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斛金——瓜子与茶
时间:2021-11-06 00:23:27

  吏目一听,哪敢再开口,留几个衙役在此帮忙善后,他自己立马回去报信。
  顾一元暗自咬牙,五城兵马司这边看来指望不上了,好在还有宫里头那条线,这回甭管多少银子他都不心疼,只要能把人捞出来就行。
  他提脚就走。
  章明衡犹豫了下,没拦他。
  不妨卫尧臣在后淡淡道:“章三少爷,你们是只打苍蝇,不打老虎吗?”
  章明衡脾气立马上来,“他算个屁老虎,我是担心宫里头……算了,索性闹大一回。来呀,把顾一元绑起来!”
  四名兵勇手持雁翎刀,杀气腾腾冲过来。
  顾一元惊怒非常,五官都拧了,饶他还有几分理智,知道一旦反抗,“拒捕”的罪名便逃脱不了了,那卫尧臣或许会趁乱杀死他,也就乖乖的任他们绑了。
  不过走前他说:“卫尧臣,我从一个佃农一步步走到如今的地位,可不是你能轻易扳倒的。”
  卫尧臣嗤之以鼻,“烧杀抢夺,欺行霸市,无恶不作,一个黑帮老大,还觉得自己了不起,很体面?我看就是欠收拾。”
  五军都督府的兵出动了,管辖南城的各个衙门也不敢再观望,随着众多的差役赶来帮忙,现场很快收拾利索了,连街头的血迹都用水冲得干干净净,空气中漂浮的血腥味也被劲风吹散。
  附近商家陆陆续续开门营业,街上也有了行人,慢慢的又开始热闹起来,好似什么也没发生过。
  苏俊清和李迪站在街角,两人神色都有些黯然。
  李迪叹道:“想不到卫尧臣竟然请动了五军都督府出手,十三皇子也真够大胆的,直接插手京城驻军,也不怕犯了皇上忌讳。”
  久久听不到苏俊清的声音,李迪看看他,“儒文?”
  苏俊清从恍惚中醒过神,神情一肃:“我要上折子参五城兵马司!”
  “不可!”李迪连连摇头,“承恩公是那的指挥使,他可是皇后的亲爹!再说一个七老八十的老头子,不过挂个虚职而已。真有错,皇上也不会难为他,顶多追究一个不痛不痒的失察罪名,反而得罪了皇后。”
  苏俊清深深望了他一眼,“正因如此,兵马司才越发混乱不堪,本是缉拿盗贼的衙门,却和黑帮头子称兄道弟,太荒谬了。”
  李迪想了想,说:“你说的没错,但别忘了这些兵是谁调来的,章贵妃和皇后现在连面上的和气都快维持不住了……唉,你听着,淑妃快不行了,皇后想收养五皇子。”
  这时候参承恩公,苏俊清就是无意在皇子中站队,也会被认为是有意,就算最后五城兵马司被整顿,他也落不着好。
  胸中的郁气越积越重,苏俊清憋闷得心口疼,他怔怔望着街巷尽头,长长吐出口郁气,似羡慕,似苦闷,“我到底不如他……”
  车轮簌簌碾着黄土夯道,卫尧臣单腿曲着坐在车辕上,手里拿着马鞭,有一下没一下虚空挥着。
  车帘半开,姜蝉问他:“你怎的突然回来了?这一路可还顺利?”
  “十三皇子不愿暴露行踪,所以我们也不敢往家里捎信,其实昨日就到了京郊,前晌章明衡递的消息,我一听就问十三皇子要的兵——五城兵马司已经烂到根儿了,没时间和那几个衙门扯皮——还好,赶上了。”
  卫尧臣语气很平静,但紧握马鞭的手一直微微颤着。
  姜蝉看在眼里,心里边是又酸又甜,又热又辣,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悸动又来了,搅得她喉咙发堵,好半天才道:“你应了他什么?”
  卫尧臣一怔。
  “哪个皇子敢擅自调兵,咱们又不是他的亲信好友,他肯为咱们担不是,定是你答应了他极为苛刻、极为难办、极为危险的条件。”
  “他什么都没提,答应得很痛快,只说,来日方长,不急。”卫尧臣眼睛微眯,“有个游击将军是从他府里出去的,看见他的手书,二话不说领兵跟我来了。”
  姜蝉叹了一声,“就怕这种不说明白的,反倒叫人整日忐忑不安。”
  卫尧臣垂下眼帘,手悄悄捂住胸口,隔着棉衣仍能感觉到那块龙纹玉佩的轮廓。
  这次去山东,十三皇子意外落水,救人时他无意中看见十三皇子身上也有一块,和他的一模一样!
  那时他整个人都懵了,迷迷糊糊回了船舱,拿着自己那块玉佩发了半天呆,想到母亲从不许他向人下跪,一个念头便不可遏制地在脑中疯长。
  当时他下意识避着人的,结果今天十三皇子如此轻易就答应他调兵,由不得他不多想。
  如果他的猜测是真的,那这事也太大了,其中还不定有什么宫闱密事,说不准是福是祸。
  暂时不要让她知道的好。
  卫尧臣偏过头,笑吟吟道:“没什么可怕的,大概齐是替他赚银子。这间铺面是谁介绍给你的?”
