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忠打开一瞧,是一块田黄瑞狮镇纸,色泽浓黄,纯净无杂,乃是一块可遇不可求的田黄冻,且那瑞狮雕刻得栩栩如生,一看便知出自名家之手。
“你倒会倒腾东西。”李忠笑吟吟收下,“只怕皇上手里都没这么好的田黄石。”
索老爷抱拳深深一躬,“全凭大人关照。”
朝中有人就是好办事,不过五日的功夫,李忠就有了眉目,不过这次他没露面,指派了个管事给索老爷传了口信。
这段时间,大规模运货进城的只有石家,而卫尧臣和石磊喝过几次酒。
索老爷眉头皱起来,“能不能查查石家运的都是什么东西?”
“不行。”管事一口拒绝,“石家是领内廷的牌子办差,外廷没法查。”
索老爷一怔,“那昌盛布铺走私之事……”
那管事答道:“要查账需要站得稳的由头,我们大爷说,您有实据,他才好下手。”
先前李忠可不是这么说的!
索老爷忙给管事塞了一大锭银子,“还请您指点一二。”
那人掂掂手里的银子,满意地笑了,“一是得给十三皇子点面子,二来么,不能牵扯到内廷。”
索老爷思索片刻,懂了。
石家领了内务府的牌子,供奉着宫里头用的布匹,棉价上涨的确影响到他的生意。那些内宦都是贪得无厌的玩意儿,油水少了,自然要抱怨。
石家除了在松江采买布匹,他家在西路也有分号,据说规模还不小。
关陕甘肃一带,甚至更远的东察合台汗国也种棉花,因离得远,他们的手还没伸到陕甘去,棉价就算涨,也比这边的便宜。如果是从西路买棉花,借用别的名义进城,再卖给卫尧臣,也未尝不可。
索老爷马上想到另一个可能,如果这些猜测是真的,卫尧臣知道从西路买棉花,过不了多久其他人也准能醒过味来,若是大家都这么干,他苦心经营的局只怕要坏!
送走李府的管事,索老爷叹道:“石老爷子和我是旧识,只要他开口,我肯定给他便宜些,偏要暗地里掺和一脚,麻烦!”
“西北贫瘠,有棉花也不会种得太多,不足为惧。”那个胖棉商大大咧咧笑道,“大不了咱们也收了那边的棉花,趁机再把棉价往上推,叫那卫尧臣买也买不着。”
夏掌柜也点头附和,“是该派人去那里看看,其实只要控制住陕西就好,甘肃太远,等不及这边的棉商过去收棉花,棉价已经被咱们压下来了——到时候他们去了也没用。”
“还是要速战速决。”索老爷不住叹气,“可惜周太监倒台了,有他在,什么事不成?唉,我去找找曹太监,只要不是内廷授意石家这样干,李大人和我联手,怎么也能把昌盛布铺挤垮。”
然而还没见着曹太监的面儿,昌盛布铺又抛出来一百五十万斤的棉花!
夏掌柜脸都绿了,“他到底还有多少?”
“收!”索老爷咬着牙道,“他抛多少,我们收多少。”
“六十七万五千两哪!”夏掌柜失声叫道,“前前后后在昌盛花了一百多万!咱们先前在南边就花了三百万两,这还不算别的费用。索爷,您老再想想,要不……和他谈谈,大不了把北边的市场让给他。”
“不行!”索老爷满屋子乱转,“不能收手,这时候退缩,前面的银子就打水漂了!必须撑下去,胖老三已经去陕西了,只要把西路给他掐断,姓卫的就是死路一条。”
“咱们有聚通钱庄撑着,姓卫的斗不过咱们。”索老爷呼呼喘着粗气,“钱庄在咱们这里投了钱,不怕。你去……拿银票,照收不误!”
他红着眼睛,最后一句几乎是吼出来的。
连绵多日的雨雪终于停了,姜家后园子的杏花开了一片,暖亭里,姜蝉隔窗望着如云似雪的杏林,不由感慨道:“总算是有点春天的气息了。你也别总低头看账本,好歹看看春景儿。”
卫尧臣抬起头一笑,“给你说个好玩儿的,昨天夏掌柜来买棉花,还想按照四百五十文的价格,我说不行,低于五百文我不卖。我是故意逗他的,结果,哈哈,他真按五百文买了!平白让我多赚七万五千两银子!”
“真是……”姜蝉摇摇头,“我看他们是斗急眼了。陆铎说索老爷和李府、曹太监都有接触,你心里有个谱,问问石家那头怎么样,人家好心帮忙,别让他们担不是。”
卫尧臣收起账本,慢慢踱到姜蝉身边,“你忘了咱们是秉谁的意办差?宫里的贵人求咱们办事,还能干看着他的手下乱咬人?”
