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明衡挠挠头,笑了两声。
“有我帮得上忙的,尽管说话。”十三皇子立起来,随手摘下手上的扳指递给卫尧臣,“我府里的人都认得这个。”
卫尧臣握紧了那枚扳指,轻轻一笑,“若是牵扯到官场,肯定少不了麻烦您。”
昌盛布铺有棉花的消息一放出去,整个棉花市场都兴奋了,二月初,昌盛布铺门前又挤满了南来北往的商客。
这次卫尧臣又抛出了一万斤棉花,仍旧被盛记商行吃下,棉价炒到了四百二十文。
二月二十,卫尧臣一口气放出三万斤棉花,仍是盛记吃下,不过棉价没有继续走高。
从年前到现在,这是近三个月来,棉价头一次出现稳定的迹象。
第73章 撒网
已是深夜,京郊一处宅子仍灯火通明,议事厅被火盆烤得热烘烘的,四五个男人围坐着,烟气缭绕。
“卫尧臣说要多少有多少,前前后后三次放量,大家对棉花紧缺的恐慌逐渐降低,许多人都是观望状态,不像前一阵疯狂抢购棉花。”
夏掌柜顿了顿,抬头看向正中坐着的老者,“他还给宣府那边低价提供了五千匹棉布,放出话来,以他一坊之力就能完全满足北方的棉布需求,这几天,棉布的价格竟然开始下跌了。”
“他是诈你哪!”那老者不在意地笑笑,“几千匹布,几万斤棉花,就想对冲我们?莫说姜家没有那个财力,就是有,他去哪里弄棉花?”
一个胖子附和道:“索爷说的是,松江的棉花市场本就在我们手里,去年断断续续又掌控了琼州、云南等地的市场,就差江北这一块。但这里的棉花大部分都被我们高价收了,只等价格推到最高,咱们就把货高价卖出!”
索老爷沉吟道:“通州织坊一个月的产量顶天儿了六七千匹,能预备多少棉花?说不准是见棉价好,他趁机多兑换点银子,多买地种棉花!”
“那他可就完喽!”胖子哈哈大笑,“哪有什么棉花短缺行情,等咱们一出货,棉价必定狂跌,到时候那些棉商都得破产,咱们再低价一收,这边的市场也是咱们的了!”
夏掌柜低头想了想,又说“卫尧臣和十三皇子走得近,要提防朝堂那边的压力。这人还算有些才干,不能轻敌,必须一鼓作气把他摁死了才行。”
“南直隶自不必担心,从上到下咱们都熟,京城这边咱们经营得晚,权臣勋贵们又多,保不齐谁在昌盛布铺里投股。我寻思着,您老能不能和李大人打声招呼?不求他们帮咱们,至少别插手……”
几人纷纷称是。
索老爷笑了,“还用你提醒?我一来就和李大人见了面,他让咱们尽管放手去干。”
夏掌柜这才轻轻吁出口气,“那就按咱们之前商定的,他放多少量出来,咱们就吃多少。”
那胖子又是一阵大笑,拍手叫道:“姜家一家之力,怎可与我们松江商会抗衡?明天我就让人倒腾下棉花,把价格再往上炒炒。”
几人热烈讨论一番,子夜时分才各自满意散去。
隔天,昌盛布铺放出来五万斤棉花,这次夏掌柜没有出面,推出来另一家棉商收购,棉价此时已被推到了四百五十文,价格之高,令人咂舌。
此后十天,昌盛布铺除了给宣府那边供了一万匹棉布,再没有其他动静。夏掌柜派人打听了棉布的价格,八百文一匹,说是白送的也不为过!
他觉得奇怪,现在别说棉花,凡是有布的都使劲捂着不卖,就是偶尔放一小匹量出来,至少也是三两多一匹,卫尧臣怎么就有底气这么卖?
还是索老爷找人问了,说是十三皇子亲自找的昌盛布铺,卫尧臣不敢不买,不敢不低价卖!
“他上头没人,又不肯放下身段用心钻营,空有几个钱的土财主而已,不足为惧。”索老爷神色极为轻松,“你看他根本不敢对老百姓放开了卖,等应付过去十三皇子,他肯定加价卖!”
夏掌柜想了想,觉得有道理,“那咱们让下头的棉花庄子来回倒两手,把棉价再炒高点,看看他怎么操作。”
索老爷笑道:“若是他识相收手便罢,如果他还要和我们对冲,哼哼,昨个儿钱庄的银子到了,甭管他放多少棉花出来,咱们都能给他收喽!”
进入三月,棉价在他们的持续炒作下,不出意外再次走高。且今年十分反常,雨雪出奇的多,都这个时候了,人们身上的棉衣还没脱下来,棉花的播种毫无疑问推迟了,如果过了清明还没有改善,今年棉花减产就是显而易见的了。
市面上棉花紧缺的恐慌越来越重,许多织坊都慌了,生恐买不到棉花耽误活计,一个个勒紧裤腰带咬着牙准备高价买一批棉花。
就在此时,卫尧臣向市面上投放出五十万斤的棉花。
“这怎么可能?五十万斤!”夏掌柜惊得一个趔趄,揪着小伙计的领子问道,“莫不是你听岔了?”
