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十四日夜。
明日是北铉大王回国之日, 建平帝宫内设宴与他践行,梁彦昭作陪。
如意坊后宅子里,宁歆歆与杨妃一同盘腿在罗汉床上,一个做绣活, 一个辟线。
杨妃手上活快, 不消半个时辰, 便绣好了件娃娃肚兜。
五十五公主出生的前几年,身子都不太好,整日进药石, 杨妃想给孩子多吃些好的补补,无奈份例太少, 难为无米之炊。
她便做绣活,允了抽成, 托采买内侍捎出宫去卖, 那时候宫内灯烛不够燃, 得攒着孩子夜间醒来用,她只能在白日里刺绣, 速度便这样提了上来。
后来, 孩子大了, 得避着人读书习字,她就在夜间无人时,帐内摆上炕桌, 燃上根昏烛看五十五公主写大字, 自己就在灯烛下刺绣, 经年累月熬坏了眼睛,就没再卖帕子。
这半年来,许是因着殿内灯烛亮了, 也许是因着南潞派去的医药婆子开的方子起了作用,眼睛竟又清明了起来。
现时间,室内灯烛通明一如白昼,她手上绣花针下得又快又准,动作一如翻花。
宁歆歆辟完线,就在一旁提溜着杨妃做好的小衣裳看,一个月来,杨妃做了得有二三十件。
颜色颇丰富,有男女都能穿的鹅黄、芽绿、浅金色、大红色,有单给男孩穿银灰、深蓝色,也有给女孩子准备的秋香色、粉红色。
款式也多,有小衣裤,小肚兜,甚至还有几件袄子棉裤,瞧这样子,大约要穿到周岁?
宁歆歆看着啧了几声,“阿娘,赶着做这些做什么?又不着急。”
杨妃从针线里抬头,莞尔一笑,“趁着身子舒坦多做些,省的再过几个月身子重了,就坐不住了。”
宁歆歆没亲自怀过孕,不知道真假,就若有所思地点了头。
顿了顿,她又问:“阿娘,要不然,你就,等孩子生下来,坐好月子再回北铉?”
虽然沈京已告了假,准备一路随行;也早备好了马车,宽敞又舒适,车顶车壁都注了铁,内里用具一应俱全,还一层一层铺了许多雀金毡子;侍卫、丫鬟、婆子都有了人选,各样补品、金银也拟好了单子。
所有的人力物件儿都已准备好了离开。
可宁歆歆却没做好准备告别,所以,她才会在今夜,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再问一句“可以先不走吗”。
杨妃放下绣绷看她,轻轻摇头,“歆儿,不行。我自是嫁了你父王,此生便就决定与他同进同退,一个人留在这里,不合礼数。”
虽这也是意料之内的结果,但宁歆歆还是有些丧气,“阿娘,你嫁到北铉这些年,可曾悔过?”
生活拮据,远离桑梓,与若干女人共事一夫?
“没有,”杨妃又摇头,“歆儿,阿娘不曾悔过。我与你父相遇之时还不知他身份,年少慕艾,一眼倾心。
我生于阊都,识得许多男儿,却不曾有一人如你父一般令我倾慕。待知他身份,已难以自拔。在同意他求娶时,我便已做好了面对一切的准备。
歆儿,人活一辈子,总不能事事如意。我能嫁心上之人,已比绝大多数女子幸运,便不敢再奢求其他,雷霆或者春霖,都是我该有的果。
更何况,我还有了你,这是我此生最大的福气。
就像你与遇明,心意相通之时,或许他还旧疾缠身,但你可曾想过离开?”
宁歆歆摇了摇头,“不曾,我只想努力治好他。”
“你比阿娘有福气,”杨妃笑着拢了拢她耳边的碎发,“遇明是个好孩子,且只钟情于你一人。”
其实,宁东阑也未必对后宫那些姬妾有多大情分。
北铉地广,境内多部落,所以,北铉大王要在每一个部落里纳妃妾,生下子嗣成年后,再放回母族做首领,母亲便留在国都深宫内,以此牵制,再加上需要安抚朝臣,后宫妃子数量便越来越多。
深宫红墙内,只有杨幼臻一人,是本可以不纳,但却纳了的。
杨妃自觉,是整个后宫内唯一得到宁东阑真情之人。纵使她日子过得并不舒坦,可靠着他俩人初时炽烈情意,有情饮水饱,也足够她过活。
宁歆歆语塞,又顿了顿,才换了个话题问:“阿娘,怀孕生子,是什么感觉?”
