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宁歆歆又托脖子, “真的好重。”
梁彦昭一笑,“该提醒你穿常服入宫,待到宫宴时分再换下衣裳的。”他借着车帘里渗进来的光, 将宁歆歆头上那顶凤冠取了下来。
“一会儿先去重华宫把衣裳换了,然后再去母后那里,可好?”
宁歆歆晃悠着终于解放了的脖子,不住点头,“可以可以。”
——
今日晚间有宴,建平帝未去奉天殿批奏疏,便也在坤宁宫里。
梁彦昭携着换好衣裳的宁歆歆进了正殿时,便见到建平帝与皇后正在主位上坐着。
进门那瞬,建平帝与梁彦昭目光相接,二人俱是一顿。
但也不过一息功夫,梁彦昭便携着宁歆歆一道行礼后落了座。
宁歆歆拿出做好的板栗玛德琳和奶茶出来,“母后,这是儿臣新做的,给您尝尝鲜。”
皇后先拿了个给建平帝,而后才自己尝了口,后便问宁歆歆,“身子可好些了?”
生辰宴那日的事儿,梁彦昭并没有瞒着建平帝和皇后。
“劳母后挂心,儿臣已无大碍,”宁歆歆倒了杯奶茶给皇后,“如今天越发冷了,母后身子可好?”
“用了你的药就已调过来许多,加上泡着药浴,比往年舒坦多了。”
宁歆歆笑,“那便好。”
二人正欲再说什么,便见建平帝将皇后递给他的糕点放到了茶碟里,看向梁彦昭,叫了句:“太子。”
梁彦昭手上糕点也未动过,一直在掌心托着,似是在等着建平帝这句。
听到这句,便转头正色道:“臣在。”
两句话、四个字,便将父子二人近日关系挑破给了人看。
若要溯源,那便该是梁彦昭找人上了梁正晖豢私兵、造重器的折子,但建平帝按而不发之时。
梁彦昭要梁正晖死。
但建平帝想保他。
皇后与宁歆歆之间的和乐气氛也被这二句打破,二人同时住了口,拢了拢裙角坐正。
家人闲坐说这,明显就是起了龃龉,宁歆歆或许还不知其中原委,皇后却是门儿清。
可建平帝终也没说什么,只执起奶茶小盅,叹了口气,“罢了。”
这个台阶,梁彦昭却不肯下。
他将手上一直托着的糕点放到桌沿,起身道:“既如此,儿臣便携太子妃先行告退。”
言罢行礼,带着宁歆歆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坤宁宫。
皇后看着俩人离开,待雕花朱门合上,才叹了口气。
“姈儿……”
皇后起身,坐到建平帝身边,“陛下,臣妾知您心中所想。”
建平帝捉住皇后的手摩挲,妄图借这动作抚平心下落寞。
“幸而,朕还有你,你总是懂朕的。”
皇后自然是懂的。
先皇乾成帝,膝下有二子,长子乃元后所处,便是生前为盛王,后追封太子的梁允琮。
次子为继后所出,乃是显王梁允瑄,也是今时建平帝。
元后、继后均是难产而亡。
先皇忙于政事,后位空悬数年,少时的建平帝便是被这个异母兄长带大的,教他读书习字,教他排兵布阵。
后来,兄弟二人一道去巡矿山,碰上矿室塌方,离出口近的那个本是梁允琮。
但他折返回去,把弟弟推出了矿室,便这样走在了乾成帝前头。
梁允瑄就看着自己的兄长为了救自己被重重的山石泥灰淹没。
这是他心上的一根利刺,二十余年里早在心头扎了根。
他的命、他如今所有的皇位,都是长兄给的。
所以,不管先盛王妃如何跳脚、机关使尽,建平帝都一如既往地、大事小事均化为无。
在他心里,护佑妻儿是他唯一能慰长兄在天之灵的事。
“陛下,您能够几十年如一日感念先兄厚谊并佑其妻儿,乃大悌大义之举,臣妾亦钦佩非常,”皇后脸上还是一贯的端和笑容,“可是……
站在昭儿角度去看,他未曾受过上一辈的恩情,却平白因着上一代的怨憎屡遭迫害,连心上之人也被牵连。
他想出手、想回击,也是人之常情。”
皇后仍是笑着,却将自己的手轻轻抽了出来,“陛下,臣妾这次,大约是要站在昭儿这头了。”
——
重华宫。
夜宴时刻将至,宁歆歆正由梁彦昭帮着戴上凤冠。
梁彦昭自菱花镜子里看她,问:“歆歆,若我做了坏事,你还仍会心悦于我吗?”
