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没锁,卫尧臣推门而出,见二丫正蹲在廊下熬药,不禁心头一紧,难道母亲又生病了?
二丫看见卫尧臣,登时一蹦三丈高,高兴得大喊:“掌柜的回来啦!”
“小九?!”林氏从屋里冲出来,目瞪口呆盯着卫尧臣看,好像不认识他似的。
卫尧臣笑了笑,“姨母?”
“我还以为你回不来了!”一连串的眼泪顺着林氏的脸流下来,她双手抱住卫尧臣,又打又拍。
孙德旺听见动静也挑帘出来,呵呵笑着说:“回来好,回来好,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只是眼睛骨碌碌地乱转,脸上的笑容怎么看怎么透着心虚。
卫尧臣也不戳破,指着小炉子上的小砂锅问:“我娘犯病了?”
“不是……她挺好,是、是……”林氏眼神躲躲闪闪的,支支吾吾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卫尧臣一甩门帘进了屋。
他先去了东屋,母亲正在安安静静地睡着,脸色红润,额头也不烫,的确没有生病的迹象。
对面西屋传来女人哎哎呀呀的呼痛声。
卫尧臣一怔,西屋是他的房间!立刻大踏步出去,孙德旺已拦在他前头,“大外甥,几时出来的啊?你看看,姜家怎么也不给我们来个信儿。”
卫尧臣冷着脸,轻而易举就把他推到一边,一撩棉帘子,就见孙茂端着碗药立在炕边。
而炕上躺着的人,正是赵霜霜!
“她和赵华断绝父女关系了,”孙德旺忙道,“人家为了和茂子在一起,挨了五十大板,也足够诚心诚意。我说大外甥……”
“滚!”卫尧臣脸紧绷着,语气比外头的冰雪还要冷。
屋里霎时一静。
赵霜霜悄悄往孙茂身后藏了藏,孙茂眼睛一横,待要说话,孙德旺抢在前头道:“滚,滚,立马滚,现在就把她送走。”
卫尧臣深吸口气,尽量声气平缓地说:“你们收拾收拾,吃过团圆饭,初一就回老家。”
孙茂把手里的药丸往地上一砸,“呸,我还不稀罕待呢!姜家的银子一到,我立马走,省得你连累我们全家!”
孙德旺一个劲儿摆手都没止住儿子这通话,因见卫尧臣脸色铁青,忙哄他道:“茂子说话不过脑子,别搭理他。你说得对,我们知道你忙,留下来也是给你添乱。可我想着把茂子的亲事先定了,长幼有序,接下来也好给你说亲——不能让人家姜娘子干等着!”
卫尧臣道:“我娘跟着我留在京城,此后我的事自有人料理,就不劳姨夫姨母费心了。”
孙德旺一怔,讪讪笑道:“这话是怎么说的……”
“你们不许再朝姜家要钱!”卫尧臣忍着怒气道,“姨夫,去年我离开真定时留了二百两,此后断断续续,少说也给你三千两的银子,这还不算置办的房子和地。这么多还不够你们花的?还伸手朝姜家要?”
“才这么点钱你就心疼啦?”孙茂大声嚷嚷着,“别以为我不知道,昌盛布铺每个月的流水就有一万两银子,这才是姜家一处的生意,她那么多铺子呢,一年下来多少钱?切,区区几千两就想打发我们?别忘了是谁把你养大的!”
“那是姜家的银子,不是我的。”
“成亲了就是一家人,什么你的我的……”孙德旺打哈哈。
“够了!”卫尧臣再也忍不住了,“如果你们真把我当成一家人,当初根本不会卖了我!”
一阵难堪的寂静。
林氏小声地哭起来。
“一家人……怎会丝毫不在意我的感受?只想从我身上捞好处?”卫尧臣背过身不再看他们,“也不用等过完年了,明天一早就动身,我派人送你们回去。我不牵连你们,今后是落魄还是发达,都和你们无关!”
“好你个忘恩负义的东西!”孙茂冲着卫尧臣一拳过去。
卫尧臣霍地转身,牢牢攥住孙茂的手腕,用巧劲儿一推,只听“咚”一声,孙茂整个人摔在赵霜霜身上。
惨叫过后,赵霜霜翻着白眼昏死过去。
孙茂刚要吼,卫尧臣冷笑道:“再吵闹你一个大子儿都别想要,顾一元还在大牢里头呆着,要不要把你送进去和他好好聊聊?”
孙茂想说“你敢”,可对上卫尧臣寒凛凛好像要杀人的目光,硬生生地把话又咽了回去。
他没有说笑!
“小九……你变了。”林氏低低啜泣着。
卫尧臣张张嘴,想说什么,又觉得说什么都挺没意思,于是沉默着转身,独自站在院子里,任凭寒夜冷风吹在身上。
“少、少爷……”二丫踅摸过来,怯怯地说,“我也要跟着姨老爷他们走吗?”