  姜蝉将近日的遭遇与他一五一十说了,“我寻思来寻思去,这些天唯一有些特殊的就是石家那一笔订单,难不成内务府发现布料不是松江布,不好动石家,就暗地里警告咱们?”
  卫尧臣琢磨了会儿,笑道:“这简单,明天我去会会那个姓石的小子。今天这事小不了,肯定会传到皇上耳朵里,到时候自有人查到底怎么回事。”
 
 
第53章 宴无好宴
  他们还没联系石家,石磊就先一步登门拜访。
  “你们和南城黑帮干起来啦?”他急吼吼问道,“听说顾一元当时也掺了一脚,要是你们真有黑/道背景,那我们不能和你们做生意了。”
  姜蝉哭笑不得,“没有的事,那是他们自己的恩恩怨怨,和我们没关系。”
  石磊吁口气,“没有就好,我刚把你们推荐给织造局,说了满口子好话,他们答应小批量采买试试,要是用的好,以后就不从松江买。这个时候你们可不能拖后腿。”
  姜蝉心头突的一跳,忙问:“什么时候的事?你都和他们说什么了?”
  “七八天前,我去给内务府领牌子办差,可巧管织造局的周公公也在,正和曹公公说着内帑有点捉襟见肘。我一听,把你家的坯布是狠狠一通夸,周公公当时立刻来了兴趣,曹公公也帮着我说话。”
  “内务府都由皇商供货,内廷外廷都有管事的,你们进不去,不过可以经由我家走货。织造局在南边,那头管事的是周公公的干儿,也没那么多条条框框的规制,手段更灵活,你们可以直接承办。”
  石磊不无得意道,“你们有的赚,宫里也省下一大笔银子,两方都有好处!这事要成了,我可是头功。”
  想到那间铺子的主人是松江人士,姜蝉不禁倒吸口气冷气。
  织造局设在苏杭江宁等地,长久以来都与江南的商人合作更密切,官场——商家——宦官连着藤,扯着蔓,关系错综复杂,姜家横插一杠,谁知道触动了哪位大人的利益!
  没搞清楚之前,姜家还是按兵不动为好。
  姜蝉马上婉拒了,“我家的坯布的销路主要是面对老百姓,暂时还不想承接宫里头的差事,多谢你的美意,这笔生意还是算了吧。”
  石磊明显有些吃惊,“为什么?”
  看他样子,应是不知道昨日姜家被勒索,姜蝉也不打算告诉他,于是说:“织坊产能有限,现有的单子都排到明年四五月份了,就算添织机加人手……你知道培养一个熟手不容易,若是耽误了宫里贵人的用度,可就不美了。”
  石磊犹不死心,“听说卫掌柜昨儿个回来了,要不你和他商量商量?”
  姜蝉仍是摇头,“不用问,他肯定会赞同我的意见。”
  “东家,”卫尧臣一步跨进来,身上还带着初冬的寒意,“你找我?”
  姜蝉忙给他引见石磊。
  听完石磊的来意,卫尧臣也是连连摇头,“东家说得是,姜家在京城开铺子还不到一年,通州织坊也才开张半年,现下需要的是稳扎稳打,先把根基夯实。”
  “石东家的好意我们心领了,改日我必当登门致谢。”卫尧臣客客气气地拱手道,“还请石东家和宫里头解释一二。”
  石磊叹了声,神情有些恹恹的,“你们一个两个都这样,好吧,强扭的瓜不甜……但我直接回绝不太好,卫掌柜,不如咱们一起请曹爷爷周公公吃个饭,别让人家误会了咱们。”
  卫尧臣微微颔首:“有劳。张三,好生送石东家回去。”
  那日张三张四被下了蒙汗药,顾一元手下把二人直接扔到姜家门口,二人没有受伤,睡醒一觉就恢复如常了。
  却是挨了卫尧臣好一通骂,骂得二人看见卫尧臣就从心底里打怵。
  一听叫他,张三先是一激灵,然后颠颠儿跑过来,领命而去。
  石磊的身影一消失,卫尧臣脸上的笑容就没了,没好气地骂了一句,“糊涂蛋!”
  姜蝉也是无奈:“他也不提前和咱们说一声,就妄自替咱们做决定,我都不知道说他什么好。”
  卫尧臣转身坐下,“我特地打听了,石家老爷子身子骨不大好,他们几房争得厉害,石磊大概是想在内廷的管事太监面前露个脸,把其他几房压下去。”
  “他极有可能和松江那边的货商关系不睦,这才想替换掉松江布。”姜蝉说出自己的猜想,“他一口气订了咱们三万匹布,西路的需求总共就那么多,咱的布多了,用松江布的就少了。”
  卫尧臣仔细琢磨了会儿,笑道:“有可能,要是棉商突然断货,耽误了我的买卖,我也会生气。可是咱姜家不是谁都能捏一把的软柿子,石磊想让咱家给他抬轿子,门都没有!”
