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儿见她毫无焦虑之色,不由暗生疑心,难道她笃定卫尧臣会脱困,不需要自己的帮助?
“听说宣府三十多个流民已经从大狱里出来了,姜娘子是不是认为,卫掌柜很快也会无罪释放?”
“对。”姜蝉端起了茶盏。
在金绣说出“送客”之前,香儿抢在前头道:“未免太天真了,官府放人,是因为不想刺激边防的百姓,但卫掌柜的举动几乎是把内阁司礼监的底裤扯掉了,你想他们能善罢甘休吗?”
姜蝉冷眼打量着她,没说话,手里的茶盏却是放下了。
香儿见状,微微提起的心又放回肚子里,“我知道你和刘家有几分交情,即便卫掌柜被放出来又如何?逃得过一时,逃不过一世,单内廷那几个人,就足以捏死你们。”
姜蝉沉默一阵,“你有办法?”
“先下手为强。”香儿轻轻道,“我在干爹身边待久了……见得人的,见不得人的,或多或少都知道些。内廷和外廷相争已久,司礼监和内阁绝不是表面看上去那么平静融洽,朝臣里头不知有多少人对内廷太监恨得牙根痒痒,就是苦于拿不住他们的死穴。”
姜蝉仍是摇头:“你刚才也说了,我们得罪了内阁,就算你给我那些个所谓的‘秘密’,我找谁说去?只怕还没呈递御前,我们就先消失了。”
香儿忙提点道:“都察院的苏俊清,这个人可以利用起来,别看他官职不高,但苏家在江南很有势力,有次干爹提起他,也是颇为忌惮。你和他又关系匪浅,你去求他,万没有不成的!”
姜蝉的样子有几分慌乱,眼神东躲西藏的不敢看人,“不……不是,我和他没有……”
香儿的笑容里透着明了,“要是关系一般,他怎肯得罪李首辅也要替你递折子叫屈?别藏着掖着啦,你们那点子暧昧,早就不是什么新鲜事了。”
金绣越听越气,待要骂她,却被姜蝉一个眼神制止住。
“你想要什么?”姜蝉咬咬嘴唇,“只要我给得起,你说。”
香儿轻轻拂了拂袖子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不紧不慢道:“我要昌盛布铺一成干股。”
“一年不过一万两银子的出息,不多,还有吗?”
“卫尧臣贵妾的位置!”
“贵妾?!”
“对!”香儿抬起下巴,“不签卖身契,有正经的纳妾文书,堪比平妻的贵妾!”
姜蝉瞪大眼睛,满脸的不可思议,忽然揶揄笑道:“这我可做不了主,卫尧臣说过不喜欢你。”
香儿面上划过一丝尴尬,“正妻可为夫君纳妾,不必经过他的同意。”
姜蝉笑得更厉害了,指着她对金绣说:“看看,看看,以后的路人家都替咱们规划好了,我以后就是个徒有虚名的正室!有个温软娇香的美妾在身边,日久生情,不怕卫尧臣不动心,一个主外,一个主内,早晚姜家这一份家私都成了他们的。”
金绣瞪着香儿,狠狠啐了一口,“做你的春秋大梦!也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是谁,有什么资格和我家小姐谈条件!还污蔑我家小姐和人不清不楚,下贱的东西,你当人人都和你一样,我呸!”
香儿脸涨得通红,“你可不要后悔,现在能救卫尧臣的,能救你们姜家的,只有我!”
姜蝉冷笑道:“你这种人惯于在夹缝中行走,总是寻找对自己最为有利的途径,上个靠山眼见不行了,你肯定马上找下个。周太监多大的势力,轻轻松松就差点逼死我们,你却要反水,不是走投无路才不会来找我,对不对?”
香儿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犹自强撑着道:“我是为你们好,你不信就算了,以后自有你的苦头吃。”
姜蝉毫不掩饰眼中的鄙夷和讥诮,“听了你半日的废话,我总算搞清楚一件事——周太监要倒霉了!你还拉大旗作虎皮的,吓唬谁呢?哼,一成干股,贵妾……分明是想找个庇护你的地方,竟要我上赶着求你进门,还真是脸大如斗,脸皮堪比城墙厚。”
香儿身子晃了晃,一颗心忽地一沉,就好像从万丈悬崖直直坠了下去。
她说的话并未作假,哪怕是稍稍了解此案的人都可以预见,姜家今后绝对面临着前所未有的困境!
任凭你生意再大,官场上没人,早晚也会被吃掉。而姜家一杆子得罪半个朝廷,库银还亏空着,上边的大人们动动手指,抄了你的家,用你的银子添补亏空,别看犯了事,他们的官一样做得稳稳的。
她提出来的方法是唯一的解困之法,来时她笃定姜蝉不会拒绝。
但她怎么也没想到,姜蝉竟然丝毫不为所动,反而把她的盘算摸得透透的。
香儿不得不一口接一口地深深吸气,“我对你姜家的财产不感兴趣,那一成干股也是为了余生有靠,若他日离开你家,也不至于到处漂泊……你信不过我,还信不过卫尧臣吗?”
