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说得,简直让姜蝉叹为观止,但朝堂上的弯弯绕她不是很懂,也不敢多言,生怕说的不对连累了两位大人。
却听薛峰冷然道:“薛某不才,但君子群而不党的道理还是懂的,我和刘大人去山东办差是奉的上意,回京之后见面也是为着查案。诸位若疑心,只管上折子弹劾薛某,到了御前,薛某也有话讲。”
一直沉默的黎婆婆拿出个小本子,“我们婆媳在织坊吃的、用的,上面都记得清清楚楚,儿媳妇算过了,按市面上的价,该是五十六两三钱七分,房租多少我不知道。来时我们在织坊留下自己织的三匹布,权充作在织坊的开销吧。”
那本子记得很详细,连针头线脑之类的琐碎事也有,一笔笔清晰明了。
一片寂静中,只听黎婆婆苍老疲惫的声音在堂上回响:“织坊没有错,有错的是老身,不应住在织坊,明知有人狼子野心,却还授人以柄,平白让姜家惹上这场官司。”
这话算是彻底撕掉了赵华等人最后的遮羞布!
赵华破罐子破摔,尚不觉如何,梅季江和吴友仁有些坐不住了,说了几句场面话,就去摸惊堂木,打算退堂了。
却在此时,卫尧臣突然道:“换不换主审官,是皇上说了算,赵老爷说‘须得’……小民不大懂,请这位宦官老爷说说,他是不是僭越了?”
司友亮愣了下,忽而笑了:“没错,乃是大不敬之罪。”
赵华脸上的血色霎时褪得一干二净,白着脸分辩:“我绝没有冒犯天颜的意思,一时气急说错了话,请司总管体谅。”
“你又错了,咱家体谅你什么?体谅不体谅的,得看皇上。”司友亮看看天色,“审了大半日,三位老爷有个定论没有?”
这次由梅季江说话:“通州织坊之事,证据不足,尚不能论罪。但要停工配合官府调查,若确无官商勾结之事,方可正式开张。”
这个“官”,很明显就是指薛峰。
司友亮翻了个白眼,“合着咱家白坐了半日,听你们来回打嘴仗,最后还是什么结果都没有。”
这还不行?梅季江愣住,司总管这是要保薛峰么?他竟一点都不忌讳“朋党”!
风向一变。
刘方恼恨赵华,抓住机会补充道:“赵华一用假契书,二用虚假证词,且言辞对君父不敬,着打二十大板,以儆效尤!”
赵华怒道:“你这是挟私报复,我要上折子参你!”
又不是官身,上哪门子奏折?刘方冷冷哼了一声。
“还有做假证的这两人,该如何处理?”姜蝉追问。
刘方更不客气了,“五十大板,枷号示众三月。”
那一男一女大叫饶命,满口说是赵华教唆他们干的。
“赵华诬告陷害,该当何罪?”卫尧臣步步紧逼,“三位大人,请给小民一个说法。”
梅季江还想保一保赵华,不料司友亮在旁轻飘飘一句:“行如此龌龊之举,简直玷污了读书人的名声。”
得,一句话就给他堵回去了。
刘方道:“按律当革除功名,不过赵华是两榜进士,要请皇上御笔亲批。”
司友亮马上道:“正好咱家要回宫,就让咱家把卷宗和折子呈交皇上好了。”
正常流程是先递交内阁,再由内阁票拟了给司礼监,司礼监再呈递皇上。
司友亮直接跳过内阁,摆明是不想让内阁插手。
堂上三个主审官互相看看,均是面露难色,但也皆是没人出言反对。
堂外空地上啪啪的开始打板子了,赵华的惨叫声传到大堂,刘方目中闪过一丝决然,刷刷几笔写好卷宗和折子,也不用旁边二人署名,直接交给了司友亮。
就是找他俩写,他俩也定会找理由推掉。
司友亮走时又仔细端详了卫尧臣几眼,微微笑道:“卫掌柜颇有见地,咱家受教了。”
突如其来的夸奖,倒把卫尧臣弄了个稀里糊涂。
出了门,司友亮拾阶而下,慢慢踱到赵华面前站定,声音不低不高,恰巧让那两位大人听着,却又不真切。
“拿咱家当枪使,呵,胆子不小啊,且等着,这回没人能保得了你。”
第49章 天上不会掉馅饼
衙役没有手下留情,板子打得很重,赵华满身的血,头紧贴着地面,连抬头的力气也没有了。
司友亮的话,几乎断了他所有的希望。
余光瞥见退堂的梅季江和吴友仁,也不知哪来的力气,赵华直着脖子大喊一声救命。
那二人走得更快了,眨眼的功夫,赵华已看不见他们的身影。
这是……彻底被抛弃了?
