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安帝静静看着太子,见他神色凄惶不似作伪,一时心中恻恻:这第三子少登高位,兢兢业业,仔细一想,却还未及弱冠,二子齐王尚能承欢膝下,他们父子倒难得推心置腹了。
“星象解释各家说法不一,你又何必耿耿于怀。”当初晋安帝也曾因郑监正之言疏远太子,此时倒是安慰起来,真是世事无常。
太子垂眸,乌浓长睫掩去眼角星光,他虽坐着,身子也向前做伏拜状,“父皇,儿臣请去。”
晋安帝眯眼,“你真决定了?”
见太子神情坚定,他侧身唤张德成上前,“着朕旨意,即刻把西苑行宫收拾出来,供太子静养。”
张德成应诺,即刻带了一干内侍躬身退了出去,西苑行宫在宫城以西,是曾经的晋安帝潜邸,已经多年未曾住人了,太子如今要过去养伤,是得好好收拾一番。
太子见目的达到,也不想再虚与委蛇,只作昏昏欲睡状,晋安帝见他疲累,便起驾回了晋安宫。
皇帝一离开东宫,就有宫人上前关了承恩殿门,一个黑影自帘后现身,朝床榻恭敬行了一礼。
“殿下,都处理好了。”
“嗯。”季景辞掀眉,见影卫还站着,他不由开口:“你有疑问?”
影剑扑通一声跪下,“属下不敢,属下只担心要是皇上真的应了殿下废立之事可怎生是好?”
太子未曾开口,倒是窗棂下一个清朗的声音传来,“你这榆木脑袋不是整天只有打打杀杀,什么时候开始忧心起这些事了?”
来人翻窗而进,一身玉带绸衣,身姿修长,眼眸晶亮,正是太子伴读沈越止,西南王世子,太子表弟。
两人自小一起长大,感情自是不一般,沈越止跟影剑熟了,说话也比较随意。
沈越止见影剑眉头微皱,一副不服气的样子,他啧了一声,“你别不服,圣上以仁德治天下,太子除了受伤又没犯什么过错,而且几个皇子都成年了,有嫡有长,松口另立储君只会加剧朝野震荡,”他一屁股坐在太子脚踏上,朝太子抛了个媚眼,“少詹事教我的,不过我还是想知道你为何不跟圣上说被摔那天看到了宁王的内侍接近过那匹马,还让影剑去给他收拾尾巴。”
“孤没看见。”季景辞伸手掸了掸锦被,似上面有什么灰尘。
“少来,我都看见了你没看见?还不准我去揭发,就影剑手上那人,宁王只怕再也不能蹦跶,”他猛地一敲脑袋,眼睛一眨不眨望着季景辞,“等等,你不会是就想让他蹦跶吧?”
见季景辞似笑非笑,沈越止蹭地站了起来,“所以你受伤搬出东宫就是为了让他俩鹬蚌相争起来?还是你根本没受伤?”
“世子,齐王下手太狠,殿下这伤是真的,不然怎么骗得过整个太医院。”一直安静听着的影剑忍不住开口。
一时间沈越止沉默了,不管计划多好季景辞双腿残废了是事实,他一拳敲在小叶紫檀的床柱上。
“阿止,扶孤起来。”季景辞掀开锦被,慢慢伸手将毫无知觉的右腿往床弦挪。
“殿下,不可......”
“太子,我的表哥,你这是干嘛?”
季景辞扯了扯嘴角冷笑,“再不动就真成废人了。”
沈越止跟影剑无法,只得一左一右上前扶起了他,季景辞倚在沈越止身边,尝试着迈出一只脚,左脚还能勉强听指挥,可以迈出去,但是不能受力,而右腿,完全没有任何感觉,根本没法调动,季景辞试了几次,就已经满头大汗。
“要不还是试试墨先生给你准备的动椅?”
季景辞想起上次看过的图纸,心想还是不能操之过急,索性点点头,沈越止跟影剑对视一眼,影剑抱拳转身出去了。
不一会儿就见太子贴身内侍常福领着宫人抬着一把椅子过来,这椅子造型独特,两侧有两个巨大的齿轮,扶手上有摇杆,可以控制齿轮,扶手下还各装着一个暗箭匣。
季景辞检查了一遍动椅,正自摸索着功能,沈越止笑眯眯道:“还不错吧,墨先生说了哪里不满意的说出来她还可以改。”
“是不错,你替孤谢谢墨先生。”季景辞正向前摇动摇杆,忽的停下来转过动椅,“她不是去沧州找她师兄了?”