姜蝉翘了下嘴角,“你没听清我家丫鬟刚才的话?你没有资格和我讲条件。”
金绣会意,立马冲上前,一把把香儿从椅子上揪起来,大声喝道:“什么玩意儿,滚你的!来人呐,把她轰出去。”
院子里伺候的几个婆子赶忙一拥而上,捉手的捉手,抬脚的抬脚,嘿呦嘿呦就把人扔出了门。
金绣在外人面前表现得很强势,可等香儿身影一消失,她的脸就整个儿垮了,哭丧着说:“她说的话也不全是故意吓唬人的,要是那些当官的一起对付咱们可怎么办啊?”
姜蝉微微拧着眉头,“欺君大罪呢,等宣府战事一平,那些人也不见得能全身而退……走一步看一步吧。”
继而又笑,“不过看她的反应,那周太监定是要倒台了,这才慌着找下家。我上次请她来,就想试探试探她会不会反水,她却不肯来,倒是误打误撞帮了我的忙。”
金绣也乐了,撇着嘴说:“这就叫活该!以后有她好看的。”
“小姐,卫掌柜回来了!”一个小丫头跑进来,满脸喜色,“人都到胡同口啦!”
姜蝉大喜,腾地站起身,顾不上说话就往门口跑。
金绣抱着斗篷在后面追,“下着雪呢,您慢点,地上滑!”
近了,近了,看见大门了,那里有许多人忙着,钱掌柜挑着一挂鞭,噼里啪啦响得不分个儿,袁嬷嬷指挥着众人烧火盆,准备红绳红缎子艾草,忙得团团转。
见姜蝉过来,大家都笑着给她道喜,每个人脸上都在笑。
姜蝉立在大门口的台阶上,一眼就看见被人群簇拥着的卫尧臣!
他应该走得很急,听声音有点气喘,脸也红红的,几缕碎发从额头垂下,俏皮地一翘一翘的。
瘦了很多,两腮的肉都凹了下去,走时还穿着正好的袍子,现在都有些晃荡了。
鼻子酸酸的,万千情绪纷纷扰扰冲抵过来,梗在心口,堵在咽喉,姜蝉静静地倚在门旁,张了张嘴,无声地喊出了他的名字。
她在哭,也在笑。
卫尧臣却好像听见了似的,抬头往这边看过来,眼睛一下子变得像阳光下的湖水,闪闪的,润润的。
他用力揉了揉眼睛,扬起一张笑脸,“东家!”
没有风,洁白的雪花悄然无声落下,各种声音一下子变得遥远模糊,白茫茫的天地中,唯有他是鲜活的。
姜蝉走过去,轻轻拉起他的手,“回家。”
“红红火火,否极泰来!”钱掌柜高声道,“小九,跨火盆!”
卫尧臣依言跨过火盆,紧接着袁嬷嬷过来,拿着一束用红绳捆着的艾草,不住拍打卫尧臣,念念有词:“晦气扫除,吉祥相伴,好运连连,增寿添岁!”
艾草上下翻飞,呼呼的,隔着丈许都能感到袁嬷嬷的力道。
“嬷嬷,你轻点,艾草都快被你打断了。”姜蝉忍不住提醒她。
袁嬷嬷停了手,笑嗔道:“瞧把你心疼的,我还没用力呢!好了好了,我不碍眼喽,快进去,夫人在暖阁,拜见过夫人,你们两个也好说些悄悄话。”
众人一阵大笑,姜蝉冲袁嬷嬷皱皱鼻子,转身和卫尧臣进了院子。
姜如玉早早在廊下等着了,卫尧臣当即上前拜倒,却被姜如玉一把扶住,“好孩子,快进屋暖和暖和,瞧瞧这瘦的,定是吃了不少苦头。”
说着,眼泪已经流了下来。
卫尧臣笑道:“我一点没受罪,真的,一点皮肉苦都没有,在里面待着左右无事,接连睡了好几天,倒是把觉补足了,就是吃不惯里头的饭。”
姜如玉马上迭声吩咐备饭:“叫厨房把他们的看家本事拿出来,小九吃得高兴,他们赏钱翻倍!”
又叫人开库房,“去抬两筐铜钱出来,内院外院的都赏,大街上也撒,两筐不够就多抬点。”
袁嬷嬷笑呵呵应下,自去盯着婆子们办事去了。
姜蝉问他:“昨天我还见了刘大人,他说几时能结案他也不清楚,怎的突然就把你放了?我们竟是一点风声都没听到。”
卫尧臣眼神很温柔,笑意从嘴角一直荡漾到眼睛,“当官的说话,都是说一半藏一半,从不把话说死。其实刚提调到刑部时,刘方略问了我几句案子,那时他的口风就已经松动了。”
“可把我们小姐担心的,吃不好睡不着的!四处求人保你,那银子花得淌水似的,我们看着都不忍心。可偏偏有些人不省心,不说帮忙,反倒上赶着添乱!”