姜蝉轻轻哼了一声:“李家也着实讨厌,原先赵华就仗着是李首辅的门生作威作福,妄想吞了我家的财产,现在他们又想助纣为孽!”
卫尧臣笑着说:“这口气定要给你出,鱼饵已经撒下去了,单等着他们上钩。”
又是两日过去,索老爷终于从内务府管事曹太监那边得了消息。
“国事艰难,皇上下令削减宫里一半的开支,哪有什么闲钱买东买西的?从年前到现在,石家没从我这里领过牌子。”
索老爷把曹太监的话原封不动转述一遍,笑着和棉行的几大东家说:“想必是石家没了生意做,这才和姓卫的联手准备在棉花上大做文章。诸位,前几天进城的商队有个西域人,这个商队正好和石家有来往,我准备如此这般……”
在座几人纷纷称是,唯有夏掌柜为难道:“我来时昌盛又放了一百万斤棉花,就好像看不见头似的,怎么也收不完!看看和昌盛这一仗,无论咱们收他多少,转脸他就有翻倍的量摆出来,还问咱们要不要。”
索老爷不住冷笑,“上次一百五十万斤,这次一百万斤,他已经没有存货了。你给我放心大胆的收,用不了十天,姓卫的就得在大狱里吊死!”
很快,就有官差来到昌盛布铺,进门就嚷嚷着卫尧臣无视朝廷规定,从东察合台汗国走私货物,要拿人去衙门问话。
郝掌柜老老实实答道:“我们掌柜的不在。”
“哪儿去了?”
“聚通钱庄,提银子去了。”
第75章 崩盘
官差瞪眼,霍一声拔出腰刀,重重往桌上一拍,“去把他给我找来!要是敢跑,爷手里的刀可不是吃素的!”
郝掌柜眨巴眨巴眼睛,“估计几位爷要等会儿了,我们掌柜的要兑换两百万两白银,一时半会回不来。”
两百万!官差的眼睛瞪得溜圆,猫似的一阵阵发着幽幽的绿光,回头给跟着的衙役使个眼色,“既如此,也不用麻烦别人了,老哥几个,咱们亲自走一趟吧。”
那几个衙役也是兴奋得满脸通红,呼喝一声,迫不及待就往聚通钱庄赶。
郝掌柜立在店门口,“呸!”,冲那几人的背影狠狠吐了口唾沫。
路上,不断有人神色慌张地往前门外草场的方向跑,三五成群,还有人说着什么“倒闭……取钱”之类的话。
官差满肚子疑惑,随后拽住一个人问道:“怎么回事?你们一个个的跑什么跑!”
那人揩着满脸的汗珠子,气喘吁吁道:“不得了了,聚通钱庄要倒闭啦,快去兑银子,晚了手里的银票可就成废纸啦!”
官差惊得脸都白了,这还了得,他手里还有几张聚通钱庄的银票哪!当即撒开丫子就是一阵猛跑。
此时聚通钱庄大门紧闭,门前已是一片混乱,百八十号人举着手里的银牌,吵吵闹闹着要兑银子。
张三张四哥俩门神似的一左一右站着,大声叫喊:“聚通钱庄没银子啦,要倒闭啦,大伙儿赶快兑银子呀!”
人们急得是前挤后拥,乱喊乱叫,前头的人用力拍着门板,声嘶力竭喊着“还我的钱——”。
圈子外围,一位老者不无疑问道:“昨天聚通还好好的,怎么突然之间就要倒闭了?别不是以讹传讹吧?”
旁边的人说:“谁傻乎乎的倒闭之前说自己会倒闭?肯定强撑着装没事人啊!成天嚷嚷着倒闭的甩货的,才不会真倒闭。”
另一人插嘴道:“要不是卫掌柜,大家伙还让聚通给糊弄过去了!”
“怎么个意思?”
“前晌卫掌柜拿着银票兑银子,听说差不多有两百万两,喏,你看那边停着的一长溜骡车,就是拉银子来的。”
那人朝街对面努努嘴,接着说:“谁成想钱庄根本拿不出钱来,卫掌柜等了半天,才东挪西凑给了五十万两,说什么剩下的择日再给。卫掌柜当即就恼了,愣是带人砸开了钱庄的库房,嘿,您猜怎么着?”
“快说,快说!”
“库房里面是空空如也,分文全无啊。”
几人一阵惊呼,“这么说聚通真的完了?”
“完不完的跟我也没关系,反正我没钱,就是看个热闹。”
几人揣着手一阵笑,“说的是,咱们小老百姓手里哪有闲钱,走走,看热闹去!”
钱庄大堂,卫尧臣翘着腿坐在靠窗的太师椅上,面前是两口大箱子,里面摆着白花花的银子,映得钱庄华掌柜脸色惨白。
卫尧臣哗啦啦抖着一叠的银票,似笑非笑道:“都说聚通钱庄钱聚三江,富通四海,更是以‘见票即兑’的诚信业内闻名,原来都是假的!”
