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了小半个时辰,章丽沅就告辞了。
她一走,刘婉娘就低声说:“是李静怡要离开京城。”
姜蝉想了一会儿才醒悟过来这是谁,讶然道:“李首辅的孙女儿?”
刘婉娘点点头,“好像是她父亲犯了事,李首辅就让她和几个小孙子回老家避避风头——现在消息还没传开,你别声张。”
姜蝉轻轻“啊”了一声,“犯什么事了?”
“具体我也不知道,好像是采买军需上贪了钱,前些天十三皇子来我家,想让我爹接这个案子,我给他们端茶的时候听了一耳朵。”
“内阁还有瞒报军情的一层罪呢,十三皇子准备一块清算,这回有李首辅受的了。”
刘婉娘撇撇嘴,“李姐姐挺好一个人,都叫他们耽误了。原先李家有意和苏家结亲,看上了那个探花郎苏俊清,现在也不成了——苏家最是爱惜名誉的,但凡有一丁点不妥当都不行。”
姜蝉感慨道:“可惜了。但李家根基深,不那么容易倒的吧?”
“正因为李首辅势力太大了,十三皇子才不会轻易放过他,就看皇上的意思了。”刘婉娘深深叹口气,转而又笑,“看我都说些什么,你几时离京,我去送你。”
姜蝉答道:“过了端午就走,五月中旬办事,大概八九月份再回来。”
“那么晚!”
“真定也有不小的产业,虽说有我家老掌柜管着出不了问题,可他年纪大了,我们晚上手不如早上手,还得时常露露面,省得那些掌柜的们不知道东家长什么样。而且我娘在京城住不惯,总说看着原先赵家那片地闹心,想搬回老宅住,我或许会陪她再住一阵子。”
“那咱们见面或许更不容易了。”刘婉娘眼中露出几许怅惘,“上头两个继姐的亲事差不多了,下一个就是我,唉,还不知道我继母给我找个什么样的人家。”
姜蝉忙开解:“刘大人挺心疼你的,他就你这么一个亲骨肉,还能看你嫁得不好?你要是不如意,就找你父亲哭一场,最好让你父亲亲自给你找婆家!”
刘婉娘摇头晃脑,“我都能想到我爹找什么样的人家,家世模样倒是其次,必须是读书人,必须有功名在身,最好是张口闭口子曰……”
两人齐齐大笑起来,接着说了会儿闲话,用过午饭,刘婉娘又去后园子赏了圈桃花,日头西坠的时候才告辞而去。
端午一过,姜蝉和卫尧臣等人就回了真定,因母亲早带着一众下人回老宅准备亲事了,所以等他们到时,姜家老宅到处都是红灯笼红绸布,一派喜庆。
姜如玉有心大办,那是满城撒请帖,凡是认识的,不管熟不熟,都请了个遍,反正姜家地方大,两三百桌也是摆得开!
于是结亲那日,姜家门前聚了那大批人,一条街都快塞满了!连钱掌柜都瞠目,暗暗嘱咐几个管事,“告诉厨房,多准备五十桌,宁多别少。”
第77章 蠢蠢欲动
“钱叔!”一个管事拿着拜帖跑来,气喘吁吁道,“章家来贺!这家没在宾客单子上,人已经到门外了,咱们是往哪儿请?”
“哪个章家?”钱掌柜接过帖子一瞧,登时倒吸口气,“章明衡?!襄阳侯章家!
那管事傻了,“一等侯章家,老天爷,他家怎么来了?”
钱掌柜冷静了下,吩咐道:“把人请到西花厅,我去前头支应着,你马上禀报姑爷,这人准是冲着他的面子才来的。”
因是入赘,且卫尧臣一到真定就住进了姜家老宅,于是流程简便不少,接亲踢轿门都略去了,只同寻常新人一样,跨火盆,拜堂。
一听章明衡来访,卫尧臣目光霍地一闪,心下已有计较,“这人性情直爽,不是扣扣索索拘泥小节的人,告诉钱叔,我过会儿就去。”
章明衡的确爱热闹,但现在十三皇子正和内阁打擂台,正是用他的时候,绝不会特地为了参加自己的婚礼跑到真定。
卫尧臣眉头皱了下,很快又松开,大踏步走到西花厅。这里宴请的是姜家重要的生意伙伴,诸如石家、真定的老客商,还有邯郸染坊的东家都在这里。
在座的也只有石家人认识章明衡,自然是坐到了一处。
石磊颇为识相,早让出了上首的位置,一边陪着章明衡说话,一边暗自思忖章明衡来此到底是章家的意思,还是纯粹好玩过来凑热闹的?
章明衡心不在焉的哼哼哈哈着,抬眼瞅见卫尧臣进来,马上来了精神:“呦呵,新郎官来了,真是枉费咱俩平日的交情,这等大喜事也不给我发请帖,枉我千里迢迢上门,你说该不该罚你?”
卫尧臣笑道:“现在吃酒却是不成,等拜过堂,我陪你喝个痛快!”
