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朝下场,他已有求死之心,若说唯一放不下,那便是爱妻千澄。
梁彦昭没理他,由人搀着慢慢往外行。
陆千澄由着母后去处置了,他如何晓得?但想来,也是不会陪他一道过苦日子、遑论殉情。
若担心陆千澄有个三长两短,那真是多虑。
“梁彦昭,澄儿现在何处?”
梁正晖还在身后嘶吼,若有可能,他还想着走前再见陆千澄一面。
可梁彦昭仿若未闻,一步一步离开,而后天牢铁门重重关上,羽卫长鞭抽地,“闭嘴,吵什么吵!”
——
牢门外,梁彦昭全身气力仿佛被抽了个干净,嘴唇、脸色都失了血色,福生又带了个徒弟才合力将他扶到了轮椅上。
“去寻双靴子来。”
福生看着梁彦昭脸色,心都揪了起来,苦口相劝:“殿下,此地风大,回宫再换吧。”
“就在此地吧,莫污了太子妃的眼。”
——
“怎么才回来啊?”宁歆歆在宫门口溜达,见侍卫将梁彦昭的轮椅抬进了宫门,便小跑迎了上去,言语带嗔。
“与父皇议事,晚了些。”
“脸色怎么这么差?”宁歆歆跟在他轮椅旁,探了探袖筒,“手也冰凉。”
“无妨。”
“嘴硬……”宁歆歆嘟囔一句,转头叮嘱福生,“带殿下进殿内去吧,添几个火盆,再灌个汤婆子。”
等宁歆歆又带着做好午膳回了正殿时,梁彦昭已抱着汤婆子在桌前坐好,脸色稍好了些,形容乖巧。
让人瞧了便忍不住想亲亲。
宁歆歆就真的没忍住。
“吧唧”一口,她给梁彦昭添了半碗饭,又盛了半碗汤,又笑着道:“外头好冷吧,我炖了汤,喝点暖暖身子。”
“好,”梁彦昭笑着应她。
从天牢出来,他身子便十分不舒坦,伤口处疼痛又烈,身上一阵阵发冷,又觉是在起热,胃里开始痉挛,头脑也发昏。
现下实在无甚胃口。
可歆歆这汤实在是做的香,倒也可以略吃两口。
汤汁颇浓,白中带粉,面上飘着星点稀碎葱花,碗沿上滚了一圈极小的油星。
入口一尝,醇浓顺滑,鲜香逼人,却并不油腻厚重,带着浅浅白胡椒的味道,与热意一道入腹,方才外间寒意都被驱散,身上的不适也平了些许。
藕块呈淡粉颜色,咬开能见直立却软嫩的藕丝,并不刺口,吃着粉粉糯糯,又香又甜。
宁歆歆从汤里捞了块肋排,用筷子脱了骨,将嫩肉放到梁彦昭碗里:“就着肉吃点饭。”
梁彦昭本不欲吃主食,但也听她话,就着软嫩的排骨肉吃了几口饭,还吃了几筷子炖得极烂、散着鲜甜的嫩白菜。
宁歆歆自己在吃腊肉炕豆丝,豆丝由油炸过已成了金黄颜色,并不太入味,也不见油腻,但吃起来酥酥脆脆,五谷香味十足,一口一片,咔嚓咔嚓,嚼着带劲。
腊肉被煸至肥肉透明,吃着劲道又味重,也是宁歆歆喜欢的口味。
她瞧出梁彦昭胃口不济,也没逼着他多吃饭,只见他喜欢藕汤,就多为他打了几勺。
饭毕,她伺候着梁彦昭饮了药,便准备与他一道休息。
梁彦昭很快便睡着了,但睡得却不太踏实,宁歆歆觉得不对,探手一摸,果真又起了热。
左右午憩时间也不会太久,便放他先睡,醒了再吃药。
宁歆歆拍了拍梁彦昭安抚些许,起身投了温水帕子,撩开被子,卷起梁彦昭裤筒裹住了他小腿。
此时天寒,若用凉水帕子怕会惊醒他。
总归敷帕子是为了降温,面积越大越管用,温水帕子裹腿还更有效用。
如此蹲在床尾换到第三次帕子,她便觉得梁彦昭双腿迅速抽走,而后他探身出去,哇地一声开始呕。
宁歆歆吓了一跳,慌忙爬到床头去给他拍背,见他不再吐了,才取帕子给他擦脸,又取了水荡口。
“你先睡,”宁歆歆叫他往里挪了挪,“我等会儿叫人进来收拾。”
“歆歆,对不住。”
“傻子,说这个做什么,听话,再睡会儿。”
眼见他午膳便未进多少饭食,如今又连着汤药呕了泰半,若是在奉天殿议事,断不至于生了高热。
定还去了旁的地方。
待梁彦昭又睡着,宁歆歆起身,落下帐子,找了几个手脚利索的小丫头进殿收拾。
自己就在外殿端坐,唤了福生进来。
“福生,与我说说,殿下这些日子,都做了什么?”