“嗯,没找到,听说又走了。”
季景辞蹙了蹙眉,这世间事就是这般不凑巧。
西苑是晋安帝曾经的潜邸,在崇仁大街尽头,这条街道宽阔,住的都是王公贵族,季景辞本想着这里比宫里方便,不用事事都在继后母子眼皮子底下,可是方便是方便了,别人来看他也更方便了。
这其中就有扬言非太子不嫁的明月郡主。
萧明月是长公主的女儿,也是季景辞的表妹,因为是幺女被长公主跟皇帝宠坏了,当初她的一句戏言谁也没放在心上,可是这姑娘嫩是执着,以前季景辞在宫里她还没那么方便,现在住西苑她是天天都往西苑跑。
“郡主,郡主,殿下睡着了已经。”常福见萧明月一路往临风斋而去,赶紧拦着,太子交代过,今天万万不能让闲杂人等进去。
“常福,你是不是逗本郡主呢,我早上来你说太子哥哥没起,中午来你说他午睡,这会儿天还没黑你又说他睡了,你说你是不是成心的?”萧明月双手叉腰,一双丹凤眼瞪着常福。
“哎哟我的郡主娘娘,常福哪儿敢呐,自殿下受伤以来,这作息就有些乱了,您多担待呀。”
“哼,太子哥哥的腿到底怎样了?这几日没见了,到底好一点没?哎呀,你就开门让我进去偷偷地看一眼嘛。”萧明月撇下常福又要往里闯。
常福见一个不注意就又让小郡主转了过去气得一跺脚,正要进去请罪,就见沈越止拖了萧明月出来。
“沈越止,你放开我!我要进去看太子哥哥!”
“你够了啊萧明月,就你这咋咋呼呼的样子让人怎么静养?”
“人家就是想知道太子哥哥怎么样了嘛。”萧明月委屈的小嘴一撇,眼泪珠子就要掉出来。
沈越止扶额,“我刚从里面出来,太子殿下确实睡了,这样吧,明天,明天我保证你能见到你的太子哥哥,怎样?”今日季景辞跟幕僚在商议事情,万万不能让这丫头进去。
萧明月抽噎起来,“那你说话算话吗?我明天还见不到怎么办?我这都来了好多次了。”
“我保证!明天你要是见不到我把我脑袋踢下来给你当球踢。”最怕小姑娘哭了好吗。
萧明月得了沈越止的再三保证,也知道今日是进不去了,只好不甘的回长公主府去了,常福揉了揉屁股,感激地朝沈越止笑了,心想今日的小郡主还挺好哄的哈。
季景辞看了密报,又跟幕僚商讨了对策,回到临风斋卧室已经戌时了。
自受伤后,他比以前沉默了很多,只坐在动椅上默默看着窗外廊灯渐渐被点亮,突然,窗台上一块泛着暗光的东西吸引了他。
他靠近了拿来一看,原来是一把角梳,造型朴素,只他半个手掌大小,色泽倒是圆润,像是女子之物。
“常福,孤不是说过今日不准闲杂人等进来,”季景辞将角梳扔至常福面前,“这东西你作何解释?”
常福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奴才该死,小郡主趁奴才不注意钻进来了一会儿,但是就一会儿就被沈世子带出来了,请殿下责罚。”
季景辞想起沈越止好像是说过有这么回事,女人还真是麻烦,他揉了揉额头,“这次先记着,下不为例。”
“是。”常福松了口气,可是他哪里想到,第二日一早,他的屁股就开了花。
第3章 阁下何人圣上登基前不过是个不入……
圣上登基前不过是个不入流的皇子,西苑在众皇子府中算是偏远的。
季景辞自回了西苑,这几日都没有睡好,梦里总是迷迷糊糊出现小时候的场景,每次都有一名宫装女子,额上贴着花钿,或微笑着静静坐着,或轻声细语地哄着,这一日他又梦到她了,只是这一次她面容消瘦,坐在坤宁宫的紫藤花架下暗自垂泪。
他只觉胸口窒息,满腔愤怒让他骤然醒来大口呼吸,恍惚间看见金丝楠木地板上躺着一束白色的花朵,他疑心自己看错了,侧过身子仔细一看,没错,是一捧白色野花,纯白的花瓣中间嵌着金黄的花蕊,似乎还有晨露悄然欲滴,他确定没有在哪个花园中见过!
常福颤巍巍地跪在厅上,小心地觑着太子的脸色。
季景辞剑眉微凛,葱白玉指一瓣一瓣扯着膝上野花,“今早上当真无人来过?”
“回殿下,确实没有,奴才一直睡在外间,一点响动都醒了。”
这倒是事实,那这捧野花是怎么出现的呢?季景辞眼里闪过一抹寒光,“先不要声张,把西苑里里外外都给孤再清查一遍,如有异常,即刻报给影书。”
“是。”常福欲起身外出,忽又想起一事,“殿下,今日沈世子要是带着小郡主来了?”
“随她的意便是。”季景辞想起萧明月,捏了捏眉心。
宋舟今日医馆开业,因为之前跟师父在此开过义诊,又有孟婶的四处宣传开业这日不收诊金,小小的医馆很早就聚起了人气。
医馆一侧是药架,另一侧则放了医案,用一面山水屏风隔了开来,前几日宋舟已经教过阿禾一些简单的认药识字,阿禾刻苦努力,倒省了宋舟看病抓药两边跑。
“宋大夫,我这几年呀,老睡不着,这头也总是昏昏沉沉的,你说这是咋回事儿?”