“现在京城里到处乱哄哄的,我在你这里住几天,怎么样,你不会赶我走吧?”
“想住多久都行,你是不是偷跑出来的?恐怕过不了几天侯府就派人捉你回去!”
章明衡使劲摇头,“我爹知道我来你这里,还让我替他向你道喜——你大概什么时候回京?表哥昨天还问了山东棉田的事。”
卫尧臣掂量着答道:“怎么也得半个月之后了……”
“姑爷!”又是刚才那个管事,神色慌张跑进来,话都说不利索了,“宫、宫里头,来人……”
章明衡讶然道:“哪个宫的?是掌事嬷嬷,还是管采买的公公?”
石磊东看看,西看看,一脸的狐疑。
卫尧臣道:“别着急,慢慢说。”
管事连吸几口气,终于把气喘匀了,“是中宫!来的是一个老嬷嬷。”
卫尧臣不由吃了一惊,他们和中宫可是从无交集啊!他用询问的目光看向章明衡,章明衡也是一脑袋雾水,摇摇头表示自己什么也不知道。
“您快去看看吧,那些人直接冲喜堂去了,夫人慌得跟什么似的,这时候又不能叫小姐出来照应。”
“知道了。”卫尧臣提脚就走。
石磊暗暗戳了下章明衡,“三少爷,这是怎么了?”
“我怎么知道!”章明衡随口答道,心头忽地一惊,莫非……皇后也暗地里查卫尧臣了?
集皇子府和侯府之力,诏狱之事并不算太难查,不过三五日的功夫就找到当时看管问审的人。
据那几个人说,夏荏本来是打算屈打成招,一等卫尧臣画押就做掉他,但是看到他身上掉下的玉,一下子慌了,也不审问了,连夜就去找周公公。后来非但没做掉卫尧臣,反而好吃好喝地供着他!
而他们描绘的那块玉的花纹,竟和十三皇子的龙纹玉佩有些相似,十三皇子就让人描了一副花纹给他们指认,竟然对上了!
几人是分开审问的,断无串供的可能。
这么多年也没听说过皇上有流落民间的皇子,卫尧臣怎么会有龙纹玉佩?十三皇子起了疑心,一面命他来真定贺喜——其实就是暗中监视卫尧臣,一面亲去宫里问皇贵妃。
难道是贵妃宫里走漏了风声?
来不及细想,章明衡也跟着往外走,他身份高贵,姜家的下人自然拦不住他,就这样一路来到喜堂。
他也进去,只站在门槛外头远远地看着。
那嬷嬷他认识,是皇后身边的黄嬷嬷,专门管教宫女小太监的,为人刻薄,手段严厉。皇后派这么个人来,是给人贺喜,还是给个下马威?
章明衡的腿不听话地往前凑凑,那颗看热闹的心又摁不住了。
黄嬷嬷面带微笑,趾高气扬高坐喜堂上首,后面站着四个宫婢,穿着虽不是十分华贵,但那睥睨一切的气派倒是拿了个十成十。
姜如玉何曾见过这等大人物,那是连大气都被不敢喘,喜堂上已是寂静一片,连鼓乐声都停了,只听得黄嬷嬷平平的声音在空中回荡。
“卫尧臣力挫奸商,在宣府战事上出力颇多,而且抑制住了棉价,也是老百姓的福分。娘娘乃知道了很是欢喜,听说今天是他大喜之日,特命我来道喜。”
说罢环视一周,“哪位是卫尧臣?”
其实卫尧臣就站在姜如玉旁边,明眼人一看他身上的喜服就知道是谁,偏生还这样问。
卫尧臣嘴角勾了勾,上前一步道:“万万没想到,我一个小小的商人,竟劳皇后挂念。”
“娘娘乃一国之母,于国有功之人,自然都会放在心上。”黄嬷嬷仔细看了他几眼,叹了声,“真是个好儿郎,可惜入……要是早知道你就好了。”
姜如玉脸色变了变。
卫尧臣哼了一声,“这话我听不懂,可惜什么?又有什么值得可惜的?早知道我晚知道我,于娘娘何干?”
此话一出,别说屋里站着的人,便是门外的章明衡都吓了一跳。
这个卫尧臣,忒敢说了!
黄嬷嬷面皮一僵,好半天才忍着火气笑了下,“你想多了,娘娘是起了惜才之心。新娘子在哪里,来时娘娘特意赏了东西,请她出来谢恩吧。”
姜如玉就要着人去叫姜蝉。
“慢着。”卫尧臣才不肯让姜蝉在这个老婆子面前下跪,“嬷嬷常年在宫里,怕是不知道外头办喜事的规矩。此时吉时未到,还没拜堂呢,不能叫新娘子出来,否则不吉利。”
一而再,再而三的碰钉子,黄嬷嬷面上挂不住了。后宫里头,除了章贵妃宫里的人,谁见了她都是恭恭敬敬的,今天却被一个毛头小子扫了面子!
