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小二提高声音:“卫掌柜,您里面请。”
琴声一缓,石磊从屋里迎出来,满面春风:“就等你一个了,来得这样晚!”
分明是你们来早了。
卫尧臣仍是笑嘻嘻的,朗声道:“路上不好走,对不住对不住。小二,这顿记我账上。”
石磊边往里让,边小声说:“那两位爷心情不错,我说了你家的难处,他们也没有半点不悦,只说可惜了。”
说话间,已到了内室。
但见席面上首坐着一人,身着石青色团花杭绸长袍,略显瘦削,神情比较严肃。他右手边那人体态稍胖,面目和蔼,穿着银灰色素面袍子。
石磊一一给卫尧臣介绍:“这位是周公公,这位是曹公公。”
卫尧臣忙给他们见礼。
“坐。”周公公指指左手的位置,“卫掌柜的大名我早已如雷贯耳,当初你和孙贤争夺京城蓝印花布市场的时候,我就觉得你不是个普通人。”
卫尧臣暗自一惊,孙家没败落之前,孙贤是京城织染行的会长,早听说他的靠山是宫里的太监,难道是周公公?
“我就是小打小闹,可不敢当您的夸奖。”卫尧臣提壶给周公公斟了杯酒,感慨道,“孙贤就是自己作死,其实哪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了呢?非得雇一帮土匪杀我,要不是这样,孙家也败不了。”
周公公点头道:“话虽如此,卫掌柜的,孙贤这一倒,给我添了个不大不小的麻烦。”
卫尧臣脑子里那根弦立刻绷紧了。
周公公却不往下说了,提高声音:“香儿,给卫掌柜倒酒。”
轻缓的琴声停了,西厢帘栊微动,便听一阵环佩叮当的声音,一个妙龄女子款步而来,轻盈得宛若春风里的柳絮,细细的腰肢好像柳枝一般柔软。
她一双眼睛含羞带怯的,轻薄的绫罗纱衣下,窈窕身姿若隐若现。
啪嚓,石磊手中的筷子掉到了地上。
香风袭来,卫尧臣下意识往后躲了躲,眉头皱起来,也没接香儿手里的酒。
周公公扯扯嘴角,要笑不笑地说:“怎么,看不起我干闺女?”
第54章 不买账
卫尧臣知道他故意借题发挥,也不发作,淡淡道:“岂敢,只不过周公公话说半截,我心里装着事,喝也喝不下。”
香儿娇笑道:“干爹莫急,女儿看卫大哥是面皮薄,瞧瞧,脸都红了。”
燕语莺声,又软又媚。
曹公公笑呵呵地劝道:“老周,来之前说好了不发火,说到底姜家解了我的燃眉之急,给老哥哥几分薄面,算啦。”
周公公脸色稍微和缓些,“曹老哥的面子我不能不给,我不发火,只看卫掌柜的诚意了。”
说罢,给香儿使了个眼色。
香儿浅浅抿了口酒,把她用过的酒杯放在卫尧臣面前,媚眼微弯,“大哥,请。”
此举太过暧昧,一旁的石磊已是瞪大了眼,有心想说个笑话替卫尧臣解围,却见曹公公冲他摇了摇头,只好把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卫尧臣脸上没了笑,眼神也变得冷冰冰的,令人有点不敢亲近。
“我这人脾气直,不耐烦故弄玄虚打哑谜,叫我猜我也猜不中!请周公公明示,我到底给您添什么麻烦了?”
卫尧臣这几句话,冷冰冰硬邦邦,一点情面不留地顶回来,周公公的脸色当即就变了。
内廷太监权力极大,别说这些缙绅商贾,就是朝廷官员见了,也是客客气气,轻易不敢得罪。
除了皇上和司大总管,谁敢这样和他说话?
周公公眼中闪过一抹阴冷的光,皮笑肉不笑地说:“卫掌柜好硬的脾气,那我明白和你说说。孙贤总归替我办了多年的差事,他没了,我总不能看着他一大家子上街讨饭。”
事情都过去小半年了,现在提起,不过借口而已。
卫尧臣只冷冷笑着,不接话。
“你抢了他的生意不说,如今京城、直隶大半的坯布市场都是你们的,这还不满足,竟想把手伸进宫里!”
