
正经事情没一样上心,倒在这些犟嘴耍滑上下了功夫!
常氏将一肚子的火气全撒在了儿子身上,又骂了几句,才把人撵了出去。
也不知萧二爷使了什么手段,哄得常氏欢心。
转天,她便松口改了主意。
送萧二爷出门,常氏还不忘叮嘱,“有使银子的地方,你只往富足了给他们,咱家不短这点儿,你就是填了这平江府的一应,咱们还有岛上的退路不是?切不可只身进去。”
萧二爷咬了咬她的胭脂记,又顺走了她手上的帕子,才笑着翻身上马。
爹娘恩爱,连外人也不避讳。
常衎在一旁憋笑,羞的脸都红了。
常氏睖他一目,怪声怪气道:“我听掌事的说,后梁那船货你让了他们两成利?”
她伸手摸上儿子的耳垂,拉着将人往回领:“你父亲猜,肯定是咱们小春天的春天来了,好小子,跟为娘讲讲,瞧上谁了?”
常衎脸上臊得更红,却咬紧了嘴,只字不提。
常氏在这里锲而不舍的地打听儿媳妇的踪迹。
青州宣平侯府里,辛氏也在怒气冲天的教子。
“都是常衎那臭小子把你给带坏了!”
辛氏气不打一出来,她脾气又急,指着指着就想上去打人。
得亏是春姑姑在一旁拦着,才没能让崔永昌挨打。
“我告诉你,崔永昌!”辛氏将手边香几拍的生响,咬着牙警告:“今儿除非是我死了!否则你绝对去不了北边!”
千辛万苦把他养这么大,难道就是为了给那些反贼添一助力么?
曲妙妙在一旁椅子上坐着,也哭的上气不接下气。
她红着眼圈瞪某人,恨不得婆婆能打得狠些,让他改了主意才好。
辛氏又指着儿媳道:“你要北上跟着去谋反,你媳妇儿怎么办?妙妙还年轻,你敢前脚走,转天我就认她做闺女,招个女婿进来顶立门户!”
崔永昌面目平定,不见半分退怯:“您也不用连哄带吓唬的威胁我,他们扣着父亲在京城不放,您是真不知道其中缘由么?”
“你父亲他是去给老祖宗侍疾!”
“您说谎!”崔永昌也梗直了脖子,脊背挺起:“他们畏惧我崔家在镇北军里的名声,又离不了咱们,才扣了父亲在京城为质!”
辛氏恼红了眼,一把推开春姑姑,上前扥住他的脖领子,便是三记耳光。
想反驳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她能不知道么,她比谁都知道的清楚。
可她跟崔浩夫妻分离,还不是为了这混小子!
昊天罔极,他们不求什么报不报的,只盼这一株独苗能够平安顺遂,夫妻和睦,再添个香火传承也就圆全了。
可如今……
这混小子竟要北上,跟那些后梁余孽一道去做乱臣贼子!
辛氏脚步踉跄,眼泪再也止不住地滚落眼眶。
春姑姑搀着人坐下,劝道:“小姐,永昌身子弱,真打出个什么好歹,可怎么办!”
辛氏哭的悲切,“打死了他,我和他爹也一道跟去,一家三口在阎王殿里碰上,再没这些糟心的事儿!”
曲妙妙哽咽着起身,在崔永昌身边跪下,抱紧了他的一只胳膊,低低地哀求道:“你别去,我舍不得你……别去好不好……”
旧疾发作之时他没哭,挨辛氏打的时候他也没哭。
可这会儿瞧见小人儿眼泪断了线似的往下落,沙哑着嗓子跪着阻拦,崔永昌再也没法子心硬的将人推开。
抬手为她揾泪,崔永昌和声道:“阿娪乖乖,别的我都应你,独这回不成。”
“为什么!”
曲妙妙也有些失了理智,狠狠推他,后退两步,厉声质问。
“为什么?”崔永昌忽然舒笑,重复了几遍她的疑惑,才喃喃道:“为的可就多了,为了崔家,为了你,也为我自己。”
他侧目看一眼上首辛氏,才扭头继续道:“小傻子,你当我这病是天生的?”
“他们要我们崔家断子绝孙,当年能给母亲下毒,以后也能给你下毒!”
“我不想我的儿子也自幼带着恶疾,一辈子抱着药罐子过活!”
“我更不想以后跟父亲那样,见不到妻儿,一个人可怜兮兮地站在京城的繁华之上,遥望青州!”
他拉紧了曲妙妙的手,两个人的手握紧,黏在一起。
“阿娪,我不是父亲,也不会让你跟母亲这般,余生揣着思念过活。”
他言语轻轻,但却有千钧之力。
宣平侯府藏在金堆玉砌之下的遮羞布,就这么大喇喇的被揭起,曝露在天光之下。
有痛心,更多的却是无奈。
屋里的三个女人全都泣不成声。
辛氏以手撑额,再说不出一句责骂的话。
春姑姑坐在地上哭小姐命苦。
唯有曲妙妙,满面泪痕,怒目切齿地打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你要是丢了性命!我连想念都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