福生一听,扑通一声便跪在了地上。
第113章 甜豆花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太子妃, ”福生支支吾吾,“奴婢,奴婢不知......”
当时主子爷三令五申要自己瞒着太子妃,他不敢说。
“现在胆子大了, 也不把本宫放眼里了, ”宁歆歆轻哼一声, “莫不是要本宫去请皇后娘娘来?”
“这……这……”福生跪在地上,有苦说不出。
心说,皇后娘娘可都知道, 陛下也知道个大半,独独是把您瞒住了。
宁歆歆瞪着他, 拍了下桌子,“先起来, 别搞得像是我刑讯逼供一样。”
福生抖了抖。
“叫周扬进来, ”宁歆歆又吩咐。
“太子妃……”周扬进来, 瞧见低头垂眉、受屈小媳妇儿一样的福生,乐了, 偷笑着给宁歆歆行礼, “属下给太子妃请安。”
“周扬, 殿下最近都在忙什么?”宁歆歆问,“政事细务无需交待,仅说他行踪即可。”
顿了顿又补了句, “从腊月开始。”
这下, 周扬笑不出来了。
愣愣杵在那里, 不知道该怎么办好,只眼神不住往内殿瞄——
殿下,救命!
“看什么看, ”宁歆歆起身,“殿下正睡着,且还得睡一会儿。”
见周扬、福生俩人一副锯了嘴的葫芦模样,她便气不打一处来。
越是这样,越说明梁彦昭有事儿瞒着自己。
“都不说是吧,那我去坤宁宫问,坤宁宫问不着,我就回府问砚青……”宁歆歆动了真气,“我还就不信了,偌大重华宫、太子府,还能寻不到个我说话好使的地处!”
自己费劲巴拉养着护着,他不知去哪个倒霉地处逛了一圈,回来就起了高热,翻江倒海呕了半天。
宁歆歆想到梁彦昭的痛苦模样,心肠便在绞着痛。
周扬面带难色,眼神乱飘,与福生一样难为的眼神碰到了一处——
要不然咱们说吧……
你疯了?殿下怪罪下来你吃的住?
太子妃怪罪下来,莫说咱们,咱主子爷也顶不住啊!
有理……
福生扑通又跪下,耷拉着嘴角、苦着脸面开口:“太子妃,奴婢都说,马上就说……”
“属下补充。”周扬也道。
“先起来,”宁歆歆白他俩一眼。
约莫过了一盏茶时间,宁歆歆才算是弄明白了这几日梁彦昭行踪。
原来,从十一月她遭人下药开始,梁彦昭便铁了心扳倒梁正晖,一来为着给她报仇,一来为着永无后顾之忧。
劳动手上所有人脉终于找出了梁正晖谋反证据,却被建平帝轻巧压下。
他便寻了皇后相助,出了个铤而走险的下策——以身为饵,诱梁正晖发狂。
众目睽睽之下刺杀皇储,便是铁板钉钉的谋逆。
到此,宁歆歆才总算是彻底明白了皇后那句“若非是为了你”。
也反应过来,为何梁彦昭在腊八那日会问“若我做了坏事,你是否仍会心悦于我”。
他是认为给梁正晖下药、除之而后快这事,行得太过卑劣吗?
人心鬼蜮,权谋战场,宁歆歆虽不赞同,却也能接受这个时代的规则。
况这一切发心,都是为了保护自己啊。
梁遇明怕什么呢!傻瓜……世间第一大傻瓜!
心酸如潮水一般奔涌而来,无力感瞬时没顶,宁歆歆扶着椅子的手都在微微发抖。
见她如此,福生又憋憋屈屈跪下,“太子妃,殿下千叮咛万嘱咐,让我们务必瞒着您,就是怕您担心……”
话没说完,就被宁歆歆打断,“你们先下去。”
“太子妃……”周扬也有些担心。
“下去吧。”
二人齐齐应,“是。”
——
梁彦昭醒来时已至申初,虽已沉沉睡了好久,身子却是越发不爽利,周身乏力、发麻,背脊一片湿黏。
是正在发热的不舒坦。
他醒来还需缓缓,并未做声。
又几息回神,才发觉右手处一片湿热,有水珠滴答滴答流过,顺着手心纹路往袖口里钻。
低头一看,是歆歆枕在他颈窝处,扯着他右臂捂住脸面,哭得正凶。
“歆歆,”这一声过于干哑,他顿了顿,等喉咙稍润才又开口,“怎哭了?”