绝望和恐惧袭上来,赵华从来没有这般惊慌过,他想再叫,奈何嘶哑的嗓子只能发出模糊不清的几个字眼。
浑浊的视线中,一道人影在他面前停下,声音清脆,带着难掩的快意:“现在我真高兴啊,真庆幸二十大板没打死你。”
“从今以后,我要亲眼看着你众叛亲离,亲眼看着你流落街头,看着你口中的‘贱民’骂你,咒你,打你。”
“你的苦日子不会到头的,赵家欠我们母女俩的债,慢慢还吧!”
太阳悬在瓦蓝的上空,白白的阳光照下来,照在赵华身上,浑身冰冷。
他猛地抽搐一下,翻着白眼昏死过去。
两个衙役架起他的胳膊,拖着他就往门口走,粗粝的地面划过血肉模糊的伤口,留下一道淡淡的血迹。
他整个人如破布口袋一样抛起,重重落下,黄尘四起。
街巷拐角处的暗影里,赵霜霜探了下头,碰上衙役打量的目光,马上畏缩地躲了回去。
风吹过,姜蝉仰望着碧澄澄的晴空,深深呼吸了一口微寒的空气,浑身上下倍感畅快。
卫尧臣立在她身后,轻轻道:“任他奸猾如鬼,也翻不了身了!东家,没了这个祸害,你的日子会越来越好的。”
姜蝉回身一笑:“有你在,肯定会越来越好的。”
卫尧臣嘴角翘得老高,略停了下,又微微皱起眉头,“刚刚黎婆婆说要离开织坊,织工们正在劝,但我瞧着效果不大。”
姜蝉一惊,刚才的畅快立刻变成了惆怅。
卫尧臣心里也非常不是滋味:“刚才在堂上黎婆婆说全是因她连累了织坊,那一刻我就想到她可能会走……”
黎婆婆性子刚硬倔强,一旦做出决定,很难让她改变主意。二人深知她的脾气,可还是抱着一丝侥幸,希望她能留在织坊。
“人正不怕影子歪,走了倒不好,反让那起子小人称心如意,背后还不知说些什么颠三倒四的话。”
姜蝉小心扶着黎婆婆的胳膊,轻声细语说着,“再说孩子刚过百日,小小的一团比不得大人结实,天也凉了,这时候还是不要挪动的好。”
那几个织工也纷纷附和。
比起堂上,黎婆婆的面孔缓和了许多,“哪有那么娇贵,我们慢慢地赶路,一路精心照料着也就是了。我的织布手艺,大家伙也学的差不多了,织坊离了我也照样干。”
姜蝉待要再劝,黎婆婆却吩咐薛峰:“还不快给姜娘子赔罪。”
薛峰拱手高举,长长一揖,“因我之故,连累你了。”
姜蝉马上跳到一旁,没受他的礼,但她也知道,此事再无转圜之地。
“他们三个想把您拉下台,背后也定有主使之人,应该来头还不小。”卫尧臣抱拳道,“您万事小心,但凡有需要我的地方,尽管说话。”
薛峰道了声谢,扶着老母亲慢慢去了。
霜风掠过长街,离枝的黄叶悠悠荡荡地飘落,姜蝉定定望着他们远去的身影,眼泪流了下来。
远离人群的地方,苏俊清静静站在角落里,看着人群那头的人,脚步向前挪动一步。
却有些迟疑,他来此作证是为了薛大人,不是因为别的,若是上前搭话,落在有心人眼中,会不会复生事端?
前面,卫尧臣回头望见他,笑起来,隔空遥遥拱手一礼。
苏俊清收回脚步,还了一礼,转身走了。
没人注意,他的步子有些踉跄。
深蓝的夜空没有一丝云,晴朗得仿佛用水刷洗过,天边吹来的风很凉,但院子里星星点点的灯光散着温暖的光晕,并不使人感觉到深秋的寒意。
暖阁里,姜蝉与卫尧臣一左一右坐在大炕上,中间隔着炕桌。
姜蝉微微蹙着眉头,“都说好人好报,可为什么薛大人那样的好人总要吃亏,恶人却出则舆马,入则高堂,威风得不得了。”
卫尧臣想了片刻,道:“大概好人宁肯自己吃亏,也不愿给别人带来麻烦吧。薛大人是有原则,不愿意屈从权力的人,这样的官儿在老百姓看来自然是好官,可在官场上,这样的人并不受上司和同僚的欢迎。”
姜蝉细细琢磨一会儿,叹息道:“但愿老天有眼,别让那些坏人得逞。”
“会的!”卫尧臣察觉到她心情有点低落,忙安慰说,“你瞧赵老爷不就是恶有恶报么?”
些微人语从外传来,金绣并七八个丫鬟捧着托盘鱼贯而入,按序摆上酸辣羊肚、清蒸鲈鱼、熏鹿肉、梅菜扣肉,另有杂烩火锅、银丝卷、肉馅馒头、碧粳米、时令水果等等等等,满满当当,桌子几乎摆不下了。
卫尧臣瞠目,“今儿是什么日子?还是有贵客来?”