“我亲眼看见了的!就在城北仓库,满满一库都是他家的棉花,一眼望不到头!”小伙计急急道,“您赶紧去看看,好多人争着抢着要买。”
夏掌柜顾不得多言,拔腿就跑。
城北仓库前面的大广场上是乌泱泱一大片人,库房四扇大门敞开,诚如小伙计所言,里面垛满了雪白的棉包,直达顶棚。
夏掌柜拿眼睛粗略数了数,五十万斤,只多不少。
冷汗顺着脸颊流下来,他强迫自己镇定,扯过小伙计暗中吩咐几句,便悄悄藏到人群里面。
不多时,郝账房带着五六个人出现在库房门口,晃晃手里的算盘,高声道:“还是那句话,不用争,不用抢,要多少有多少,价钱随行就市。”
小伙计马上喊:“现在棉花紧缺,你们打哪儿弄来的?别是弄些破烂棉絮子糊弄我们的吧!”
郝账房气得指着他鼻子骂:“放屁!我们昌盛布铺何曾干过骗人的买卖?我们东家和那些黑心肝的奸商不一样,除了我家,谁有‘义商’的旌表?”
小伙计头一缩,撇着嘴说:“到处都买不到棉花,偏你家一来就是几十万斤,由不得别人不多想……”
郝账房拿出一小包棉花放在桌上,又一指身后的棉包,“若是有谁买回去和样品不一样,我们包退不说,还倒赔你三倍的价钱。别不信,我们掌柜的就在铺子里头,这是他亲口说的!”
人群一阵欢呼。
这五十万斤棉花一旦流入市场,棉价必会下跌!
夏掌柜咬咬牙,片刻不敢耽误,立时往昌盛布铺赶。
一注热水冲入壶中,随着白雾升腾,茶叶的香气弥漫了整个屋子。
姜蝉把茶杯放在卫尧臣手边,看上去有点担忧,“陆铎那边都查清楚了,松江棉行不只是那几个大棉商,背后还有聚通钱庄,那东家是手眼通天的人物。如果棉行一直高价收购,咱们可坚持不了几个月。”
卫尧臣慢慢喝了口茶,“他们的财力比我预计的要大,也无妨,马上就有新货到了,他们吃的越多,亏的越多。”
“下一批还送到京城?商会的人蹲在城门口一数,咱们有多少货他不都清楚了?”
“我叫他数都数不过来!你就稳稳当当把心放肚子里,且等着瞧好戏吧!”
姜蝉嗔怪似地瞪他一眼,抬手把手帕团团扔到卫尧臣身上,“你要有办法治他们,赶紧的,别等他们回过味来,到时候吃亏的就成咱们了。”
卫尧臣笑嘻嘻挨着姜蝉坐下,小声道:“我知道,因为这些小人之故,咱们的亲事一拖再拖,我这心里急得什么似的……”
“呸!”姜蝉脸一红,推了他一把,起身坐到卫尧臣原来的椅子上,“人家和你说正经事,你倒没个正形儿。不过话说回来,若那些人撑不住了,保不齐用阴损招儿整人,你可得提防着官场上。”
卫尧臣满不在乎地笑了笑,“我巴不得他们这样干——正好奸商贪官一锅端,十三皇子频频在那些大人们手里吃亏,也一肚子气呢,捉住这个错处,我不信他不大办!”
正说着话,听小伙计报夏掌柜到访。
卫尧臣噗嗤一乐,“你看看,这不是上赶着送银子来了?”
姜蝉也是抿嘴一笑,轻声道:“你慢慢谈,我去格栅门后头坐着去。”
卫尧臣低声笑道:“看我怎么讹他!”
少顷,夏掌柜推门而入,“卫掌柜,你可真是个能人,居然能弄来五十万斤!老规矩,我还是包圆儿,按市价,四百五十文,如何?”
卫尧臣朗声笑道:“可以是可以,但我只要现银。”他伸手在算盘上拨了两下,“二十二万五千两银子,您能一下子拿出来吗?”
夏掌柜强笑道:“当然,来时我就让人取银票了,等咱们契书写好,估摸着银票也送来了。”
“和您做生意就是痛快!”卫尧臣笑得开心极了,刷刷几笔写下契书,“后面我还有棉花哪,您还要吗?”
“你还有?”夏掌柜腮边的肌肉哆嗦两下,
卫尧臣洋洋得意道:“那是自然,要多少有多少。不瞒您说,想从我这里买棉花的人太多了,不是这个的亲戚,就是那个的朋友,唉,给这个不给那个的,弄得我也为难。下回我悄悄地进货,您要是要,我提前给您备下来。”
夏掌柜附和着笑了几声,试探道:“南方已然是没棉花了,山东河南等地的棉田去年遭了水灾,你这是从哪儿进的货?”