  姜蝉还是有点担心:“那咱们新铺子还开不开?”
  “开!”卫尧臣轻蔑一笑,“还就在南城那间铺子开,管他背后是松江的商家还是其他什么人,我倒要看看,谁敢再来撒野!”
  斜阳的余晖里,细细的尘埃在跳跃,混合着铜鹤香炉飘出的丝丝袅袅的轻烟,整个御书房云雾缭绕,连半躺在塌上的景元帝的脸都有些看不清。
  书案上是一本摊开的折子,十三皇子立在书案前,低着头,同样看不到他脸上的神色。
  软塌旁的司友亮手持拂尘,如老僧入定。
  屋里一丝声音都没有,唯有几声丁当檐铃轻响隔窗传来。
  “老十三,你怎么看?”景元帝终于问话了。
  十三皇子没有任何犹豫,从容道:“儿臣以为,苏俊清的奏折所言非虚,朗朗乾坤,天子脚下,竟有黑帮为争夺地盘械斗!且五城兵马司竟无一人敢管,简直匪夷所思!”
  “父皇顾念母后体面无可厚非,但皇家威严、朝廷公信更为重要。正借此案振肃朝纲,查奸惩佞,决不能到积重难返的地步再想着整治。”
  景元帝睁开眼,目光变得咄咄逼人:“五军都督府怎么回事?谁给你的胆子擅自调兵?你人还没进京,城里的消息知道得倒快!”
  十三皇子马上跪倒在地,垂下眼睑,“此去山东,昌盛布铺掌柜卫尧臣出力颇多,捐钱捐粮自不必说,难为的是他愿意长久地帮扶当地的灾民,十年之内,灾地的棉种他都包了。因此他来求我时,我觉得不能让好人寒心,就应了。”
  “虽说事出紧急,但儿臣调兵是事实,不敢辩解。”十三皇子重重一叩头,“请父皇责罚。”
  景元帝怔楞了下,“是他求你的啊……”
  十三皇子道:“是,一听说姜娘子被盗贼劫持,卫尧臣急得快疯了,找我的时候还被门槛绊了一跤,差点跌破鼻子。”
  景元帝又是一阵沉默,好半晌才道:“你觉得他如何?”
  这回十三皇子没有马上回答,停了片刻才说:“是个重情重义的,很有才干,但是脾气急了些,骨子里又有点桀骜的野性,过刚易折,他还需多磨炼磨炼心性。”
  景元帝疲惫地闭上眼睛,“下去看看你母妃吧,你出门的这些时日,她天天吃斋念佛的,人都瘦了一圈。”
  却没说奏折如何处理。
  十三皇子不敢问,老老实实磕头下去了。
  司友亮换了碗热茶端上来,轻轻放在塌前的小几上,小声道:“老奴见过那孩子一面,模样长得特别好,瞧着就面善。”
  话点到为止,旁的不肯多说一个字,查与不查,不是他一个家奴说了算的。
  景元帝的手攥了起来,艰难地说:“让锦衣卫查查,切记不可声张,更不能让其他人知道。”
  司友亮忙道:“老奴明白。”
  景元帝沉吟少倾,吩咐说:“令承恩公上自辩折子,五城兵马司是该好好清理清理了,命都察院会同刑部,嗯……刑部侍郎刘方领着两司办案。”
  不让刑部尚书反倒让刘方领着办,且刘方原是都察院都御史,都察院的人基本都是他的旧部,皇上此举意思再明确不过。
  这回怕是皇后要丢面子喽,估计领养五皇子的事要悬。
  司友亮心里嘀咕着,慢慢退了下去。
  没几天卫尧臣就接到了石磊的消息,周、曹两位宦官腊月初二有空,请他去烟雨楼相聚。
  姜蝉不放心,也想去。
  卫尧臣安慰她:“那天新铺子要开张,咱俩都不在场不合适,再说我办事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我知道不要轻易得罪宫里头的人,不会和他们闹起来的。”
  出来时正赶上头场雪,雪不大,却很紧,撒盐似的一阵阵往下落,打得兜帽沙沙作响。
  他不耐烦坐车坐轿,直接跨马而行,风卷着雪粒子扑到脸上,等到了烟雨楼,脸都有些冻红了。
  店小二显见是提前得了吩咐的,忙请他上二楼,“石少爷和另两位爷已经到了。”
  卫尧臣一听,忙快步从后梯拾级登楼,顺着一道长长的走廊七拐八拐,过了两道琉璃镶嵌的门,又下楼梯出了一道月洞门,转过来便是一处僻静的小院。
  庭院里种满了梅花,清香弥漫着整个院子,扑簌簌飞舞的雪,还有远处似有似无的琴声,和刚才热闹喧嚣的前堂迥然不同,自有另一番意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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