“我在生气。”宁歆歆抽抽搭搭回答。
梁彦昭把右手拿开,微微侧身给宁歆歆擦泪,“该是在生我的气。”
“你不要乱动!”宁歆歆腾地坐起,吵叫着掀开梁彦昭的中衣,见裹上纱布上并未渗血才放了心。
气哼哼地说了句:“你认得倒快。”
梁彦昭便知她该是都知道了,本来这事也没打算从头到尾瞒着她,只存了侥幸,想着多瞒一刻算一刻。
歆歆聪明,总会顺着些蛛丝马迹察觉到什么,底下人都与她关系好,哄上一哄、吓上一吓,差不多也就交待了。
“我本来是想要生你气的,”宁歆歆抱着腿,把头深深埋进膝间,“但我又找不到立场生你的气,毕竟你也是为了护着我。但你这一招行得太险了,刀剑无眼,更何况梁正晖头脑虽差,却有一身莽力,你有没有想过,万一......想到这里,我就还是想生你的气。”
梁彦昭浅笑着抬眼看她,“那歆歆到底是不是在生我的气?”
“我不知道,”宁歆歆红着眼圈抬头,“我若是知道在生什么气,也不至于躺这里哭了。”
“那莫哭了,”梁彦昭抬臂牵住她手,“还是生我气吧。”
宁歆歆顺着他的力又躺下,“那也不行,我舍不得。但是,以后真的不要这样了好不好?”
“都处理得当,以后不会了。”
“那你先躺着,”宁歆歆躺了一会儿又起身,“我做了点吃的,你垫垫肚子准备吃药。”
——
宁歆歆知道梁彦昭胃口不济,但也摸不清他此时想吃什么,便磨了碗甜豆花准备碰碰运气。
他能吃几口算几口吧,吃了便比不吃强。
这次一入宫,宁歆歆便开库房选料子,让益安居的几个女红不错的小丫头赶制了大靠枕出来。
梁彦昭倚在床头,正由宁歆歆喂着吃豆花。
嫩豆花铺了平平一小碗,碗沿处带着些清澈微黄的汤水,顶上一分为二,一边堆着些煮得绵烂的糖渍红豆、花生、紫薯、红薯小块,如座彩色矮丘,另一边却是光秃秃的皑皑平地。
宁歆歆先从什么料也不加的那边挖了一勺豆花给梁彦昭,试探着问他:“还适口吗?”
半勺豆花入口就化了,梁彦昭便从余韵里回味,里面应该是只加了糖,甜味纯正,更好地衬了纯纯豆香,豆花吃着轻盈,又嫩又滑,勺里带的些浆水也清澈鲜甜,不厚重自也不给舌尖带来负担。
他此刻肠胃不适,带着口中也发麻发苦,若这时吃些需要认真咀嚼的饭食,定会吞咽困难,吃豆花便不会有这种困扰。
“嗯,”梁彦昭点头,“很好吃。”
宁歆歆听了这话,高兴的紧,便慢慢又给他吃了七八勺。
“还要尝尝这边的吗?”宁歆歆又指着另一边加了料的问。
梁彦昭点头。
这边的料应也是只加了糖炖得,十分绵烂入味,但味道却杂了些,又多少还需咀嚼几下。
梁彦昭咽下一口,便觉得腹中隐隐不适,便慌忙摆手,“歆歆,我吃好了。”
“啊,好吧,”宁歆歆有些懊恼,早知便不给他吃这边的了,所幸也吃了不少,可以吃药了。
“歆歆,”梁彦昭唤她,“莫恼,很好吃。”
——
用完药,宁歆歆去书房取了本《诗经》回来,趴在床上跟梁彦昭说:“我来给你读书。”
梁彦昭看着一向只喜欢看话本子的宁歆歆,又看了看她手中《诗经》,笑着回:“好。”
“咳咳,”宁歆歆清了清嗓子,“那我们就翻开一页读,翻到哪页算哪页。”
在现代时,《诗经》好多首都编进了语文课本里,宁歆歆学得还不错。
之所以没从前头开始读,是因为《国风·周南》第一篇就是《关雎》,太大众了,逼格不够高。
但实诚如她,明显还是低估了《诗经》的力量。
只见她随手一翻——《兔罝》,哦嚯,题目都不认识,再翻一次。
这次往后一点翻......《东门之墠》,哦还是连题目都不认识。
梁彦昭便看着她翻开书、皱皱眉,又翻开、又皱眉,猜想她大约是不认识字,便含着笑看她表演。
宁歆歆没在意梁彦昭,一门心思沉在书里,刚打算再往后翻,发现《东门之墠》后面是《风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