外头的吵闹声越来越大,华掌柜知道这回事情闹大了,冷汗热汗顺着脸颊不住淌下,哆嗦着嘴唇说:“不不,我们是分号,分号没那么多银子,等杭州总号拨银子过来,定然如数兑换。”
“你当我三岁小儿那般好骗?”卫尧臣冷笑道,“聚通钱庄是大江南北最大的票号,南来北往的大客商都在你家存银子!京城分号地位何等重要,与总号也不相上下,却只有五十万两?”
他上身稍稍前倾,“你是不是想拖着我,好让你们官场上的朋友编个罪名把我抓起来,这些银子就不用给我了?”
“万万不敢!”华掌柜暗暗叫苦,只不断拱手作揖,“不瞒您说,实在是借出去的银子还没到日子收回来,我已经给总号去信了,等个三……”
一阵急促的拍门声打断他的话,“开门开门,官府办差!”
华掌柜面色一喜,慌忙应道:“来了!”也不待小伙计过去,颠颠儿地就打开了门。
官差昂首阔步进来,视线先落在那两口箱子上头,眼神登时就直了,好一会儿才嚷嚷:“哪个是卫尧臣?”
外头围着的人一见穿官服的,也渐渐安静了。
卫尧臣缓缓站起身,“我是。”
官差上下打量他几眼,“有人告你涉嫌走私,和我们走一趟吧!”
卫尧臣哈哈大笑,戏谑道:“华掌柜,真让我说中了不成?”
华掌柜深深埋着头,不说话,拼命掩饰嘴角的笑意。
官差翻了个白眼,一挥手,“费什么话,来人,把他给我锁喽!”
他身后几个衙役齐齐应和一声,蛮横地拿着镣铐上前,然而还不等他们靠近卫尧臣,一直默不作声站在旁边的陆铎抢先一步,已挡住他们的去路。
“哪个衙门的?”他问。
“你是什么东西,敢问爷爷的事?”官差喝道,“再多管闲事,把你也拿下!”
陆铎拿出腰牌一晃,“锦衣卫办差。”
官差看到“锦衣卫北镇抚司指挥佥事”几个字,惊得一口气没上来,差点原地背过去,那脸上的表情是想哭又想笑。
他结结巴巴说:“下官……南城兵马司副指挥岳守信,奉,奉上司之令捉拿嫌犯……其他的我什么也不知道哇!”
“不知道就滚一边呆着去。”陆铎冷冷瞥他一眼,收起腰牌,又默默地站了回去。
此时华掌柜的嘴张得足能塞进去个鸭蛋,傻愣愣的,那样子看得卫尧臣噗嗤一乐,“我说华掌柜,别愣着了,我等着银子急用,剩下的一百五十万两赶紧的给我!”
华掌柜做梦也想不到锦衣卫竟掺和进来了,锦衣卫代表着谁?皇上啊!一时间他脑子里转过无数个念头。
好端端的皇上为什么对聚通钱庄感兴趣?不不,肯定是对钱庄的真正东家起了疑心!
不由出了一身的冷汗,他心下害怕,立时萌生了退意——自己不过小小的分号掌柜,这些年也赚够本儿了,犯不着把自己赔进去。
但他毕竟在商场上混迹多年,自有一套生存之道,因此十分为难地说:“您连我库房都看了,如今分号只有这么多现银,但是总号肯定有银子……对了,松江棉行的索爷就在京郊,我们的银子投到他那里去了,不如……您去他那里问问?”
卫尧臣轻轻笑了笑,“冤有头,债有主,欠我银子的是聚通钱庄,又不是他,我找他干嘛?”
华掌柜忙道:“那我派人和他要银子去。”
“他有银子还用朝你借钱?”卫尧臣往门口走了两步,大声道,“不用问就知道,那些银子早变成了棉花,正堆在库里头发霉!来人,抬着银子,咱们去报官,聚通钱庄勾结奸商诈骗,卷了我们的血汗钱跑了!”
立刻有人高声叫道:“聚通钱庄垮了,不能便宜他们!大伙快冲进去,捡着能拿的拿呀!”
人群就像疯狂的浪潮一般冲向铺子,翻箱倒柜地找东西,但凡值点钱的都拿,连桌子椅子都没放过。
华掌柜顺着墙角想悄悄溜出后门,不妨被人从后拧住胳膊,那姓岳的官差抬手抽了他一个耳光:“妈的,老子还有三百两银票没兑,那是老子的老婆本儿!你他奶奶的还想跑?给老子抓起来!”
消息很快传开,京城其他街道上也有人拼命往这边跑,相互转着消息:“快去,快去,再不去连门板都不剩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