金绣掩口笑道:“什么也不是,专为你一人做的——小姐一进门就特地吩咐,让厨子拿出看家本事,用心巴结!卫小九……啊,大掌柜,你可得全吃了,不许浪费我们小姐的心意!”
“贫嘴丫头!”姜蝉作势要打,金绣偷笑几声,一溜烟跑了。
伺候的人下去了,屋里静悄悄的。
姜蝉替卫尧臣斟上酒,又要亲自替他布菜,卫尧臣忙说不用,“怎能让东家动手?”
“没什么应该不应该的,能斗倒赵家,全凭你帮我。”姜蝉不住往他碗里夹菜,“别动,你只管坐着,吃,多吃!”
碗里就堆得和小山一样高。
卫尧臣吃了,转眼间又是一碗。
姜蝉两眼亮晶晶地看着他,目光关切,生怕他不够吃似的。
心头微动,卫尧臣忽然想到,他在大堂上说饿肚子的时候,姜蝉投过来的目光也是如此,带着丝丝缕缕的心疼。
清冷的月色照进窗子,和晕红的灯光交织在一起,屋子里像被轻纱笼罩着,显得幽静而深沉。
卫尧臣的眼睛散发着柔和的光芒,“我从来都不怕吃苦,怕的是吃了无数的苦,却也看不到半点希望。”
我很幸运,遇到了给我希望的人,她让我觉得,这个操蛋的世界并不是一无是处。
卫尧臣端起酒杯,浅浅饮了一口,冲姜蝉一笑:“现今,真好。”
他的声音很轻,很柔,带着酒醉的呢喃。
姜蝉的脸一点点红了。
立冬的时候,通州织坊的案子有了结果,姜家和薛峰确无任何勾连,上头再怎么查也没揪到错处,自然无从处置。
不知是不是受了“朋党”一说的影响,薛峰到底离开了都察院,调任开封任同知。
虽是平调,但从京官到地方官,在旁人看来,就是贬谪。
耐人寻味的是,刘方调任刑部侍郎,从南直隶查漕粮回来的王御史王安领佥都御史,苏俊清递补都察院经历。
至于赵华,褫夺一应功名,赵氏子孙三代不得参加科考。
除居丧者外,严禁科考的还有倡优之家、隶卒之徒,并罢闲官吏。一般来说赵华属罢闲官吏,本人不能考,但是不妨碍其子孙、族亲应试。
这下可好,赵家全族已然与贱民一般无二。
一向自诩耕读世家的赵氏族人,全族上下被砸了个晕头转向,叫苦不迭。后来醒过味来,连夜把赵华的祖父祖母父亲的坟,从祖坟里刨出来扔到乱坟岗,宣布将赵家一家逐出赵氏族谱。
包括赵家二房——毕竟是和赵华一个娘生的。
把二房生生怄出一盆血!
自家的前程全没了,二房夫人宁氏气得,带着丫鬟婆子天天堵着赵家小院门口骂,每天骂的还不带重样。
赵霜霜窝在屋里根本不敢露面。
“赵华瘫了,躺在炕上半死不活,小妾通房全跑了!”金绣幸灾乐祸地笑道,“赵霜霜要把她们买了贴补家用,谁听了谁不跑!她还以为自己是人人捧在手心里的大小姐呢?”
“赵晓雪给人当了外室,那个江南富商看中的本来是赵霜霜,但她没应——倒还有几分骨气,不过她私底下找赵晓雪要钱,结果连门都没进去。”
“她还跑到李首辅家门口,还没出声,就被门子拿着棍子轰。现在都说他们是扫把星,谁挨上谁倒霉,根本没人理他们。”
金绣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皱皱鼻子,“活该,当年没行下那好,就别图别人发善心!”
“还得派人盯着点,赵霜霜心思歹毒,缓过来就会回咬一口。”姜蝉嘱咐几句,不免心生感慨,上辈子赵家把母亲的棺椁扔到乱坟岗,这回换赵家尝尝这滋味了。
果真报应不爽!
“我早预备了,四个人轮流看着呢,小姐放心吧。”
姜蝉一笑,让她开库房把狐裘找出来,“就是石青江绸面儿的那件,边上镶着紫貂风毛,连同这个包袱,都给卫掌柜送去。”
包袱鼓鼓囊囊的,金绣打开一瞧,里面是棉衣鹿皮靴等物。
金绣不由叹道:“山东那边买田发种子,外庄掌柜也能干,还得他亲自跑一趟?通州坯布刚上市,京城又要开分店,里里外外的,全忙活您一个人了。”
“我是东家,我不忙活,光指着别人怎么成?快去。”姜蝉催她,“若他在家,明天我想送他,问问他方不方便。”
“还能不方便?怕是牙豁子都笑出来了。”金绣嘀咕一句,自去不提。
果然,卫尧臣哪有不应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