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随身陪同十三皇子的朝臣不同,卫尧臣等几个商贾并低阶官员早了七日出发,且上头特意交代了,要低调赶路,不可张扬,务必要提前了解当地的行情。
姜蝉怕误了时辰,天刚蒙蒙发亮,就来到卫尧臣的小院。
卫尧臣牵着马,姜蝉没有坐车,两人就这样漫步在清晨的京城街头。
“万事别挑头,咱不做第一个,也不做最后一个。”她避着人悄悄说,“定要小心行事,不求赚多少钱,只要你平安回来。”
这话说了多次,可临到分别,她又忍不住一遍遍地嘱咐。
城门渐渐近了,姜蝉把一兜吃食系在马背上,又塞给他一叠银票,“在外头别想着省钱,吃的喝的千万别委屈自己,如今咱也是大掌柜,该有的排场不能省。”
卫尧臣含笑静静听着,末了道:“我不在的时候,有事找章明衡,他拍着胸脯保证过你的安全。”
“赵家都倒了,我还能有什么事?”姜蝉看看天色,东面天空已然大亮。
卫尧臣翻身上马,“我走了。”
“嗯。”姜蝉仰头看着他。
东方的朝霞变成一片桃花色,天很蓝,金色的阳光从云霞的缝隙中射出来,无数光华在天际交织成最美的锦缎。
卫尧臣披着这耀眼夺目的霞衣,逐渐消失在天地相连接的地方。
姜蝉在原地站了很久,直到双膝酸软,才转身慢慢上了马车。
“回去吗?”金绣拿条毯子盖在她腿上,“今儿起得早,回去再睡个回笼觉吧。”
“不了,我在车上眯一觉就行。”姜蝉闭着眼睛,“去昌盛布铺,我瞧瞧坯布卖得如何。”
金绣心疼小姐,待她睡熟,悄声吩咐车夫慢着点赶车,最好多绕几条路,于是等姜蝉到了布铺时,已是晌午时分。
这样的时辰一般并没多少顾客,但昌盛布铺仍是热闹非常,柜前挤满了买布的人。
郝账房请姜蝉去二楼小厅,拿了账本一笔笔指给她看,“天凉了,蓝印花布的销量没有夏天好,尤其最近一个月,销量仅是七月的五成。”
“最近和赵家打官司,难免不受影响。”姜蝉道,“坯布出的怎么样?”
自从织坊出了里外勾结偷卖改账的事,卫尧臣就定了新规矩,织坊只管织布不管卖,全权由昌盛布铺负责售卖。
郝账房翻了翻账本,喜滋滋道:“非常好!半个月就卖了四千匹,这还是咱库里没货了,简直是织多少卖多少。您瞧,这是前晌刚来的新单。”
姜蝉接过单子一瞧,眉头锁起来,“广荣号,好耳熟……石家?是不是皇商石家?”
郝账房道:“我不大清楚,来的是广荣号的二掌柜,看了布样,张口就五千匹,一个月交货,因要得急,每匹布他愿意加二两银子。东家,这五千匹,咱们能额外赚一万两!”
“你答应了?”
郝账房赔笑道:“瞧您说的,我哪儿敢自作主张?我说东家掌柜都不在,我一个账房做不了主,只能代为转告。他说明日再来。”
织工们干的猛,出的废品少,织坊一个月出五千匹不成问题。
似乎没什么问题的订单,但买家真是石家的话,姜蝉就不由得多想了。
据她所知,皇商石家做的是内务府的布料生意,主供的是松江布。他家铺子全是布,为何还要从姜家买?
姜蝉沉吟片刻,道:“等他明日来了,你让他递帖子去姜家找我。”
从铺子出来上马车时,姜蝉觉得有道目光落在自己背后,她回身望去,浑身毛孔猝然一紧,不由“呀”惊叫出声。
顾一元坐在街对角的茶铺,咧嘴冲她一笑。
姜蝉飞上登上马车,心脏咚咚地跳,难受得几乎喘不上气。
”怎么了?脸白成这样!“金绣没见过顾一元。
姜蝉深深吸了口气,“没事,以后出门,还是带着张三张四的好。”
她以为顾一元烧了赵家,这口气就算出了,没想到这个疯子居然还盯着她!
得寻个机会和章明衡打听打听怎么回事。
转天后晌,广荣号的二掌柜拿着拜帖登门,开门见山道:“姜娘子所料不错,我们东家的确是石家,若贵号能保证批批布料品相和布样一样,往后咱们两家可以长期合作,这可是别家求也求不来的机遇。”
姜蝉没有接他手里的单子,反问道:“这批货是要供给内务府的吗?”