这个问题,她在现代时没来得及问,现在只能问杨妃。
“是非常奇妙、又令人幸福的感觉。”
宁歆歆不明白,“怎么会幸福?这胎怀得艰难,阿娘吃了好些苦。”
杨妃笑出声,把宁歆歆揽进怀里,“这胎可不算艰难,阿娘怀我们歆儿的时候,吃的苦可更多呢,一直呕到了生不说,发作时胎位也不好,挣扎了一天一夜。
你刚生下来时,身上都有些发紫了,小小的一团,我做的襁褓都嫌大,哭得也小声,小奶猫叫唤一样。”
“生孩子更受罪,”宁歆歆下了结论,“不会幸福的。”
“话不是这样说的,歆儿,你想一下,若有个小娃娃,长得像你、也像遇明,你们两人的血液在他一人身上融合、流动。
那种感觉阿娘说不出来,但看见他,你就会觉得咽下世间所有的苦,换他来这红尘一遭,也是值当的。”
杨妃一下一下拍着宁歆歆,母女连心,她强烈地感觉:眼前这个女孩子,虽模样未变,但大约不是自己的歆儿了。
可她又与自己的歆儿一样,乖巧、懂事、孝顺、冰雪聪明,值得自己竭尽爱意以待。
杨妃低头看向宁歆歆,目光慈和又温柔,眸中渐渐氲上层水气,“歆儿,不要惧怕生子。人这一辈子,光阴很短,苦乐很长。
阿娘用一天一夜的疼换来如此鲜活的一个你,想到你躺在阿娘怀里撒娇的模样,就是阿娘余生最大的快意。”
宁歆歆一直以来的问题得到了解答,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落了地,又好像有什么东西轰然倒塌,她如今辨不清这种情绪,便又问:“阿娘,你生下我那年,多少岁?”
“十八岁。”
啊,十八岁,宁歆歆想,今年七月过完生日,她就十八岁了。
——
车队明日一早启程,宁歆歆与梁彦昭今夜便宿在这处。
亥正刚过,宁东阑与梁彦昭回府。
宁歆歆听见动静,起身把梁彦昭迎了进门,正欲拉他去饮醒酒汤,却发现他身上丁点酒气都无。
这不应该啊。
她凑近,又努力闻了闻。
梁彦昭被她小狗一样拱来拱去的模样逗笑,捏了捏她鼻尖,“别闻了,今夜当真没有喝酒。”
建平帝与宁东阑在青年时便就相识,多年交好,如若不然,建平帝也不能如此轻易又顺利地为梁彦昭求娶到北铉公主。
多年旧友相见,便是酒量一般的建平帝都会开怀畅饮、由人搀着回宫,更别说是千杯不倒的宁东阑,兴起之时甚至举着酒坛子直接灌。
宁歆歆今夜还一直担心:梁遇明今夜参加老丈人和亲爹的私宴,大约得被自己那个便宜爹灌个好歹,竖着出门、横着回家也不是不可能。
可现在,竟然滴酒不沾地回来了?
她问:“怎么了?出什么事儿了吗?”
“没......没出什么事,”梁彦昭支支吾吾。
“不说啊,”宁歆歆知道这是有事儿瞒着,作势要出门,“父王今夜宿在阿娘院里,我去问问。”
“别别......”梁彦昭拉住宁歆歆,极其不情愿地从怀里掏出来了一张纸笺,展开铺在桌上,愣愣盯着叹了口长气,“你自己看。”
宁歆歆凑身低头,见纸上写着个药方:杜仲、黄精、龙盐、肉苁蓉、深海牡蛎——
这是一副给男子壮那啥补肾的方子,看这用量,还挺烈的,大约得是个老大夫看见,就得捋着胡子说“年轻人不可操之过急”的药。
“这是?”宁歆歆迷了,今晚没吃饭,看大夫去了?
可照她的临床经验来看,梁遇明,似乎,并不需要这个。
“这是岳父给我的药方,”梁彦昭感觉脸上发烫,不由地举起双手捂住了脸,“筵席还没开始,岳父便拍着我肩头说:遇明,虽然我极喜欢你做我女婿,但也不能眼睁睁看着我的女儿受苦。”
宁歆歆转了个圈坐在梁彦昭腿上,大大的黑眼珠子里全是大大的迷惑:“我怎么受苦了?”
我本人怎么不知道?
“我当时也没明白,岳父就掏出来这个药方,说是胡人的医僧给的方子(1),用过的都说好,他离开北铉时,便辛苦找人寻了来。”
梁彦昭粗通医理,自然知道这方子是用来治什么的。天知道他接了这个之后,度过了怎样如坐针毡的一夜。
宁歆歆有点明白“受苦”是什么意思了,“然后呢?”
“然后,岳父说他年过不惑还能再添一子,我二人年纪轻轻,却成婚半年未得喜讯,多半是用得上这药。”
宁歆歆见梁彦昭恨不得扒拉个地缝埋了自己的样子,实在是格外想笑,但这样严肃的场合,笑出声太不做人,便问:“父王这是,怀疑你......”她斟酌了一下词汇,发现哪个都不委婉含蓄,就挑了个短的,“不行?”
梁彦昭羞愤点头。
道理是都懂了,宁歆歆却还不太明白一件事儿,“可这跟你不喝酒有什么关系?”