金绣把几碟子点心和热茶放在桌子上,感慨道:“也就是我们小姐器量大,不与他们计较,换个人……哼!”
她摇摇头,露出些许不忿。
卫尧臣一听这话里有话,忙问怎么回事。
“别听她胡说。”姜如玉忙道,“蝉儿,你给小九做的新衣裳好了没有,一会儿让小九换上。”
姜蝉对上卫尧臣疑问的目光,浅浅笑道:“也没什么大事,我想着姜家这么大的地方,就我和我娘两个主子,好多院子都空着,干脆把你娘接过来一起住,于谁都便宜。”
卫尧臣多么机敏的人,稍稍一琢磨就明白过来,试问道:“是不是我姨家找你闹事?”
姜蝉道:“他们什么脾性你肯定比我清楚,我也不想瞒你……大概是觉得你没了生路,他们想多给自己扒拉点东西,我许给他们田地宅院,还有两个铺子。”
卫尧臣脸色变了变,“岂有此理,我留给他们的银子足够往后二十年的开销了,怎么还朝你要钱?你不用理会,回去我和他们说!”
“那可不成,不能白叫赵霜霜挨一顿打啊!”
“怎么还有她的事?”卫尧臣愕然,继而脸都涨红了,“孙茂答应过我和她断了,竟然出尔反尔!”
“瞧你,急什么,这些都是小事,犯不着生气,什么也比不得你平安归来。”姜蝉拉拉他的袖子,“洗个澡,好好吃顿饭,今天就在我家歇着,明儿个再回你那小院。”
姜如玉也劝:“蝉儿说的对,今天都给我高高兴兴的,不然我就先恼了。”
卫尧臣自不会扫了未来丈母娘的兴致,忙捡着高兴的事说了半天,直把姜如玉哄得合不拢嘴。
夜幕低垂,卫尧臣躺在蓬松温暖的被褥上,却怎么也睡不着,耳边总回响着晚饭时姜夫人的话。
“要是没这档子事,你俩的亲事早定了。小九啊,我是已经把你看做姑爷,现今是来不及了,等年后,就把你俩的事办了!”
“说句不好听的,你那姨夫姨母靠不住,让他们管你的亲事,还不定生出多少糟心事,还不如我一手操办。”
他当即就应了,借酒劲儿嚷着拿黄历来,定要选个最近的吉日,逗得满屋子人哈哈大笑,惹得姜蝉羞红了脸。
卫尧臣盯着上房的承尘,傻乎乎地笑了又笑。手指轻轻抚上那块玉佩,这块玉要回来了,就说明宫里头已然知晓他的存在,不管出于什么原因没有认他,他反倒是十分的庆幸。
一旦确定了身份,恐怕就没那么容易做东家的丈夫!
快乐一股脑浸入全身,心都沸腾起来,咕嘟咕嘟冒着泡泡,他想放肆地大笑,可夜深人静,他不敢闹出大声响,便将自己紧紧裹在被子里,吃吃地笑起来。
第70章 送走
卫尧臣兴奋得一夜未睡,翌日早早起来,却不见半点疲惫。
袁嬷嬷不由打趣他:“昨儿个喝了那么多,走路都打晃,夫人还吩咐谁也不准打扰你,要让你一觉睡个够——却是比谁起得都早,可见是人逢喜事精神爽!”
卫尧臣笑道:“今儿个铺子解封,年节里到处都放炮仗,我得去看看,盯着伙计们收拾东西锁库房,再把防火的水缸灌满。”
“你刚出来,还是在家好好歇一阵子。”姜蝉把粥碗摆在他面前,“铺子有郝账房忙活着,再说还有钱叔呢!”
卫尧臣道:“那不一样,我这一被抓,外头肯定说什么的都有,我往铺子门口一站,任何流言都会不攻自破。”
姜蝉想想的确是这个道理,也不劝他了,只不停往他碟子里挟菜。
热热闹闹吃过早饭,姜蝉把卫尧臣拉到一边,悄悄与他说了香儿来访的事,“昨个儿我娘一直在,不方便说……周太监定是倒台了,香儿这个人如何用,你心里要有个谱。”
卫尧臣冷笑道:“我这里行不通,她竟敢找你!真当我是见个美人就走不动道儿的酒囊饭袋?你放心,这事我会处理好,不但要她交出手里的证据,还让她再不敢起别的心思。”
“对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姜蝉笑道,“我娘的意思,今天你就带着你娘来这边,一应东西都是现成的。”
卫尧臣沉吟片刻,道:“还是等等,我把家事处理好了,年后先把姨母一家打发走。”
他可不能让这家人再给姜蝉添堵!
一忙就是一天,卫尧臣到了自己那小院的时候,天已经完全暗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