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渐渐暗下来,聚通钱庄门前一片狼藉,踩丢的鞋子,断了腿的桌椅,稀碎的瓷片,还有那块金字牌匾,横在地上,布满了灰扑扑的脚印。
京郊,索老爷失神落魄的坐着,面如死灰。
“您老别愣着,赶紧想想办法。”夏掌柜急得直跺脚,“华掌柜的儿子拿着契书堵在门口,要收股息银子,还说要告官!”
索老爷喃喃道:“日期没到,不用理他,让他找他们总号要银子。我……我去找李大人。”
却是连起几下都没能站起来。
夏掌柜叹道:“为了止住倒闭的传言,总号会想尽办法给客商兑换银子,到时候咱们一样得还钱。那几个东家……不是巡抚就是什么督军,还有漕帮头子,个个是心黑手辣的主儿,李大人自己都摘不清,肯管咱们的死活?”
索老爷像被什么重重撞击到胸口,坐在椅中竟然向后倒了下。
他咬着牙说:“他要是不管,那就大伙一块死,这些年他从咱们手里拿走多少银子,他门李家在江苏老家置办了上千顷良田,光是宅子就有上百套!打量着我不知道?”
夏掌柜吓得脸色焦黄,“现在可不是赌气的时候,咱们斗不过他们,说不定还没等你供出来,命就没了!”
索老爷呆住,一下子泄了气,“卖……卖棉花,趁着行情还在,还不至于亏多少,记住,不要一下子甩出去。”
夏掌柜点头,“依我看,京城这边的等等再卖,先卖南边仓库的如何?”
索老爷无力地挥挥手,“你做主便是,去吧……我要好好想想接下来怎么办。”
春风终于有了久违的暖意,湖边的柳枝抽了嫩黄的新芽,调皮地在湖面点出一个又一个的涟漪。
卫尧臣坐在岸边大石头上,兴致勃勃地钓鱼,听完陆铎查访的回话,笑着说:“他抛咱们也抛,老郝,按两百文,挂出去一百万斤再说!”
郝账房应了,想了想又问:“可咱们库里只有五十万斤,下一批到货到半个月后。”
卫尧臣说:“说你老实你还真老实,这叫兵不厌诈,松江棉行现在就是惊弓之鸟,听到点动静就吓得魂飞魄散,哪有精力分辨消息是真是假。”
姜蝉道:“聚通钱庄倒闭的消息已经传到直隶了,咱们真定老家那边,兑换银子的人都把真定分号的掌柜扣住了。他们总号再不出面,这把火就烧会到杭州,所以总号定会逼着棉行还钱——就是不知道他们投了多少银子。”
鱼漂突然沉了下去。
“上钩了!”卫尧臣看准时机,猛一提竿,一条肥鱼被提出水面,划过一条漂亮的曲线,“啪”地落在地上。
卫尧臣提着那条鱼扔进桶里,笑嘻嘻说:“晚上咱们烤鱼吃!老郝,要是你事情办得快,还能亲口尝尝我的手艺。”
郝账房忙道:“这口福我可不能错过,您就请好儿吧!”
他们所料不错,一听昌盛布铺低价放出一百万斤棉花,索老爷立时就慌了。
当他接到松江老家的来信,说松江库里的棉花已被聚通钱庄扣押,抵充股金股息,且家人全被官府监管的时候,两眼发黑,几欲晕倒。
“卖……卖……降到一百五十文……”索老爷艰难地说,只觉心口疼得厉害,嗓子里一股甜腥味冲上来,哇地吐出口血,头一偏昏死过去。
第76章 贵婿
松江棉行已经乱了套,不少人一听要低价抛售库存,差点没疯。
“我们一直都在推高棉价,不算松江府的,但是北方几省的棉花,几乎三四百文买的,上一批更是五百文!现在却……卖一百五十?你干脆把我们杀了得了。”
夏掌柜被他们吵得脑袋都大了三圈,急忙拱手道:“各位东家,那卫尧臣手里有多少棉花谁也不知道,咱们没银子收了,要是他继续低价放量,那……咱库里的棉花就全砸手里啦。”
“还没人治得了他了?”有人不服气,“干脆找漕帮的人直接做了他!”
夏掌柜苦笑:“人家背后有锦衣卫撑腰,您问问漕帮敢动手吗?”
那人一下子卡了壳儿。
另一人犹犹豫豫:“能不能走走夏荏的路子,他是锦衣卫指挥使,又和周太监关系很好,虽说周太监不在了,可以前他也没少拿咱们银子……”
“别提了,来京之后我去他宅子找过,一家子全搬走了。”夏掌柜连连摇头,“看房子的也说不清他的去向,平白消失了似的。”
“掌柜的,昌盛又挂牌子啦!”门外急匆匆冲进来个小伙计,“还是一百万斤,价格降成了一百五十文!”