卫尧臣道:“你是我雇来照顾母亲的,自然是跟着母亲留在京城。”
二丫欢欢喜喜地道了谢。
一夜无眠。
转天,卫尧臣看他们磨磨蹭蹭,仍没有走的意思,也不多费口舌,直接叫张三带着几个护院,连人带东西往车上一抬,直奔真定!
看着那马车消失在视野之中,卫尧臣方觉心里松快了点。
一转身,小林氏倚靠在大门口,定定望着卫尧臣。
“娘。”卫尧臣三步并两步赶过来,扶着她往回走,“外面风大,小心冻着。”
小林氏拽着他的袖子,“不、不入赘,不……”
卫尧臣轻轻道:“娘,我心里有数,无论我什么身份,都不会委屈了您。”
小林氏裂开嘴傻傻笑着,好像听懂了,又好像没听懂。
因宣府还在打仗,皇上没心情过年,和后妃皇子皇女们简单办了个家宴,没有大肆庆祝,正月初一百官朝拜,连宫宴都没预备。
皇上如此,朝臣们岂敢高高兴兴地过大年?因此这个年过得极为冷清,没有庙会,没有戏班杂耍,京城的炮仗烟花都比往年少了一半多。
正月初五那天,襄阳侯一封奏折,被京城沉重至极的气氛推向另一个极端——户部调拨的棉衣棉靴等物都是假的!
“假的?”姜蝉大吃一惊,“给前线军士用的东西也敢作假?”
卫尧臣叹道:“我刚听见这消息也不敢相信,襄阳侯还送来几件棉衣棉靴,十三皇子在大朝上直接剪开了。”
“里面装的根本不是棉花,都是黑乎乎的破布烂布,偶有一点点棉花,还是发了霉的,根本不扛冻。还有包扎用的棉布,又脏又破,也不知道从哪儿扒拉来的,军医不得不先煮沸了再用,听说伤员的伤口溃烂严重,好多都没救回来。”
“这些个黑心商!”姜蝉越听越气,“真该千刀万剐。”
卫尧臣冷哼一声,“就这,还花了户部好几万两银子买的,他们还成天嚷嚷着没钱,真不知道银子都到了谁的口袋。”
“后来呢?”
“哪有什么后来,抓几个人充数,说什么战事要紧,让户部重新置办一批物资供应前线。”
姜蝉道:“年前棉花价格就开始涨,织坊习惯年底清库存,现在过年又歇业了,我看不大好买。”
“要不然十三皇子怎么想起找我来?”卫尧臣摇摇头,“问我通州织坊的存货还有多少。”
“你怎么说的?”
“我说有也不剩多少,前阵子我吃官司,昌盛布铺一查封,织坊的织机也停了,棉花倒是有,但重新开机也要过个几天才能供货。我这边先开工赶出一批来,让他也派人去松江府问问,那里种棉花的多,织染业又是最最发达,肯定能解朝廷燃眉之急。”
姜蝉奇道:“前俩月你就让织坊专门织棉支数低一点的布,没有上万匹也要七八千,你为什么说没有呢?”
卫尧臣笑笑:“我倒是想说实话,可十三皇子又不肯给我一个保证,你看内阁和户部那德行,恨不得满世界找人添补这个窟窿,我要是说有,指不定把咱家抄了。货,要给,但不能一下子给。”
姜蝉想想,也是摇头,看着暗沉沉的天气叹了口气,“只盼别有人趁机发国难财。”
然而他到底失望了,刚过了元宵节,棉花的价格已经飞涨一倍有余,棉布随之翻倍,连带着绫罗绸缎等物也跟着涨价。
且有愈来愈猛的架势,户部拨的银子俨然是杯水车薪,已无力支撑庞大的军需了。
这天晚上,司友亮和刘方悄悄来到姜家,与他们一起来的,还有扮成富商的景元帝。
第71章 开战
大晚上来访,定有要紧的事!姜蝉匆匆换了大衣裳,和卫尧臣一起来到外院书房。
司友亮和刘方都是认识的,另一人十分面生,穿着一件半旧不旧酱色团花杭绸长袍,头上戴着四方平定巾,五十多的样子,颌下长髯已是花白,却剪修得十分整洁。
这人的目光直接越过她,落在她身后的卫尧臣身上。
他的眼神透着热烈,双目竟隐隐出现水光,面庞却是沉静,是那种常年累月形成的、惯有的沉静。
激动和沉静相互交织着,在他脸上呈现出一种难以形容的复杂表情。
卫尧臣也察觉到了,嘴角挂着标准的客套的浅笑,拱拱手,脸上看不出任何的情绪。
刘方笑道:“姜娘子,卫掌柜,深夜叨扰,见谅,见谅。”
“不敢当。”姜蝉忙屈膝行礼,“快请上座,金绣,看茶。”
司友亮是内侍,权力却在刘方之上,按说他当坐上座,但他走到右侧一溜儿官帽椅,等景元帝坐在右侧最靠前的位置,方在下首坐下了。
刘方坐在司友亮右手边。
姜蝉暗暗吃惊,不由细细打量起景元帝,这人气度雍容华贵,虽含笑坐着,却有一种亲而难犯的风范。
这人到底什么来路?莫非是哪个老亲王?
