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明衡叹了声,“我看也是如此,唉,朝堂上的勾心斗角比后宅狠十倍,稍有不慎,就是血光之灾,偏一个个都削尖了脑袋往官场钻。”
卫尧臣勾勾嘴角,眼睛里全是不屑,“我看他们是白费功夫,那些罪名一条也立不住,切,老子就陪他们玩玩。”
章明衡一拍巴掌笑道:“我就爱看戏,这回你对上的人物可不是赵华那般浅显的小人,小心喽!”
深秋的夜色寒凉如水,寒风吹拂过庭院,枯萎的残叶在风中悄然落下,游廊下悬着的红灯笼在风中无声跳跃着。
昏黄的灯光下,窗户纸上透出女子纤细的半身剪影。
她身子斜斜靠着桌子,双手支颐,一动不动。
虽看不到她的面容,也能猜到,此刻她肯定是眉头不展,心事重重。
卫尧臣心霍地揪紧了。
金绣提着灯笼在前引路,见他不走了,探究似地说:“卫小九?”
卫尧臣一激灵,掩饰地笑笑:“东家体弱,我等身上的寒气散散再进屋。”
“你倒有心。”金绣抿嘴一笑,揶揄道,“可你在屋外站着,只怕身上的寒气越来越重,还是进来在堂屋里坐着散吧!”
卫尧臣脸皮发烫,笑骂一句“促狭的丫头”,使劲搓搓脸,跟着她进了屋。
“卫掌柜来了。”姜蝉忙招呼他坐下,“吃饭了没有?厨房炖了雪梨银耳汤,是去秋燥的好东西,还有山药红豆糕,你先垫垫肚子。”
金绣笑道:“银耳汤不是厨房做的,小姐亲自下厨,忙活了好一阵子,我还纳闷夫人不在,她做那么多给谁吃,原来……”
“快去!”姜蝉轻轻呵斥,“少在这里多嘴多舌讨人厌。”
“知道啦,这就去。”金绣吐吐舌头,须臾片刻,提着食盒回来,却是往桌上一放,冲卫尧臣笑道,“诶,必须吃光啊。”
不等姜蝉发话,她又一溜烟跑了。
“这丫头越大越没规矩了,连称呼人都不会,一会儿要好好教训她一顿。”姜蝉背对着卫尧臣,把食盒里的吃食一样样放到桌子上。
卫尧臣端起碗慢慢喝一口,赞了声“好喝”,又端起茶杯喝了满满一杯茶,才慢慢道:“东家叫我卫小九就成,总喊掌柜的……没的生分了。”
姜蝉连连摇头:“那怎么成?你是最最重要的大掌柜,又比我大,叫你小名未免太不尊重你了。”
“那就叫……”卫尧臣忽地脸一红,胡乱塞了块点心,也尝不出什么滋味来。
姜蝉静静等了会儿,不见他说下文,也不好意思问,便强行转了话题,“那个诉状……”
结果卫尧臣开了口:“叫哥……”
话音重叠在一起,两人同时住了嘴。
夜风吹来,窗子轻叩了一下,外面,秋雨急落。
姜蝉微蹙下眉头,实在没听清,忍不住问道:“叫个什么?讼师吗?”
卫尧臣突然觉得嘴里苦苦的,往后一仰,靠在椅背上长吁口气,“不是,这案子普通的讼师接不了。”
他把听来的消息,还有心中的猜测一五一十说了,末了道:“我的意思是,从通州染坊叫几个灾民来,没什么比他们的话更有说服力的了。”
“和我想一块了!”姜蝉上身稍稍前倾,眼睛闪着微光,“我还想请苏俊清帮忙,他去过织坊,那里什么情形他最清楚不过。”
卫尧臣低下头,微微撇了下嘴。
姜蝉没注意他的小动作,继续道:“他本身是御史,监察官员是他的职责,本身就有立场插手这桩案子,请他来也不算突兀。”
卫尧臣眼睛盯着手里的细棉布巾子,手指一点点抠着巾子边缘的线头,“咱们和他又没交情,这桩案子背后是国库亏空的大案,说不定牵扯到哪位朝廷重臣,旁人躲还来不及呢,他会帮咱们?”
姜蝉斩钉截铁道:“他会的!”
卫尧臣手顿住,抬头认真地看着对面的人:“你那么笃定?”
他不高兴了?
