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春却反笑了,喃着鼻音道:“那三哥哥多准备几个大暖炉给我做陪嫁,我还要一大车子的大毛衣裳,都要最厚实的。”
这话一出,宝璁也无话了。
只心里一层层的气闷。
第92章
一连几日, 雨雪连连,天气冷得很。
宝璁都觉得自己被冻得出现了错觉, 不然为什么日子仿佛被快进了一样。
王夫人带着探春拜访南安太妃,当日探春就成了太妃的干孙女。
转日南安王府便有消息传来,说让宝璁写奏折上去为贾政求情,宫中会有赐婚探春和减免贾政刑罚的旨意下来。
更离谱的是, 听说礼部已经定好了探春的郡主封号,选好了婚期, 就在明年秋日十月里,嫁妆和送嫁的仪仗队正在准备中......
宝璁懵懵的, 什么时候礼部的办事效率这么高了?
和亲这样的大事, 不是应该从长计议,连郡主封号都要先吵个半年吗?
难道新疆那边有什么异动, 昭帝迫不及待地要选个“皇室贵族”嫁过去稳定局势?
宝璁心神不定,试图与王夫人商量:“母亲, 我觉得这婚事有点太匆忙,要不先缓缓,等年后再说?”
王夫人一个白眼甩了过去:“缓缓?缓什么?这事情都已经说定了!圣旨都要下来了!难道你还想反悔不成?”
“这等大事,岂是我们能说缓缓就缓缓的?”
王夫人越说越激动:“我知道你和姐妹们从小要好,我也知道你担心什么, 不过怕我因为气赵姨娘, 在婚事上刻薄了探春!可你难道就这么想你的母亲?”
“我又没有逼探春, 是她自己同意了这婚事的!当初博格达家的那小子来京城时, 你不也说他人很不错吗?”
“这样好的婚事, 你还有什么犹豫不定的?你也不想想你父亲的身体!难道你想让他连一个安生年都过不了吗?”
一连串的质问,在宝璁耳边嗡嗡作响,但他还想再垂死挣扎一下:“母亲,你别激动。我只是觉得有点......”不对劲......
王夫人充耳不闻,又一个唾沫喷了过去:“你觉得什么你觉得!话都已经递上去了!”
“行了!赶紧把奏折写了递上去!礼部那边说了,要赶在年底封印前要把流程都过了!”
“真真是生下来问我讨债的!”
扔下一句结束语,王夫人气得连晚饭也不吃,直接回去了。
宝璁叹气着,游魂一样,去了探春那里。
透过窗户,探春正和惜春一起讨论绣嫁衣之类的事,说说笑笑,带着点羞涩,带着点期待,看起来很开心。
又去林黛玉那里,林黛玉正忙着安排年底的除夕宴,以及准备私下给探春的嫁妆。
人逢喜事精神爽,她虽忙碌,精神头却不错。
宝璁摇摇头,自叹道:“怪道人都说优柔寡断不是什么好事。”
大家都觉得欢喜,只他还在这里惴惴不安的。
也许是因为新疆太远了点,和亲这事太重大了点,万一出了点纰漏,他还没那个实力去兜篓子。
所以才不安了......
想要庇护这一家人,他还是太弱了点。
一路想着去了书房,宝璁磨好墨,铺开空白的奏折,沉吟了一会,终于利落下笔,一口气写完。
次日,宝璁将奏折递上去,昭帝像是一早写好了赐婚圣旨,就等着往上填名字。
才过了半日,两封圣旨就哐哐砸在了贾家头上。
这速度快的,简直明晃晃在酝酿什么阴谋诡计一样,吓得宝璁连吃了两颗安神丸,连连安慰自己:“没事没事,实在不行,把那玉坑给探春做嫁妆吧,努力在新疆做个土财主......”
他好像忘了,那玉坑的主人,是林黛玉......
林黛玉见宝璁整日念念叨叨,只道他是操了一颗老父亲的心,舍不得探春远嫁,于是安慰道:“我也舍不得探春,只是她大了,将来自有她自己的日子要过。咱们能做的,不过是多给她备些嫁妆,多些得用的人。”
末了又打趣道:“这条路可是她自己选的,她都不怕,你怕什么?”
宝璁只得苦笑着称赞:“你们都是脂粉英雄,个个胆识比我强。可惜了这世道,把你们都框在后院,不能像男子一般,出去建功立业。”
脂粉英雄?