司友亮好似没看到姜蝉眼中的疑问,仍笑眯眯道:“我们先去了卫掌柜的小院,可那里早没人住了,一打听,原来卫掌柜搬到姜家来了……难不成,二位好事将近了?”
姜蝉脸皮微红,微微垂下头,没有说话。
卫尧臣大大方方道:“对,连日子都看好了,出了正月就办事。姜家人口少,丈母娘觉得冷清,反正我早晚也进姜家门,索性搬来同住,有什么事也好相互照应。”
司友亮愣了下,“听卫掌柜的意思,你这是……入赘?”
卫尧臣用力一点头,“没错!”
司友亮忍不住问:“那你家里同意吗?”
“家里没人了,就一个老娘,不瞒您说,我娘有疯病。”卫尧臣耸耸肩,“我的事,我自己就能做主,用不着谁同意。”
司友亮瞅了瞅景元帝,干巴巴笑了几声,“恭喜,恭喜。姜娘子别多心,我就是好奇问一句。”
姜蝉稍稍一颔首,“当然不会,不过大总管深夜前来,不该是专门问我们亲事来的吧?”
“二位手上有织坊,想必已经知道棉花一路飞涨的消息了。”刘方接过话,“我们来,是想请教二位,对目前的棉花市场有何看法,这价钱还能不能降下去。”
卫尧臣听完微微一笑,“供不应求,自然是要涨价的,至于能不能降,还要看官府抑制棉价的决心。”
“展开来说说。”景元帝上身微微前倾。
“去年黄河大水,直隶、山东等地的棉花减产,但是琼州、云南、松江等地没有受影响,特别是松江地区,他们的棉花产量差不多占了我朝的一半。”
卫尧臣徐徐说道:“京畿地区棉花供应虽然紧张,但只是一时的,绝对到不了千金难求的地步。棉花价格疯涨,显然是有人在囤货抬价,制造棉花紧缺的恐慌。”
景元帝赞许地点点头:“说得好,依你所见,能有这个能力一路推动棉价上涨的,会是什么人?”
卫尧臣答道:“能让棉价翻番往上涨的,定不是普通商户,拿姜家来说,就是倾尽所有也没有这个财力,可能是某个行会联手推动的。其实管他何人,只要官府强令不许涨价,违者依法论处,一切迎刃而解。”
这个道理并不多么高深,即便是姜蝉这样不太关心朝廷大事的人,也知道往年发生灾荒时,官府必会给粮食划个价格上限,且不准商家囤积粮食,哄抬市价。
如今把粮食换成棉花罢了,只要官府一纸公文下去,棉花价格自会逐渐稳定。
但是对面的那三人为何看起来都不大愿意?
姜蝉又向卫尧臣那边看去,卫尧臣回望过来,冲她几不可察地摇摇头。
司友亮清清嗓子,“假若官府不介入,可有办法平抑棉价?”
卫尧臣一挑眉:“官府为什么不能介入?”
屋里气氛顿时一默,司友亮看看刘方,刘方想了想,硬着头皮说:
“牵扯的太多了,不方面明面上操作。国库的亏空始终填不上,五品以上官员俸禄减半,如今又裁减了半年的俸禄,一个个怨声载道的,如果再堵了他们外财的口子,只怕朝廷都快运转不动了,更不要提地方豪强……”
他的声音突然停了下来。
卫尧臣嘴角微微上翘,要笑不笑的,似乎在讥讽什么。
司友亮见卫尧臣面色不善,忙道:“牵一发而动全身,不是不管,而是徐徐图之。现今内忧外患,一个不慎,时局就会大动荡。”
卫尧臣看向景元帝,“您也这么想的?”
景元帝笑了笑,“我不大懂朝堂上的事,不过我想着,什么都比不过一个‘稳’字,猛药要下,但不是现在。此事的确难办,但于你未尝不是个机会,办妥当了,今后不说商场,就是官场,也不敢有人小瞧你。”
卫尧臣轻轻吐出口气,“哄抬棉价的什么来路,手里有多少存货,后面还有多少银子……我是一概不知,也没什么好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