姜蝉愣住。
上辈子,苏俊清看不惯内廷帮助顾一元由黑转白,甚至出入朝堂,结果一气之辞官不做。潜意识她就认为,苏俊清是有血性的读书人,不会不把家国大义放心上。
国库亏空如此严重的问题,他肯定会多加注意,所以她才想到了他。
却忽视了卫尧臣似乎和他不大对盘。
“我想……苏俊清和薛大人交好,薛大人的人品毋庸置疑,能得他赏识的人,自不会差到哪里去,旁的没多想。”
姜蝉温声解释着,言语中加了几分她不曾觉察的小心。
但卫尧臣马上听出来了,当即心头一颤,又是心疼,又是悔恨,先前的酸意还没从心头散去,苦涩热辣又席卷而来。
“听你的,都听你的。”卫尧臣深吸口气,笑吟吟地说,“还是东家思虑周全,我怎么就没想到呢?明天,我明天就去找他。”
姜蝉本想自己去的,但他既然说了,自己也不好反驳,便顺着他的话道:“见了人家要客客气气的,把姿态放低些。你方才说的也不无道理,若他不愿意,咱们也不勉强。”
他,咱们!
亲疏远近立时分明。
卫尧臣心里头那个痛快,翘起嘴角笑得那个得意!
姜蝉不知道他为什么又突然心情好了,但他一笑,姜蝉也忍不住跟着笑起来。
烛台的火苗在跳动,朦胧的光笼罩着她,皙白的肌肤泛着淡淡的红,好似上好的羊脂白玉生出美妙的光晕。
卫尧臣的心砰砰跳起来,急忙端起碗喝了口银耳汤。
真甜,也不知这姑娘放了多少糖,齁得他嗓子疼。
却比他以往喝过的都好喝。
夜雨更急了,满院子沙沙的响,枝头那片残叶终于扛不住风雨的敲打,忽悠悠落入雨地里,转瞬烂在泥里,彻底不见。
因通州织坊涉及圈地蓄奴重罪,顺天府不敢等闲视之,接到案子立刻上报内阁,内阁也没敢耽误,票拟后转到司礼监。
司友亮看了半天,没批红,直接碰到御前去了!
“改农为工,圈地蓄奴,动摇国之根本,违背农本商末的治世通则,内阁的意思是严查重办,暂停薛峰一切职务差事。”
司友亮低着头,缓缓说着内阁票拟的意见。
说完了,可等了半天,也没听皇上有何示下。
他忍不住抬头,飞快觑了眼皇上。
景元帝没看龙案上的折子,仰头看着屋顶的大梁,双目放空,不知在想些什么。
好半晌,他才把目光移到司友亮身上:“你觉得呢?”
司友亮思量片刻,小声道:“内阁说的有道理,如果案情属实,那必须严加惩办,决不能开这个口子!但薛大人……老奴私心以为,不是贪赃枉法的人,可以让三法司一同审理此案,不能放过一个坏人,也不能冤枉一个好人。”
景元帝笑了笑:“照准,再加一条,镇抚司监察听审。”
司友亮忙应下,又听景元帝道:“这姜家,一个小姑娘硬是把三品大员给扳倒了,有点意思,她背后就没有靠山?”
前后涉及几次案子,司友亮早把姜家查了个底儿掉,不慌不忙答道:“姜家娘子没有与谁家走得特别近,不过她的大掌柜卫尧臣,最近与章明衡见了几次面。应是随十三皇子去山东的备选人员之一。”
“谁?”景元帝的声音提高了些,“卫什么?”
司友亮不敢露出半分诧异,“卫尧臣,真定人事,出身佃户,后主动卖身到姜家,喂了三年马。此前一直默默无闻,姜娘子上京前给他放了籍。”
景元帝声音绷得紧紧的,“他家里都有什么人?”
司友亮再也无法掩饰自己的惊讶,忙把头低得更深,“只有一个疯娘,与他的姨母姨丈住在一起。”
“疯子?”景元帝怔楞了下,面孔渐渐松弛下来。
闭上眼,她似乎又站在眼前,明艳华贵,风姿绰约,就像阳光下的牡丹花一样。那样骄傲的一个人,那样心志坚定的一个人,怎么会疯呢?
或许就是重名罢了。
景元帝深深叹了口气,道:“既然是跟老十三走的人,你留点心,多……看着点。”
司友亮心头大震,留心皇子身边的人本没什么,皇上以前也吩咐过,但说的都是“察看”!
用这个“看着点”,就有点耐人寻味了,是多多监察着点,还是多看顾着点?
司友亮决定,稳妥起见,他还是多看顾着吧!
于是,当三司会审通州织坊一案时,司友亮一身蟒袍,在一众锦衣卫、內监的簇拥下,突然出现在大堂上!
堂上三位主审官互相看看,他们以为就是镇抚司的人旁听,没想到等来的是掌管批红的大太监,李首辅见了他都必须礼让三分,那他们是不是要让让座?
司友亮一进来,视线先就扫了一圈,见堂下站个十五六的小姑娘,模样俊俏,料想是姜家小娘子。
另一侧是赵华,再就是薛峰和几个相关官员,没见到类似卫尧臣的人物。
却也不动声色,手往下一压,示意堂上的人坐下,温和笑道:“你们问你们的,我就是来听听,皇上对这桩案子很感兴趣,我听明白了好回禀皇上。”
众人一听,有喜有忧,三位主审有点犯愁,摸不清这位大太监的真正来意,如果审问不合他心意故意发难,光凭他们三个可压不住他。
高兴的是赵华,他恨不得让皇上重新注意到自己,当即拱手作揖,含泪到:“皇上圣明,灾民们有救了!”