石磊讪笑着,“其实这事怪我……”
咳、咳!曹公公清清嗓子。
石磊脖子缩缩,不敢说话了。
周公公继续道:“听说你在山东、河南还弄了几个棉种庄子,想必用不了几个月,北方的棉花来源也会掌握在你手里。内务府也好,织造局也好,采买上有个不成文的规定,三贾定价。卫掌柜,你想一支独大吗?天下没有这么便宜的事。”
卫尧臣听出点意思来,因道:“周公公多虑,我们不想承办宫里的差事,这点已与石东家说明白了。至于他先前之言,没有经过我和东家的同意,纯粹是误会。”
周公公嗤笑一声:“出了事就拿别人背黑锅,你这人不咋地道。”
卫尧臣站起来,“我要说的话已经说完了,就此告辞。”
石磊扯着卫尧臣,慌慌张张道:“别走,你惹不起。”
“年轻人就是性子急,坐不住。”曹公公的手往下一压,笑呵呵说,“卫掌柜,老周来之前还跟我说,卫小九这人有本事,来京城不到一年就干出这么大的买卖。你看,其实他很欣赏你的。”
威逼不管用,美色又不上钩,周公公索性把话说开,一指香儿道:
“我这干女儿原是孙家的人,现今到了年纪,小门小户配不上她,给高门大户做妾又委屈了她。我满京城观察了许久,看你还算合适。卫掌柜,今儿个你就把她领回去,往后,就算一家人,以前的事就一笔勾销。当然,我也会多多照顾你的生意。”
好个一家人!
卫尧臣已然明白周公公的目的,“我们不想做皇商,更不想做织造局的钱袋子,至于你的干女儿,呵,我无福消受。”
说完一用力挣脱石磊的手,转身大踏步出了房门。
背后,是杯子破碎的声音,巴掌的声响,还有女子呜呜咽咽的哭声。
卫尧臣头都没回。
出了店铺大门,此时风已经小了,雪粒子变成了雪花片,纷纷扬扬落在脸上,卫尧臣发烫的脑袋渐渐平静下来。
这回算是彻底和织造局结上仇了,他倒是不怕,就是担心这些人背地里对姜蝉动手。
要不要找十三皇子?
他的手不由自主扣上玉佩的位置。
“卫掌柜!”石磊提着袍子,一步一滑追过来,俯身长长一揖,满面涨红,“这事是我对不住你,我也没想到会变成这个样子。”
卫尧臣一摆手,“事到如今说这些也没用,姜家不是任人摆布的软柿子,我倒要看看姓周的能把我们怎么样。”
石磊吓了一跳,左右瞧瞧,压低声音说:“周公公是司大总管的干儿——司友亮你知道的吧?照我说,你大可不必这么较真。”
“周公公待人苛刻了些,但和织造局做生意,油水大了去了,还凭空多了个大靠山。那香儿,难得一见的大美人,不说别的,单那声音,听得人骨头都酥了。”
石磊吞了口口水,“说句实话,她说话带着南边口音,肯定不是孙家的人,我瞧着应该是底下人孝敬给周公公的。你肯定也看出来,难免心里膈应,可周公公把她给你……”
“是要我表忠心。”卫尧臣打断他的话,满脸不屑,“我犯不着讨好他,他也不配!你也不必再劝,我们和石家不一样,不用靠那些太监过活。”
石磊望着他雪中远去的背影,连连摇头:“你会吃亏的。”
回去后卫尧臣只说周太监想让姜家代替孙贤的作用,他没答应,可能日后会招致报复,至于送美人,他是只字未提。
姜蝉自是十分忧心,可看他眉头不展的样子,生恐他心里有疙瘩,反过来安慰他:“你做得对,那群人就是贪得无厌的无底洞,一脚踏进去,就再也爬不上来了。”
卫尧臣满脑子想的全是她的安危,“他们肯定会出阴招,要不你回真定避避?”
话刚出口他就立刻否定了,“不行,还是我眼睛看得到的地方我更踏实……这样,最近你少出门,等我想个招儿把这小子做了。”
姜蝉被他逗得一乐,“还做了?你当你是黑/道老大啊!”
她一笑,卫尧臣绷得紧紧的脸立刻缓和不少,“姓周的没准真和黑/道有往来,我打听打听南城的案子去——敢勒索咱们东家,这口恶气我还没消呢!”
主审此案的是刘方和都察院的苏俊清等人,刘方是个大忙人,刑部、都察院、兵马司来回跑,卫尧臣就没好意思再麻烦他,又排斥苏俊清,想来想去,他就找上了陆铎。
锦衣卫的消息总比别处更灵通些。
果然,陆铎知道得很清楚。
“周太监长了一双油锅里都要捞钱的手,你把孙贤打掉了,又不补上这个缺口,你说他能不急眼?”
陆铎泡了壶茶,“上用的武夷大红袍,司大总管赏我的,尝尝。”
卫尧臣先闻闻茶香,再慢慢吃了一口,由衷赞道:“不错。”
“我更喜欢龙井,你既喜欢,就送你好了。”陆铎把剩下的茶拿出来,“统共二两,全给你,拿回去给你母亲、你东家尝尝。话说你母亲身子骨可好?”