夏掌柜这回真急了,“各位东家,今儿再不出手,明儿就更不值钱。”
一屋子的愁云惨淡中,在座的无可奈何地点了头。
但事态变化比他们预想的更糟,卫尧臣一路拱火压价,而聚通钱庄着急消除“破产”的流言,更是步步紧逼,大有你不还钱我就要你命的意思。
无奈之下,松江棉行只好大量抛售库存棉花——能回本一点是一点!
再有人们素来是“买涨不买跌”,越跌,越不买,越不买,棉价是越跌。短短十天过去,已经降到八十文一斤了。
这样的低价,一时引起了其他行业大商人的注意——若有能力吞下这大几千万斤的棉花,基本就能控制住大半个棉花市场。
但这不是一笔小钱,谁一下子拿出来也有点困难,他们还在观望,等棉价进一步下跌。
然而还没等他们出手,卫尧臣就一口气把松江棉行的棉花全收了,那些聚通钱庄的银票,兜了一圈,又回到棉行的手里了。
经此一战,棉行的人是亏了个血本无归,索老爷半死不活,直接下了大狱。
这回卫尧臣掌握了棉价的制定权,所有人都以为他会高价卖出,然而他分文没加,且给从昌盛买棉花的商行定了最高售价:不得低于八十五文,不得高于一百文。
买卖契书写得明明白白,若有违背,嘿嘿,您老就官府见吧!
市面上的棉价算是彻底稳定了下来。
“这个卫尧臣,着实不错!”十三皇子不由和章明衡叹道,“和我以往见过的商人都不一样,及时出手,止住棉价下跌行情,防止棉贱伤农,又给二道商行划定了限价范围,省得有人再恶意炒作。也亏他能想得出来!”
章明衡带着几分得意道:“我爹总说我废物,我是文不成武不就的,可就这看人的眼力,我可不比他弱。表哥,怎么样,我给你介绍的这人不错吧?”
十三皇子笑了,“你想要什么就明说。”
章明衡正想顺一坛子御赐的梨花白,不妨一旁的幕僚插了嘴,“殿下,锦衣卫的陆铎一直帮着卫尧臣,若不是他在,恐怕卫尧臣早被官差抓走了,这事您如何想?”
十三皇子一怔,细细思量一番,“张师傅提醒的是,里面定有宫中的影子,就是不知道是父皇的授意,还是司友亮借机想扳倒李首辅。”
张幕僚缓缓摇摇头,“司友亮从不参与朝堂争斗,他这人脑子清楚得很,他的一切尊贵体面全来自皇上的信赖,瞒报宣府军情已是大错,他不会再给自己树额外的强敌。”
十三皇子眼睛霍地一闪,“难道是父皇?不能啊,他怎么知道卫尧臣是谁?又怎么想得起来用他?”
张幕僚道:“我也是猜测,从开国到现在,能全须全尾从诏狱出来的人有几个?他卫尧臣就是头一个!而且周太监和夏荏都折在他的案子里头了,殿下细想,光凭苏俊清一封奏折能办得到吗?”
十三皇子呆了呆,“难道那时候父皇就注意到卫尧臣了?可他……除了有点经商的手段,行事侠义,并无特别突出之处,能代替他的人也不是没有,为什么……”
“我也不明白。”张幕僚沉思片刻,“夏荏不知下落,但他手下人还在,不如找出当时看管卫尧臣的狱卒问问。”
十三皇子点点头,瞥见呆坐着的章明衡,干脆吩咐他:“你去查,一定问清楚!”
章明衡先应了一声,等等又说:“或许他就是运气好,我觉得他不是坏人。”
“谁说他是坏人了?”十三皇子哭笑不得,“知己知彼,总不是坏事。”
张幕僚道:“说起坏人,眼下正是好时机,那索老板和李家没少联系,兵马司拿人应该也是出自李府的意思。而且松江棉行也好,聚通钱庄也好,他们在南边经营已久,这次炒作棉花,江浙、南直隶的官场,说不定有多少人从中掺了一脚。殿下,巨蠹不除,国将不国啊!”
十三皇子深吸口气,负手在屋里来回踱步,一时站定,“不错,父皇过于仁慈,他们反倒不把君父放在眼里了!嗯……让薛峰回来,这人性情刚直,又十分地痛恨贪官,别人不敢碰李首辅,他敢!”
四月下旬,宣府大捷,襄阳侯把进犯的鞑靼赶回了漠北,这下朝廷总算腾出手来了。于是在十三皇子的倡导下,旧账重提,瞒报军情和炒作棉花两案并立,看那架势,势必要拉一批人下马!
官府传过几次卫尧臣,或直言不讳,或旁敲侧击,都没从他口中问出和锦衣卫的关系来。
至于此后勾藤扯蔓牵扯出什么人来,自有十三皇子的人整治,卫尧臣没有太关心,此刻他满脑子想的都是一件事——赶紧把亲成喽!