“各位大人,我已暗中查明,姜家威逼利诱灾民签卖身契,不允许他们回乡种地,致使数千亩良田无人耕种,荒废至今,他们又用低价买下这些人的田地,将灾民关在织坊不得外出,大人们,请为这些人做主,放他们归家!”
他义愤填膺,涕泪俱下,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忧国忧民的青天大老爷。
第47章 说瞎话也有人信?
堂上一片寂静,三位主审官互相看看,谁都没有说话。
赵华眼神中透着得意,从容地捋着颌下略有些糟乱的胡须,觉得自己终于要扬眉吐气了。
都察院都御史刘方率先道:“你是革员,不能以官职相称,我与你也不是同年亦或同乡,也不能用年谊相称,我便直呼你的名字了。赵华,事关重大,口说无凭,你可有证据?”
赵华显见是有备而来,拿出一纸契书,“此乃灾民与织坊签的卖身契,我原样抄了一份,大人一看便知。”
刘方很快看过契书,目光中透着疑惑:“这是普通的雇佣契书,连卖身活契都算不上。”
赵华立刻反驳:“上面白纸黑字写着‘终身用工,不得退工’,织工们都没有离开的自由了,这就是变相的卖身契。刘大人,你可不能因为你的继夫人和姜家交好,就存心偏袒她家!”
刘方的继夫人,正是帮姜如玉打和离的辛氏。
刘方听了面色一沉,“本官可不是皇上口中的‘糊涂’之人。本官审案过程中提出合理的质疑,无可厚非,难道不认同你的看法,就是故意偏袒他人?简直荒谬!”
赵华老脸猛地涨红,鼻子哼了声,道:“请刘大人不要说与本案无关的事,案犯是姜蝉,不是我。”
堂上空气一滞。
姜蝉觉得有些奇怪,赵华来势汹汹,竟明着与刘大人打擂台,他笃定官司一定会打赢?
大理寺卿梅季江看了看司友亮,见他如双目微阖,老僧入定般一动不动,便拿过契书,略扫一遍,试探性地说:“契书条款可做的文章很多,‘不得退工’算得上逼良民为奴,是一条罪证。”
这就认可赵华拿的契书了?还没与她确认!
姜蝉又惊又怒,她知道赵华背后定然有人指使,但没想到在大堂上就有人敢公然乱判!
刘方也明显察觉到梅季江的倾向,张张口,却又忍下去了。
司友亮头一点一点的,发出轻微的鼾声。
刑部尚书吴友仁微微吁口气,和梅季江暗暗交换个眼神,肃然道:“织坊圈地又是怎么回事?”
赵华提高嗓音:“姜家在山东买的地,只有十两银子一亩,足足比市价低了一倍,这是趁人之危,强买强卖,致使上千农户流离失所,各位大人,你可要秉公处置!”
梅季江要拿惊堂木,不料这次刘方抢在前面握住惊堂木,也不敲,只道:“姜蝉,上述罪状你可承认?”
“我不认。先说低价买地圈地,我可没那能耐。我们是在山东买了地,可都是按市价买的。灾年里,田地本来就便宜,而且其中大部分是中等田,赵老爷拿那边的地价和京城的良田比,太离谱了吧。”
姜蝉面上不恼,话音却是满满的不屑,“丰年时是十二两银子一亩,并没有因为灾年就故意压价,十两银子一亩是当地衙门定的价,赵老爷怎么不把当地官府一并告了?”
赵华冷哼一声,并不作答。
“豪强就是这么起来的。”梅季江眉头紧锁,长叹道,“真要是义商,就该捐钱捐粮帮助老百姓渡过难关,而不是把人家的地买了——与地价无关,田地可是农民的命根子,多少钱能买人家一条命?”
姜蝉惊奇地瞪大眼,忍不住笑出声来。
梅季江听出她的讥讽之意,一阵气恼,奈何刘方摁着惊堂木不撒手,他只能拿手一拍大案,“大堂之上不得喧哗嬉笑!”
他用力极大,砰一声,整个手掌都麻了。
那边的司友亮终于被惊醒了,打了个哈欠,“哪来的动静,打雷啦?劈死人了没有?”
这话似调侃,似警告,说得堂上三人心头均是突的一跳。
姜蝉拿出几份契书,慢慢解释说:“这是原件,请各位大人过目。织工们签的时限不一样,一年到十年不等,也有几个是终身契书。因为每个人意愿不同,有的想干段时间就回家继续种田,有的觉得做工比种田挣得多,愿意干久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