卫尧臣小小诧异了下,“还好。”
陆铎叹道:“按说我早该拜会她老人家,早年间我爹被人构陷死在诏狱,虽说承蒙天恩,后来给他平反了,可有些事我还想搞清楚。”
卫尧臣眉棱骨跳了两下,因笑道:“有机会吧……你接着说,南城案子是不是周太监指使的?”
“哪用得着他明说?一句似是而非的话,一个眼神,自有下头人替他办。”陆铎直截了当地说,“周太监势力很大,你知道他在宫里的称呼吗?二祖宗!”
卫尧臣忍不住嗤笑一声,“看来这个二祖宗的确和黑帮有关系。”
“可不是?他不止握着南边的织造局,京城的黑帮和他或多或少多有联系,刘大人本想深挖,可查到周太监的干儿子就查不下去了——事涉宫闱,他也不免束手束脚的。”
顿了顿,陆铎显得有几分犹豫,“你……你要是不准备和解,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
卫尧臣笑着摇摇头,“你们锦衣卫却不过那些大太监的面子,没的给你惹麻烦。没事,我还应付得来。行啦,我走了。”
陆铎送到门口,拍拍他的肩膀,“小心。”
卫尧臣扬扬手里的茶叶,“谢啦!”
回到他租赁的小院时,天色已经暗了,不甚明亮的日影里,门口影影绰绰立着一个女子。
卫尧臣皱起了眉头,“有事?”
香儿抚膝一蹲,“干爹让我来问你,有没有改变主意?”
“没有。”
“是。”香儿一笑,转身走了,并未过多纠缠。
卫尧臣没有放在心上,结果转天清晨开门,香儿又坐在门前的台阶上!
她只穿着夹袄,身上披了一层雪,头靠着门框,双眼紧闭,一动不动的。
卫尧臣默默盯视她片刻,沉着脸,大吼一声:“栓子!”
院里一个半大小子扔下手里的笤帚,一阵风似地跑过来,扎煞着手等吩咐。
“背到隔壁草棚子,给她请个郎中看看。有人问,就说路过的冻晕在咱家门口。”卫尧臣扔给他一角银子,“不许往家里抬,记住没有?”
栓子用力点点头,愣愣地问:“要是她死了呢?”
“扔到乱坟岗。”卫尧臣扫了香儿一眼,自顾自走了。
台阶上,香儿眼睛微微睁开一条缝,嘴角不易察觉地翘了下。
临近年根儿,买年货的卖年货的,这时都挤满了一条街,昌盛布铺更不用说了,柜台前挤满了买布的人。
郝帐房忙得四脚朝天,刚盯着柜台交完帐,又迎着几个趸布的客商去了二楼小厅。
二楼另一处,卫尧臣正和几个外庄掌柜说话,周边州府的都是红光满面,唯有宣府的掌柜面带愁容。
“今冬不知道怎么回事,鞑子进犯好几次了。”他说,“那边都传边关大捷,可逃难的百姓一窝一窝地往宣化跑。我估摸着不大好,大掌柜,要不咱先把那头的铺子关了?”
众人都笑那掌柜杞人忧天,边境十来年没发生过战争了,偶有几拨鞑子骚扰,也是在他们战马养足肥膘的秋季。大冬天的,正是马匹最弱的时候,这时候他们贸然出动,不是找死吗?
卫尧臣沉吟了会儿,“再等等,宣府是重镇,不会轻易失守——否则京师就危险了。要是不放心的话,你把老婆孩子,还有咱伙计的家里人送到京城来。”
那掌柜叹了口气,“我回去安排一下。”
把宣府外庄的帐交代清楚了,他没和大伙儿一块吃饭,年底的红利都没拿,竟是连夜赶回宣府。
见状卫尧臣心里也有点不踏实了,找章明衡问了问,章明衡也说是无关紧要的小打小闹,卫尧臣这才放下心。
却不想晚间回去,那香儿居然还在门口立着!
第55章 上门
卫尧臣一下子愣住了,接着怒气上来,“你有完没完?”
香儿微微低头,似嗔似喜地说:“我是想和你没完,你也得答应啊。”
“有病!”啪一声,门在卫尧臣身后紧紧关上了。
窗外微啸的西北风掠过,吹得窗户纸一鼓一鼓的。
栓子掀开棉帘,小心翼翼露出半个脑袋。
“有事?”卫尧臣坐在炕桌前,拿着笔在纸上写写画画的,没抬头。
“那个女的一直没走。”栓子又挪进半个身子,“不知从谁家借了把板凳坐上了,马上就到宵禁的点儿,撵又撵不走。要冻死在咱家门口可咋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