梁彦昭心灰意冷,“岳父大概是早与父王通了气,他俩人都没让我饮酒,岳父还让我今夜回来便吃上副药,借着药力......”他一咬牙,“行房。”
天呐,宁歆歆快憋笑憋出内伤了——
惊!半年未见喜讯,彦昭太子是否难震雄丨风?
她轻咳两声掩住笑意,起身拿起方子就要出门。
单纯如梁彦昭,还以为宁歆歆是认为父亲所做所言有失偏颇,要去隔壁院子与其理论一波给自己找场子,便想着制止她,“歆歆,你做什么去?”
宁歆歆甩了甩手中药方,“出嫁从夫,临时从父。我谨遵父命,给你煎药去。”
梁彦昭躬身抱起她,大步行至床边,一把就把她扔到了床上,当即欺身上去,“今夜便让你知道,你夫君纵不用那胡僧药,也断不让你受苦。”
帐帷滑落,锦衾之下,宁歆歆热烈地讨好、回应梁彦昭。
经过今日与杨妃夜话,她已做好了决定。
刚好,今夜月近正圆,也正是容易受孕的日子呢。
第128章 离别 母女心意。
三月十五日一早, 宁歆歆满怀愁索地起身,还未梳妆结束,梁玉瑾就风风火火地敲起了门。
“来了来了,”宁歆歆过去开门。
然后就看见梁玉瑾一身银红雁纹骑装在身, 红绸发带高高扎了个马尾, 正倚着门槛打招呼, 意气风发。
与宁歆歆满脸的离愁别绪成了个鲜明对比。
“姑姑怎么这么早?”宁歆歆邀她进门,“离着出发还有一个时辰呢。”
梁玉瑾自顾自坐下,笑嘻嘻道:“来看看你们。”
梁彦昭正坐在桌前给宁歆歆盛粥, 见她进来,不咸不淡打了个招呼。
“乖乖侄儿, 姑姑就要走了,也不给个笑模样, ”梁玉瑾人逢喜事精神爽, 不光没觉得自己大早上起来闯人夫妻内房讨嫌, 还伸手抢过了梁彦昭手里的粥碗。
“你这些年不是一直在外面跑?”梁彦昭回嘴,取了碗接着盛。
“也是, ”梁玉瑾呼噜呼噜喝粥。
宁歆歆无视他俩人的机锋, “姑姑今日来, 怕是有事要说吧。”
“我就是来跟你说一声,”梁玉瑾转眼把一碗粥喝完,“就等我的好消息吧, 拿不下他我就不回来了。”
前日梁玉瑾提出要去北铉当掌柜, 附加的要求便是让周扬做副手。
这事儿, 是梁彦昭办妥了。
“拿不拿得下,也都得回来,”宁歆歆担心梁玉瑾话说太满, 抓紧又给她往回收了收。
“反正,我已经做好了周密的计划,下次回来一定让你俩把这句姑父给叫上!”梁玉瑾掷地有声。
这话听得宁歆歆和梁彦昭一愣,对视一眼——
梁彦昭:以后,得叫周扬姑父?
宁歆歆:不要提,好烦。
但不得不说,经过梁玉瑾早起来这一通捣乱,宁歆歆倒不那么忧郁了。
昨日里她便与红苏商量好,早上送行的时候千万不能落泪,这种场景大都是哭一个就哭一片,太难受了。
现在来看,自己估计能憋住,希望红苏也能如此吧。
——
送行的车队一直跟着行到了城外,十里长亭之处,两队人马俱住了脚。
分离,便在此地。
梁彦昭去与宁东阑话别,杨妃也由宋嬷嬷搀着下了马车。
宁歆歆上前,紧紧拉住杨妃的手,“阿娘,此去路途遥远,若有身子不适,万莫忍着,及时与沈京说,他虽为人腼腆不喜言语,却是个妥帖人,我与他也算同僚,阿娘可全信他。”
“阿娘记下了,”杨妃脸上还是一如既往的温柔笑容,抬手给宁歆歆正了正发钗,手顺着往下捋了捋她垂着的汉白玉耳坠,“与遇明好好过日子。”
宁歆歆点头,“阿娘,若有机会,我就去北铉看你。”
“好,”杨妃粲然笑开,“阿娘等着。”
“阿娘,”宁歆歆鼻头有些酸,“再抱抱我吧。”
“傻孩子,”杨妃把她搂进怀里,两滴泪轻轻洇进了宁歆歆后襟,再分开时却未见丁点异样,“等你再来,小二子都大了,会叫姐姐了。”
“嗯。”宁歆歆轻轻点头。
梁彦昭这时已于宁东阑分开,走到了宁歆歆身侧,拉住她的手与杨妃道别。
“好了,天冷,你们早些回去,”杨妃转身,路过红苏时摸了摸她脸,“好孩子,帮我照顾好歆儿。”
红苏红着眼圈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