这词倒新鲜。
林黛玉愣了愣,微微低头,笑了。
年底,封印,过年了。
贾家的除夕宴,只在别院小小摆了一桌子。
王夫人看着一桌子的人,少了贾母,少了贾赦贾政贾琏宝玉,分外惆怅。
一直骗自己,搬出荣国府,只是面上风光不再,内里贾家还是勋贵人家,还是能有大排场的。
这一冷清的除夕宴,却叫王夫人不得不再一次面对事实了。
宝钗见王夫人不大高兴,便把女儿抱来塞在她怀里,逗她冲王夫人笑,王夫人这才面色好些。
逗弄了会孙女,奶娘抱孩子睡去了。
王夫人便若有所思,转头看着探春,半响才道:“虽你不是我肚子里出来的,但到底也是我看着长大的,平日里又孝顺,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
她摸摸自己的手腕,从手上褪下一个玉镯来,给探春戴上,道:“这镯子是我常戴的,那日没被抄了去,如今就送你了。”
探春顿时红了眼眶,道了句谢,又想起赵姨娘来。
她要出嫁了,赵姨娘却不见了人影。
从前她姨娘多盼着风光呢?如今她这么风光的婚事,赵姨娘可会看在这面子上,回来送她出嫁么?
宝璁瞧着几人都面露悲伤,赶紧招呼大家:“吃酒吃酒,这天冷的,多吃口酒才暖和呢!”
众人心领神会,配合着举起了酒杯,碰了一杯,又互相夹菜热络气氛。
惜春说起宝玉来:“他从前可最喜欢吃冷酒,见着我们一桌子热着酒吃,肯定觉得不爽快。”
王夫人连连点头,拉着宝钗道:“就是就是,谁说他都不听,他还是只听你的,你叫他别吃冷酒呢,他就乖乖听了!”
那都是八百年前的事了,王夫人还记得门儿清。
正说说笑笑呢,夏太监来了,还带来一碗冷透了的燕窝核桃甜羹。
“贾大人,这可是大福气啊!别人在您这个年纪,可吃不上这除夕宴上的菜呢!”
宝璁塞了一个鼓鼓的荷包给夏太监,然后当着他的面吃完了甜羹,连连称赞:“真是好味道!”
这吃的都不是甜羹,乃是浩荡皇恩啊!
夏太监掂了掂袖子里的荷包,也很满意。
还以为荣国府倒了,贾家的人成了穷酸呢,看来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这一趟倒比想象中实惠多了。
于是,对着宝璁和贾家众人更和气了几分,夏太监笑容满面的:“行了,洒家还要回宫复命,就不多留了。”
“哎,夏大人走好!”
宝璁将夏太监送到门口,回来正瞧见王夫人热情地盛了碗补汤,亲自递给林黛玉:“你一向身子弱,多喝点补汤,身子好了,怀孩子就容易!”
林黛玉僵着嘴角微笑,捧着那碗汤,下意识转头看向刚回来的宝璁,一脸都写着好委屈......好委屈......
宝璁:“......”
他觉得林黛玉要哭了——赶紧过去,也给王夫人盛了碗补汤,“母亲,您多喝点补汤,瞧您这些日子操心的,都老了好几岁,多喝两碗汤,儿子保证您又皮肤水灵灵的和小姑娘一样了!”
“!”王夫人笑了一半的唇角也僵住了。
这谁家的傻儿子!
说的什么胡话!
一点大小尊卑都不会分!
王夫人扯扯唇角,不知道自己剩下的一半微笑,还要不要继续......
元宵节过后,林黛玉和宝钗便将忙碌的重心转移到了准备探春的嫁妆上。
金银物什倒好说,礼部准备的,加上家里给的压箱底银票,够探春吃用一辈子了。但为难的是选陪嫁的人。
除了宫女和嬷嬷,南安太妃也送了七八个侍女来。可探春不止需要伺候起居的人,更需要的是能信任能办事的心腹。
从家里的丫环家仆中挑选了好几日,才定下了十来个人。
林黛玉拿名单给宝璁瞧,宝璁只瞄了一眼,便直摇头,道:“这些人怎么行?都弱不禁风的,一点苦都没吃过!到了新疆,到底是三妹妹照顾她们,还是她们伺候三妹妹啊?”
“还是选些皮糙肉厚,能干活吃苦,身强力壮的才好!”
弱不禁风的林黛玉不满地哼了一声,娇气道:“咱们家的人,哪个不是好吃好喝养着长大的?别说丫头,便是小厮都秀气得很,哪有皮糙肉厚的?”
“你要能干活吃苦的,庄子上的农户倒都能吃苦,可他们又不是下人,好好的谁愿意离乡背井去?”
宝璁愕然,想了想,好像是那么回事。
贾家爱面子好排场,待下人倒真是好,便是从前王熙凤管家,也从没有在吃喝用上苛待人的。
名单上的人都是家生子,忠心是忠心了,可论吃苦......也就平日端茶送水,扫地做点心的程度......
也不能这会儿抱怨贾家一贯对下人太宽厚吧?