第50章 动了谁的肥肉
冯旺一怔,“这个有什么关系?货卖给我们就是我们的了,卖到哪里去,怎么个卖法,都是我们自己的事。”
不正面回答,往往就是承认的意思。
姜蝉又道:“您是行家,肯定看出来了,我们的布和松江布摸上去一样,但还是有差别的。”
她翻开两块布料,“这块是松江府出的坯布,这是我们的布,棉纱支数、精细程度都不逊色松江布,甚至坚韧度还略胜一筹,可是成色不如松江布雪白,我们的布稍稍发黄。”
冯旺心里已然明白,面上还是不在乎:“反正是坯布,还要染色,染出来后就一样了。”
“坯布不一样,染出来也有差异。普通人家用,不计较那些,但供的是内廷,就当谨慎些了。”姜蝉笑道,“请冯掌柜回去再和东家商量商量,若果真要用我家的布,请出份保函,不得用于内廷供奉。”
冯旺眉毛竖起来,“我活了四十多,还是头一次见你这般做生意的,还规制买家如何运作!想清楚,我们可不是普通的商户,皇商!想和石家做生意的多了去了。”
姜蝉端起茶,“我说的已经很清楚了,内廷供奉,非比寻常,还请冯掌柜和东家仔细商议。”
冯旺拂袖而去。
金绣不明白,“为什么不接?莫说咱家的布没问题,就算有了差错,也是石家在前头顶着。”
“你没瞧出来?这二掌柜怕是瞒着他们东家呢!”姜蝉慢慢解释道,“你听听他的口吻,往后两家长期合作,连大掌柜都不是呢,他有什么立场说这话?我猜是收货出了错,不敢让东家知道,私底下慌着找替代的!”
金绣恍然大悟,“难怪他不讲价还要加银子。可是小姐,如果他家东家知道了,再找到咱家来,咱们还做不做?”
姜茶叹了口气,“我刚才虽是推脱,说的也是实话……内务府要的是松江布,不是咱通州织坊的布,真出点子差错,咱家也逃不了责任。”
十来天过去,冯旺没有再登门,姜蝉以为这事就过去了,着手准备新铺子选址,这日刚要出去,不妨门上来报,说是石家来人了。
姜蝉只得请他们进来。
来者三人,冯旺低眉顺眼地侍立在一个年轻男子身后,那人身着青灰色暗纹灰鼠棉袍,腰间悬着一块品相极佳的古玉,看样子应是石家的主子。
还有一位面白无须的中年男子,体态微胖,身上套着件半新不旧的酱色湖绸长袍,嘴角带着习惯性的笑意,看似谦和,但两眼精光四射,闪着不容置疑的神气。
这打扮俨然是管家模样,但这风度似贵不贵,似贱不贱,姜蝉一时拿不住此人是何来头。
冯旺给姜蝉介绍道:“这是我们少东家。”
年轻男子笑道:“单名一个磊字,就是三个石头的磊,我父亲有时开玩笑,一个就压得他透不过气,我这一下子四个石头,快压死他了!”
说罢自己先哈哈大笑起来。
姜蝉跟着笑了笑,唤了声“石公子好”,接着把目光投向旁边那个男人。
冯旺却低下头,不言语了。
石磊笑着说:“他是我们家的财神爷,我们这辈的孩子都叫他曹爷爷。”
姜蝉自然不可能叫出口,只是讪笑,并不搭话。
那人温和说道:“叫我老曹就行。”
声音较一般男人更细,更软。
宦官?!
姜蝉的脊梁骨立刻紧绷起来,“老曹”她是不敢叫的,行礼道:“曹爷好。”
曹太监笑着点了点头。
“是这样的,我家货源出了点问题,宫里交办的松江布短了五千匹。今年冷得早,大运河结冰也早,南边的布短时间过不来,管事的一开始不敢告诉我,想私底下解决。”
石磊瞪了眼冯旺,他脑袋低得更深了。
“找来找去找到了您家,奈何您不答应,他瞒不过去了,才告诉我实话。你家的布我也看了,老实说,虽比松江布稍有不足,可也绝对不差!”