宋舟看着眼前有些虚胖的大婶,看她舌红苔少白,又为她切了脉,脉细数,方问道:“大婶,你近日饮食怎么样?”
......
屏风后在诊脉,屏风外的病人无事也在闲聊。
“你们说这宋小大夫行不行哦?”
“反正今日不收诊金,先看看呗。”
“上次她替我扎过针,感觉我这头疼的毛病轻了点,这次再来试试。”
......
阿禾听着七嘴八舌的议论也不吭声,宋舟交代过只管专心上药,她按照宋舟给她做的标记,一个一个仔细核对了方把药材放在药架上。
“大婶,你这是阴虚内热,时间又有些长了,导致气血不和,我给你开两副药你先试试看......”宋舟拿起纸笔,准备开药方。
“还要开药?”大婶沉了脸,“你给我扎下针吧,我不吃药。”
宋舟闻言放下笔,“大婶,你这病症吃药更好,并不适宜针灸。”
“你这今日不是免诊金么,不给我扎针是想收药钱?我才不上你的当。”
不待宋舟解释,大婶一撩布裙站起来朝外吼道:“这黑心大夫,说好的免诊金,原来是为了贪我的药钱哩,街坊们别上当了,都走吧都走吧啊。”
说着,她拉了旁边一个妇人大声道:“嗐,我说哪里有不要钱这种好事,原来是个卖药的,让她给我扎个针都不行的。”
“是吗?那还是回春堂的大夫好,平时有个头疼脑热的给我扎一针就好了。”
“你们说的这回春堂在哪儿?”旁边有街坊问了。
“哎哟,回春堂你都不知道吗,隔壁拐个弯儿,就那大柳树旁边,那里的周大夫医术好人又和气......”
原来是来闹事儿的,阿禾有些气愤,可是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反驳,看着人群越聚越多急得直跺脚。
那闹事的虚胖大婶裹着唱戏的拉着人就要往回春堂走,宋舟两三步移至门口迤迤然挡在门口。
见宋舟一袭白衫似笑非笑,虚胖大婶略有些心虚,想着周大夫承诺的半贯钱,她挺了挺胸脯:“我说宋大夫,你这堵门是啥意思,感情你这医馆只许进不许出?”
“对呀,这什么医馆?强买强卖吗?”刚跟大婶一唱一和的赶紧附和。
“诸位要走,宋舟自不敢拦。”喧闹中只闻一声敲击,一个清脆的声音突然清晰可辨,众人不自觉安静下来仔细倾听。
见店内安静下来,宋舟站那虚胖大婶面前道:“大婶刚说宋舟不给扎针,宋舟可不能承受这莫须有的罪名,只是想跟各位解释一番,这位大婶的病症服药效果更好。”
“至于大婶说宋舟是为了卖药,这就更扯了,我这百草堂目前都是些我亲自采的疗效显著的草药,价格如何诸位可以问问看买过的街坊。”
“是挺便宜的,大婶子,我这几副药才二十七个铜板。”
“我这也才三十多个。”
......
虚胖大婶眼见要翻车,她可不想到手的钱没有了,眼珠滴溜溜一转,“光是便宜,那谁知道有没有效果?”
宋舟正要说话,就听身后一个温润的嗓音传来,“张婶,有没有效果你看我不就知道了吗?”
青石板街上,青年身形清瘦,一袭青衫,气质如竹。
“阿亭,你大好了?哎呀前些日子听说你被山石砸了都吓死婶子了,难道就是这宋大夫给你看好的?”人群里有眼熟的忍不住问道。
“这不是孟家那秀才公子吗?前些日子听说站都站不起来了。”
“我还听说孟氏都准备找人冲喜了。”
......
“孟亭这条命是宋大夫救回来的,今日听闻宋大夫医馆开张,特来祝贺。”孟亭高声说完,侧身让身后抬着匾额的小厮进来。
“宋大夫,这是孟亭的心意,还请收下。”说着他揭开匾额,一副写着“医者仁心”的牌匾出现在众人眼前。
张大婶跟闹事的见大势已去,反而还给人宣传了一波,都是街坊邻居的,只觉得丢人丢到家了,她趁着大家看热闹赶紧偷偷溜了出去。
宋舟忙着也不理她们,见人多继续坐下来给人看诊,少了闹事的后面顺利很多,待她看完最后一个病人发现孟亭还在这里,她给他倒了杯花茶。
“孟公子,今日多谢你了。”
“宋大夫客气了,你对孟某有救命之恩,这是我应该做的,况且宋大夫有真本事,也不惧这些鬼蜮伎俩。”孟亭喝了一口茶,“只是没想到回春堂如此卑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