宝璁只好闷闷道:“行吧,那就这几个,回头我再另外添几个人。”
玉石轩那边应该有一批新人训练得差不多了,选几个添进陪嫁单子,再送回去伺候探春,应该能派上点用场。
陈平不在,管这事的是清霜,宝璁便叫小厮去请清霜,谁知小厮回说,清霜正忙着,得晚上才有空来见他。
宝璁顿时愕然得开始怀疑人生起来。
清霜说......他忙得......连来见他这个主子都没空了?
小厮见宝璁脸色不好,暗暗心喜,赶紧上眼药道:“三爷,清霜这臭小子实在太不像话了,都是三爷您平日太宠着他!他这样不知道天高地厚,连主子的脸都敢甩,不好好教训一下,恐怕他下回都敢当面呛主子了!要不小的叫几个人去把他绑来?”
说着,那小厮便嚷嚷着,要去叫两护院绑清霜。
宝璁一回神,赶紧扔了一个纸团过去叫住:“绑什么绑?他忙着就忙着,等晚上才来见就是!”
这下轮到小厮怀疑人生了。
同样是下人,怎么这么不同命呢?
小厮讪讪低头,应道:“是,小的这就去告诉清霜哥哥。”
小厮走了,宝璁还在怀疑人生,怀疑自己。
清霜一向行事周全,怎么会说这样的话?
也不知道是什么事情,比来见他还要重要......
还是说,其实在清霜心里,他这个主子,也没那么重要了?
宝璁脑子里一团麻线,搬出了年前画了一半的京城地图,继续琢磨。
等到晚上,清霜总算“有空”来见宝璁了,只是他脸色,竟比宝璁还难看。
宝璁还没说话,清霜便掏出了一封信递给他,眉头紧皱道:“陈平有消息了。”
宝璁大喜,忙接过信,一边拆一边道:“我正想着他呢,这小子倒会躲,也不知藏哪里去了,这么久都没消息,害得我一直担心他!”
信还未展开细看,便听清霜轻声道:“信上说,他死了。”
咯噔,咯噔。
宝璁捏着信纸的手指,霎时间,僵住了。
第93章
展开信, 一目十行, 宝璁飞快地看完了。
而后......伤心?
不, 并没有。
他也皱起了眉头, 一如清霜那副有些凝重,有些疑惑,有些担忧的表情。
宝璁放下信纸, 在书房中踱了几步,而后看向清霜:“这信你也看过了?”
清霜点点头,“看过了。”
他顿了下,继续道:“我下午去见了送信的人。是个壮实大汉,名叫余力。他自称是陈平的心腹,亲眼看到陈平坠崖而亡,之后带人搜索, 在山崖下的河边发现了陈平的尸身。”
宝璁紧了紧背在身后的拳头,重叹了口气,又回去书案边, 将整封信细细看了一遍。
信的内容十分详细,描述了陈平前往江西之后,如何费了九牛二虎之力, 查明了所有事情的来龙去脉。
当初贾政是为了讨好上司周齐,所以才与他定下儿女婚约。谁知周齐却利用这关系,让贾政替他出头, 成了卖陈粮的主谋。
那救济粮也不是贾政看守不利, 一天之内消失不见了。而是在运粮过程中, 救济粮本就被层层剥削,所剩不多。
粮车到江西的时候,箱子里看着是满满当当的粮食,但其实只上面薄薄一层,而下面是用布包着的冰块。
周齐与贾政一人负责查验,一人负责记录。周齐随意察看了一眼粮车,救济粮便被搬运入库了。夏日天气炎热,放在箱子中的冰块不过一日便融化,便是成了水滴在地上,水也被晒干消失了。
而验粮本子上签的是贾政的名字,看守粮库的也是贾政,救济粮消失不见,自然也是贾政背锅。
至于周齐,不用多看信中的解释,宝璁也明白,他自然是剥削救济粮其中的一员。
里外上下都串通一气,不坑贾政这样糊里糊涂的羔羊,还坑谁?
信里还说,陈平找到了一个运粮的大汉愿意作证,声明救济粮并非被贾政贪污,而是被其他官员联合起来盘剥了。陈平正是因为保护这个证人,坠崖而亡。
“这信......”宝璁憋了半天气,还是忍不住又问了清霜:“你以前见过那个余力?他真是陈平的心腹?我怎么从没听过这人的名字?”
“难不成是陈平以前故意瞒着的?”
清霜却摇摇头:“我也没听说过这人,应该不是陈平故意瞒着的。只怕这人来历不明,并非是陈平的心腹。”
“那这信!”宝璁拿着信纸在半空中晃悠了两下,“你看看这用词,什么费尽心力、九死一生、为主尽忠,我怎么觉得这么像是陈平拍马屁时会用的花言巧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