明月皎皎,树影微摇,卫尧臣躺在窗下的软塌上,看着满屋子的红帐子,红褥子,红被子,熏风拂过,惬意得眼睛都眯了起来。
姜蝉坐在桌子另一边翻看宴请的名单,“石家这回出了大力,没他们帮咱们运货,咱们也打不赢松江棉行。我看,就请他家坐首席。”
“你说了算。”卫尧臣笑着说,“还有咱们真定、通州的老伙计,邯郸染坊的人,都发请帖,大伙一块热闹热闹。”
姜蝉放下单子,“做官的那几家要不要请,刘家,章家,听说薛大人要回京,咱们也给他送份请帖如何?”
卫尧臣一听就笑了,“你还不了解薛大人,贺礼或许会送一份,但他人肯定不会来的!我看干脆一个当官的也别请,咱这里都是粗人,省得来了谁也不自在。”
姜蝉在单子上勾勾画画,“刘婉娘她们我单独下帖子好了。”
“袁嬷嬷来了。”金绣在帘外说了一声。
卫尧臣忙起身端坐。
袁嬷嬷挑帘进来,笑呵呵地说:“东西可齐备了,缺什么没有?”
姜蝉命金绣上茶,“把新得的雨前龙井给嬷嬷泡一杯。”又道,“没什么短的,在自家成亲,左右都是现成的。”
袁嬷嬷慢慢吃了口茶,略带难色:“咱们老宅在真定,祠堂也在真定,虽说现在都在京城住着,可真定是咱们的根,成亲这样的大事,不如回老家办,你们看可好?”
姜蝉不解:“之前不是说在京城成亲?老宅那边什么都没弄,过阵子他又要去山东看棉田下种,哪有时间等!拜祠堂什么时候不能拜,回去两天足够了,母亲怎么突然转了主意?”
袁嬷嬷讪讪笑着,眼睛只盯着卫尧臣。
卫尧臣已是听明白了,真定地界上都知道姜家只有一女,在老宅办亲事就是告诉所有人,姜家是招赘,不是嫁女。
且离祠堂近,入族谱什么的都便宜。
“我看在老宅办挺好。”卫尧臣爽快答道,“我在真定也有三五好友,都是打小玩的,正好回老家看看,一并请他们来吃席!”
“至于山东那边,先打发两个二掌柜过去瞧瞧,我晚去几天也没事。往后忙起来,我不可能事事亲为,如今也该锻炼锻炼他们了。”
袁嬷嬷笑得合不拢嘴,坐也坐不住了,“赶紧派人收拾老宅,布置新房!”一阵风似地走了。
稍停片刻,姜蝉也琢磨过来,不由摇头失笑:“我娘……唉,准是看你本事太大,生怕你跑了啊!”
卫尧臣哈哈大笑,颇有些无赖样的躺倒,“我这辈子就赖上你了,你怎么赶也是赶不走的。”
姜蝉戳了一指他的额头,重新翻开单子,“那样的话,婉娘大约不能来给我添妆了,不管怎么说,我先给她下个帖子。”
后日前晌,刘婉娘就来了,和她一起登门的,还有章明衡的堂妹章丽沅。
姜蝉和章丽沅仅仅见过几面,并不太熟,不由心下略略吃惊。
“不请自来,莫要见怪呀。”章丽沅微微笑着,“我哥和卫掌柜十分投缘,听说你们要成亲,催着我过来给你贺喜。喏,我都准备好添妆了!”
她打开手里的匣子,红色的绒布中躺着一对南珠耳珰,那南珠足有拇指盖大小,晶莹剔透,圆润莹泽,一看就知价格不菲。
姜蝉更是惊诧,若说章家是因卫尧臣之故才对姜家高看一眼,那章明衡应该找卫尧臣贺喜才对,怎会让章丽沅过来给她添妆?
且瞧这态度,和第一次见面的盛气凌人截然不同,倒真像有意和她交好。
姜蝉脸上自然不敢表现出来,便压下满肚子疑问,欢欢喜喜道了谢。
刘婉娘是爽利开朗的性子,笑嘻嘻道:“我还以为你会在京城成亲,还说当天给你添妆来,顺便蹭顿饭。”
姜蝉招呼她们坐下,顽笑道:“我不管饭的,但是你的添妆不能少。”
刘婉娘白她一眼,递过来一根喜鹊登梅的金钗,“我早准备好啦!你喜得贵婿,是真真儿的‘贵’婿,就跟个聚宝盆似的,还不该请客?”
“这还差不多。”姜蝉接过来,“知道不饶你顿饭你也不甘心,我家新来个厨子,擅长做淮扬菜,晌午别走了,就在我这里吃。”
章丽沅婉拒了,“李姐姐要回苏州老家去,我得去送送她。”
姜蝉一怔,哪个李姐姐?
刘婉娘轻轻冲她摇了摇头,姜蝉会意,忙转了话题,说起时下时兴的首饰衣裙,刘婉娘在旁也兴致勃勃说个不停,很快,屋里又是欢笑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