娘娘只说此人很重要,必须收服,让她恩威并重,让卫尧臣又敬又怕,还得离不开。不成想这人却是个油盐不进的,竟然敢当面抗拒娘娘的口谕!
看来不给他点颜色看看是不成了,黄嬷嬷待要开口训斥一番,却听一个熟悉的声音笑道:“恭喜恭喜,诶,怎么没有鼓乐声?”
司友亮一身便装,带着三五随从,笑呵呵从门外转进来,后面跟着一脸无措的钱掌柜。
“司大总管?!”黄嬷嬷轻呼一声,忙从座上立起身,“您老怎么来了?”
司友亮没理他,先冲着姜如玉一抱拳:“老安人,给您道喜了。”
这一个个的大人物,姜如玉已经傻眼了,迷迷糊糊地竟说了句:“同喜,同喜。”
司友亮一乐,“还真是同喜,昨儿皇上刚赏了我一柄玉如意,我干脆借花献佛,恭贺卫掌柜姜娘子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他笑容真挚,面容和蔼,和黄嬷嬷截然不同,大大宽慰了姜如玉的心,听了“早生贵子”的话,更是笑得合不拢嘴,忙请他上座。
司友亮笑着说:“咱家怎么好上座,还是您请。”说着,捡了右侧下首的椅子坐了。
黄嬷嬷此时心中是惊惧非常,司友亮长年伴驾,无旨意不会出宫,皇上为什么叫他来?难道是知道自己要来,所以也派人前来?
皇上已对皇后生了提防之心!
再搭眼一瞧,躲在人群后头偷着乐的不是章家三小子又是谁?他就是十三皇子的跟屁虫,肯定是十三皇子让他来的,可十三皇子为什么也重视起了卫尧臣?
这个小马奴到底是什么人?
黄嬷嬷脑子乱哄哄的,但还没到惊慌失措的地步,因见自己还坐在司友亮上首,忙讪讪地走下来,坐到更靠下的地方。
于是姜如玉重新做到堂上右首,空着左边的位子。
姜如玉派人去请小林氏,“快去看看亲家母准备好没有。”
袁嬷嬷脸上露出难色:夫人怎么想起这茬来了,小林氏有疯病,必须静养,喜堂外头又是鞭炮,又是鼓乐的,万一她受了惊吓犯了病,扰了喜事可怎么办?
当她接触到卫尧臣稍稍黯淡的目光时,脸上那抹难色顿时消失了,带着几分自责道:“我忙晕头了,竟然没把亲家母提前请过来。”
姜如玉看看司仪,“时辰差不多了吧?”
司仪回过神,忙道:“吉时将近,新郎官接新娘子喽!”
众人笑着闹着,簇拥着卫尧臣去了。
等卫尧臣小心翼翼扶着姜蝉迈进喜堂时,小林氏已端端正正坐在姜如玉旁边,她穿着新衣,面上略施粉黛,显得气色很好,若不是眼神呆滞无光,看上去就和常人一般无二。
卫尧臣眼眶一阵热辣,忙低头掩饰过去,随着司仪的唱和拜了下去。
“好,好!”姜如玉非常激动,竟直接走下座位,亲手扶起他二人,把他们的手叠放在一起,“好孩子……”
说着流下泪来,后面一个字也说不出了。
袁嬷嬷忙凑趣道:“瞧您,还在一个屋檐下头住着哪。等明年有了小孙子,只怕就只疼孙子不疼女儿女婿喽!”
一句话说得姜如玉笑起来,司仪趁机高声唱道:“夫妻对拜,送入洞房——”
满屋子的欢声笑语中,司友亮的笑容有些僵硬,他不错眼盯着小林氏,丝毫不顾忌旁人诧异的目光。
许久,他方长长叹出口气,那一声,好似无限的感慨,又好像说不出的轻松一样。
外面的酒席开了,姜如玉笑道:“请大总管和嬷嬷吃几杯酒,尝尝我们真定这边的口味。”
司友亮笑着摇摇头,“还有皇命在身,不便久坐。黄嬷嬷,你呢?”
黄嬷嬷命身后的宫婢捧过来一个锦盒,客客气气地说:“这是娘娘的赏赐,请姜夫人代为转交,我这就告辞了。”却是不再说见姜蝉的话。
这两位大佛来去匆匆,弄得姜如玉一头雾水,“就只是奉命送贺礼?咱家姑爷什么时候入了贵人的眼!”
她不明白,袁嬷嬷更不明白,“可能就是那位嬷嬷说的,姑爷维持住了棉价的平稳,给朝廷立了大功!我倒是庆幸亲家母没犯病,真害怕像头回见她那样,一听‘入赘’就发疯。”
姜如玉道:“一直好药好郎中伺候着,她情况已经好转很多了,就坐这么一时半刻的功夫,不碍事——咱们不能让姑爷心里存疙瘩。”
“夫人,”袁嬷嬷压低声音道,“你方才注意没有,司大总管一看见亲家母,整个人都不对了,我瞅着怎么像认识她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