石磊苦笑一声,起身长长一揖:“宫里的差事万万耽误不得,请姜娘子帮在下这个忙,大恩大德,在下谨记于心。”
姜蝉忙屈膝还了一礼,也是苦笑着答道:“不是我不肯帮忙,毕竟不是松江府出的布,万一……姜家小门小户,实在承受不起雷霆震怒。”
“这……”石磊看了看曹太监。
此时冯旺已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曹太监摆摆手,“姜娘子不用担心,大概齐您也瞧出我的身份了,实不相瞒,这差事是我督办的,办不好,我也没法交差。”
“你的顾虑我明白,”曹太监顿了顿,索性说得更清楚,“不会让你吃挂落的,这五千匹布是赏人用的,就从内帑走个帐,直接从石家仓库发出去,内务府就过来点个数而已。”
话虽如此,姜蝉仍有顾虑,试探着说:“前阵子我家刚吃了官司,恐怕得罪了朝廷上的官老爷。”
曹太监又笑:“他们的手还伸不到内廷来。姜娘子,听说你是个爽利人,今儿个一见,方知传闻也不大准哪。”
姜蝉脸上发烫,情知再拒绝,恐怕就会得罪了这位宦官老爷,因道:“既是要紧的差事,那我们就尽力去办,多出的二两银子也不用付,我们卖别人多少钱,就卖石家多少钱。”
石磊明显松了口气,笑吟吟说:“礼尚往来,我家除了内务府的供奉,西路也有铺子,那边对松江布需求也很大,你家布比松江布便宜三成,我看可以试试卖到西边。”
这倒是意外之喜!
姜蝉道:“那敢情好,我们织坊预计还要添新织机,到时候还请石公子务必关照。”
一个月后,五千匹坯布如期交货,石家解了围,为表谢意,又问姜家订了两万匹坯布和一万匹蓝印花布,准备运到西路。
此时已是冬月底,眼见要进腊月门了。
金绣喜滋滋说:“这么多订单,等卫掌柜回来,肯定夸小姐能干。”
姜蝉望着阴沉沉的天空,却说:“要下雪了吧,也不知道山东那边天气怎么样,他带的衣服够不够……说冬月底回来,怎么还没消息呢?”
知道自己无意中碰到了小姐的心事,金绣吐吐舌头,忙转移话题,“今天天不好,您还去南城看铺子吗?”
前阵子刘婉娘给她介绍了两间铺面,地段不错,价钱也公道,约好了一起去看看。
“去。”姜蝉毫不犹豫,“都约好了怎能失言?再说找了这么久还没找到合心的,怎么也要瞧瞧去。”
金绣忙备车,叫上张三张四,服侍着姜蝉上了车。
马车先去刘家接上刘婉娘。
她一上车就道:“见天被我继母拘在屋子做针线,可憋死我了!”
“原来你是借着我找铺子的由头,出来玩耍。”姜蝉笑闹着,心里不免生出一丝疑问,便随口问了出来,“你不出门,打哪儿知道别家卖铺子的消息?”
刘婉娘笑道:“听李静怡说的,她亲戚想转手,她就问我要不要——价钱比市面便宜一成呢!我倒是想要,可惜没那么多银子。”
姜蝉没多想,说起来京城时兴的首饰头花,叽叽喳喳一路,好不热闹。
路过银楼,两个姑娘一时兴起,先跑到银楼看了圈首饰,挑挑拣拣半晌,出来时,伺候的丫鬟怀里已是大盒小盒一大堆。
姜蝉正笑着,忽然脚步一顿,挽着刘婉娘的手不禁一紧。
马车旁边,顾一元侧身而立,冲着她微微的笑。
张三张四呢?姜蝉紧张得手心出汗。
刘婉娘察觉她的异常,低声问:“你认识他?”
“顾一元,通惠河最大的黑帮头子。”姜蝉声音发颤,“我的两个护院不见了。”
刘婉娘拖着她就要回银楼,然而身后多了两个壮汉,生生堵住她们的去路。
“你的两个护院都好生歇着呢,没有危险。。”顾一元慢慢踱到她们面前,“我不入股你的铺子,别那么害怕,就想和你取取经,学学做生意。”
姜蝉面上装着镇定:“抱歉,今天不行,我们约了人看铺子,那家是李首辅的族亲,如果去晚了不大合适。”
顾一元无所谓的耸耸肩,“简单,我陪你们去,看完铺子再聊也来得及。那间铺子在哪里?”
“南城东厢。”刘婉娘道,“离南城衙门很近,你要去吗?”
顾一元罕见的惊怔了一下,但马上答道:“去!”
无法,姜蝉只能接受顾一元的“护送”。
但顾一元没让刘婉娘上车,“买铺子的是姜娘子,刘小姐就不必跟着了。”
刘婉娘一跺脚,转身就往李首辅家跑。
车厢内,金绣吓得浑身直抖,还是执拗地挡在姜蝉身前。
顾一元微阖双目,盘膝而坐,“别紧张,我不会对你们做什么。”
他摸摸脖子,“毕竟答应过卫掌柜,不找姜娘子的麻烦。”
马车摇摇晃晃逐渐来到南城,车厢外非常嘈杂,隐约还能听见兵戈的碰撞声。
金绣忍不住好奇,偷偷掀开车帘看了一眼,然后惨白着脸说:“小姐,马车后面跟着一堆拿刀的!”
第51章 无妄之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