宁歆歆不以为意,“得看是什么坏事,你要是在外头有了旁的女子……”
她回头,“那我死也不会原谅你,还得顺道让你尝尝……”她以手作刀在梁彦昭眼前划过,“我老宁家的祖传有痛阉割术。”
梁彦昭失笑,“这定然不会。”
宁歆歆轻哼一声,“那就没事。”
不知道梁遇明说的是什么事,但是管理偌大国家哪能心慈手软呢,他芯子是好的,便做些坏事,那定也是形势所迫。
宁歆歆想,我总是信他的。
“但是……”宁歆歆又道,“遇明,我们那里有一句话。”
“什么话?”
“坦白从宽,牢底坐穿,抗拒从严,回家过年,”宁歆歆起身,盯着梁彦昭看,“所以,你要迫不得已做了什么坏事,我当然还是会一如继往爱你,但是会生气,可能还会骂你。所以……”
宁歆歆笑了笑,“你可千万捂紧了,别让我知道。”
不过也没所谓啦,政事公事那些,自己向来就不关心,梁遇明自幼习帝王术,做的决定肯定都是对的!
——
酉正,保和殿开宴。
今日虽名为君臣同庆,实则便是为盛郡王作生辰,如今已持续了十余年,各位大臣心照不宣。
若说多少有点不习惯的地方,那便是先前圣人右下首的位置由盛郡王夫妇改成了太子夫妇,盛郡王夫妇挪到了左下首。
这位置安排倒也没错,只是看着有些不舒坦,总觉得怪怪的。
照规矩,六冷盘上完,开始上热菜时便能动筷。
建平帝便也这时候携皇后起来带了三杯酒。
年年祝酒辞也都差不多,大约便是众卿今岁辛苦,来年还望继续;祈愿南潞风调雨顺、国运昌隆;贺盛郡王生辰之喜等等。
今日顶多加了句,“见太子身体康健,朕心甚慰”。
坐他下首那个“身体康健”的太子,脸上一贯温和,三杯接连饮尽,不见一丝笑意。
第二轮带酒,建平帝点了梁彦昭。
宁歆歆与他一同站起,听着身侧夫君文采斐然、行云流水的祝酒辞,直觉脸面贴金,个头都仿佛平白高了不少。
尤其是看得对面陆千澄嫉妒欲狂、滋啦冒火的眼神时,这快乐还要再翻一倍。
遇明往年不在,想必这时候带酒的该是盛郡王与她吧。
宁歆歆甚至还抬了抬下巴,遥遥对着陆千澄举了举杯,畅快饮下后笑意漫了全脸。
第三轮才是梁正晖携陆千澄起来带酒,宁歆歆头也没抬,扒拉着眼前凉菜,只卡着时辰饮酒。
还在心里啧啧出声:盛郡王这文采,起码落后老梁八十个大儒。
梁正晖带酒时,便死死盯着梁彦昭,见他悉数饮下,方才落了座。
宁歆歆只抬头一下,便看到了梁正晖锋利的目光落到了梁彦昭身上。
“遇明,”她悄悄拉了拉梁彦昭袖子,“盛郡王瞪你!”
梁彦昭笑着捏了捏她手,“他不是在瞪我,只是在看我有没有饮尽杯中酒。”
“为什么啊?”
宁歆歆不解,梁正晖对酒桌礼仪要求这么高?是怕老梁养鱼?
“因为他在酒里下了药。”
“哦……”宁歆歆点头。
反应过来后她大惊出声:“不对!你说什么!”
“莫怕,我已着人换了。”
“吓死我了,”宁歆歆跺了跺脚,“真是讨人厌。”
“莫气。”梁彦昭给她夹了筷子鸭信。
“你大概已经见怪不怪了吧,”宁歆歆忽然有些失落。
想到皇后和赵嬷嬷之前所言,梁彦昭自五六岁起便像升级打怪一样活着。
她又有些心疼。
“我可以偷偷抱抱你吗?”宁歆歆看了看下面乌压压一众大臣,轻轻问。
梁彦昭伸开双臂,“歆歆,你可以光明正大抱抱我。”
宁歆歆环视一遭,见人没看这边,快速双手抱住了梁彦昭,但也只是贴了一下就马上分开了。
可这悄咪咪、暗戳戳的一个拥抱,也足够使她心情变好。
此时热菜也上到了第五个。
宁歆歆数了数,“遇明,下一个是我的菜。”
“嗯?”