卫尧臣一挑眉,目光中带着几分戏谑,“这个不能说,总归我有的是门路。”
夏掌柜干巴巴笑着,“都说慈不带兵,义不养财,做生意没有不偷奸耍滑的,但是不能太过了,比如什么走私之类的,就万万不可碰。”
卫尧臣哈哈大笑起来,拍拍夏掌柜的肩膀,“哎呦,你想哪儿去了?区区几十万斤棉花还用走私?都是正道儿来的,放心。”
一时签好契书,夏掌柜的银票也送到了。
“聚通钱庄?”卫尧臣看着银票微微皱起眉头,“这和你上回给的银号不一样。”
夏掌柜笑道:“这次银子多。那聚通钱庄是江南最大的钱庄,京城也有分号,别说二十几万,就是上百万,也能兑换出来。喏,印鉴都盖好了,你只管用就是。”
卫尧臣把银票收起来,笑眯眯说:“我自然信得过你的,夏掌柜,还请多多照顾我家生意。”
夏掌柜以为他说的是客气话,结果过了十天,昌盛布铺竟然又抛出一批棉花。
这次数量是八十万斤。
第74章 收紧
松江棉行的人又聚在了一起,不过与上次相比,气氛沉闷了许多,一屋子人尽然眉头不展的,连索老爷都没了往日的轻松自在。
夏掌柜见谁都不说话,硬着头皮又问一遍,“这八十万斤棉花,咱们要不要吃下?”
“吃。”索老爷道,“还是四百五十文,共计三十六万两,这点银子咱们还掏得起。”
夏掌柜应了,停了停又说:“卫尧臣这小子着实邪乎,我派人在城门口、昌盛布铺、通州织坊守了大半个月,都没看见大宗商队和他家接触过。这多么棉花,也不可能突然从地底下冒出来啊!”
先前那胖子大声说道:“这有什么难猜的?肯定是用别人的名义暗中运进城,这种障眼法咱们又不是没用过,不稀奇。”
索老爷捻着花白的胡子沉吟片刻,缓缓道:“言之有理,这事我去查,看看是谁暗中帮着昌盛和我们作对。”
夏掌柜道:“索爷,收来的棉花存放也是个问题,先不说仓库的费用,若一个保管不善,受潮霉变,可会大大影响棉花的售价。还有一个月就是梅雨季,要不先把南边仓库的棉花放出去一部分?”
“再等等,”索老爷深吸口气,“先要搞清昌盛棉花的来源,解决了卫尧臣,才好我们下一步动作。”
转天,索老爷备了重礼,叩开了李首辅家的门。
管事客客气气把他引到小客厅,没等太久,户部侍郎李忠翩然而至。
索老爷忙起身问好,“知道您忙,本不该打扰的,奈何实在有了难处,我们行会都要被挤兑得活不下去了,只得求您拉扯一把。”
李忠四十上下的年纪,因其父李首辅的缘故,朝堂上的人明里暗里都给他面子,仕途一帆风顺。其子李迪也是文采斐然,未及弱冠就是两榜进士,家里贤妻娇妾,事事顺遂,自然是春风满面,面上一丝皱纹也没有。
闻言笑道:“你这老货,又捅什么篓子了?”
索老爷比他大了快两轮,在松江府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便是当地知府见了,也是客气地称一声“索老爷”,谁敢叫他“老货”?
但此时他丝毫不敢露出半点不满,只腆着脸微笑,“李大人说笑,我都是半截入土的人了,巴望着平安终老,岂敢惹祸?实在有人蓄意破坏棉花行情,更有走私的嫌疑……”
便把昌盛布铺凭空多出来一百多万斤棉花的怪事,捡着重要的与李忠细细禀报了。
李忠一听就恼了。
就是昌盛布铺的卫尧臣把宣府战事宣扬出去,还有那个姜娘子,找谁不好偏找上苏俊清出头,弄得吴中苏家和自家女儿的亲事都黄了。
更可恨的是害得父亲遭了皇上好一顿申斥,若不是朝中离不开父亲,没准儿还要降罪!
前阵子采买宣府军需,是他主办的,大冬天的棉花棉布本就贵,朝廷拨的银子就那么点儿,够干什么的?好容易弄了一批交差,还被十三皇子撕开棉衣棉靴,当朝打了脸。
好在皇上体恤他办差的艰难,没有追究。
偏偏那卫尧臣又跳了出来,半卖半送给了十三皇子一批棉花棉布——这人早干什么去了?为什么他办事的时候不肯送?无非就是想衬得他无能,这他娘的是再次打他的脸!
李忠面色十分不好看,冷笑道:“走私?这还了得,不给他个教训看看,都不知道马王爷有几只眼。”
索老爷大喜,忙拿出一个巴掌大的锦盒,“礼单上的东西是孝敬府里的,这个是孝敬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