“就是上一次我去司膳监做芙蓉引时,听到御厨们在讨论这个菜,就与大家一同商量了商量,他们当时就说会作腊八宴最后一道热菜。”
说话功夫,“宁歆歆的菜”已经上了。
宫娥打开瓷盏顶盖,梁彦昭便已闻到了扑鼻香味。
是一道红烧狮子头。
底下的大臣也纷纷开始低声交谈,从前的最后一道菜也是狮子头,但南潞菜系喜清淡,所以做的是清蒸狮子头。
今日这红澄澄样子的肉丸儿,倒还没见过。
虽不知味道如何,但闻着似是比清蒸更香些?
主座上,皇后看了众人反应,会心一笑。
先前司膳监将宴席菜式与她过目,言说狮子头是太子妃的方子,她当日一尝便觉惊艳非常,底下人如今反应,大约便与她一样。
再下首,宁歆歆拿筷子切开狮子头,取一小块蘸了汤放到梁彦昭面前接食碟里,“御厨们说往年都是做清蒸狮子头的,正想着怎么把菜谱更完善些。
我便提议他们不如做成红烧。其实狮子头除了清蒸、红烧,还有蟹粉、龙眼等做法,但我比较喜欢红烧,就推荐了这个做法,又还在肉丸里加了香梨,口感就更松些。”
梁彦昭取了狮子头入口,只觉这肉丸虽团在一处口感却不发紧,酱香十足,还隐隐带着甜味,肥而不腻,肉质十分鲜嫩,软糯丝滑,几乎是入口即化,清醇味美,回味悠长。
的确,与清蒸相比,红烧的狮子头更容易让人满足。
梁彦昭撇头,看见底下人均在交头低语,隐约能辨得是在夸赞这菜。
开始上点心时,梁正晖端着酒杯、拎着酒壶过来了。
“殿下,今日乃臣生辰,”他举杯,“还请殿下给个面子。”言罢仰脖干了杯中酒。
宁歆歆低头撇嘴,生辰了不起啊,谁还没个生日了?还要端着酒杯过来,烦人。
按照规矩,“上门”的酒是一定要喝的。
她不想梁彦昭多喝酒,尤其不想梁彦昭被梁正晖逼着多喝酒。
“祝堂兄今日生辰欢喜,”梁彦昭却已起身,饮下了第一杯酒。
梁正晖问他:“生辰日不都该祝句福如东海、寿比南山?殿下这句可是过于敷衍了。”说罢饮了第二杯。
梁彦昭没答他这句,跟着饮了第二杯后,再次斟满,举着杯道:“堂兄,新恩旧怨,尽泯于此。”
听了这句,梁正晖皮笑肉不笑,一口饮完后,拎着酒杯回了位置。
陆千澄问他:“如何?”
“都是些慢性毒药,能如何?”梁正晖心里压着事,梁彦昭刚刚那话让他摸不着头绪。
半天没琢磨出个所以然,才道:“总归日子一天天过,早晚会起效的。”
正对面,宁歆歆正疯了一样往梁彦昭碗里堆菜,嘴上絮絮叨叨:“哎呀,他让你喝你就喝?喝一杯应应景就行,怎么这么实诚,喝得又急又多,回头该醉了,快吃些菜压压……”
梁彦昭反握住她执筷的手,“歆歆,无妨。”
“那你也快点吃!”宁歆歆瞪他。
“好,”梁彦昭笑着应。
堆成小山的菜方吃了一半,梁彦昭看到对面梁正晖起了身,便低头对宁歆歆说:“歆歆,我去更衣。”
“去吧去吧。”宁歆歆以为他要去散酒,还道这是好事。
梁彦昭伸手摸着她脸颊,眸中浓浓不舍。
“哎呀,快些去,”宁歆歆被他摸得脸面发痒,不住咯咯笑。
梁遇明当真是有些醉了,今日怎格外缱绻?
梁彦昭点头起身,“就去了。”
——
梁正晖拐过净房,便见得梁彦昭孤身一人,背手立在风中。
看样子是在等他。
“殿下,”他虚虚拱了个手。
“堂兄,想杀我吗?”
这句话一出,梁正晖便觉得自己脑子里疯狂涌动着句——“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杀了我,”梁彦昭上前一步,“你就是南潞太子,多少年夙愿达成,泉下考妣也可得以慰藉。”
梁正晖被心里的想法惊到,往后退了一步,手却不自主地往右靴处探。
梁彦昭看见他动作,便知药效已经起了。
盛郡王如今在宫中并无多少亲信,找人办事多是靠钱财打点,无需费多少力便能查个底掉。
所以,梁彦昭截下了梁正晖给自己的慢性毒药,反手又给他的酒壶里放了东西。
这东西来自东垚皇室,是迷药的一种,可以逼得人将内心最想要做却不敢做的事做出,将最想说却不敢说的话说出,只有拷问犯事高官王侯时才用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