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
*1:“大智若愚,大巧若拙,大音希声,大象无形”出自《老子·周训》。
*2:“浊波浩浩东倾,今来古往无穷极”出自许有壬《水龙吟·过黄河》。
第19章 云水怒 疯臣如是
急湍甚箭,猛浪若奔。
狂风暴雨把梧州利县裹得密不通风,从正午起便黑沉得伸手不见五指!
半山皆是缠着火油布的火把,勉勉强强地映出了江堤与人潮;在发怒咆哮的乌苏江面前,众生皆是巨象脚下的蝼蚁,战战兢兢地等待着上天的发落。
利县大坝直面太和江的洪峰冲击,早在八年前就已决堤过一次:当时的洪水带走了近半数的农田和人口,偌大的良田重镇,至今都没能恢复往日繁华。
八年后洪魔再至,来势更加凶险,但这次却有不同——
当朝宰相,二品高官,薄相国来了!!!
薄将山一身利落的粗布短打,赤着双脚站在高处远眺。他一头奇异的白发结成了三股辫,飞舞在空中时好比一头银色的蛟龙。
他带来的是吴江水师精锐,天海戚氏嫡系兵府,与当地军民一同固守利县大坝,护卫千倾良田。
天海戚氏阴盛阳衰,家中多出巾帼丈夫,这次戚家军的领袖,便是位英姿飒爽的少女将军。
“——戚都尉,”薄相国扬声叫住她,“这是在吵什么?”
“回相国,堤坝上发现了三处小洞,均是拇指粗细。”女将军一张脸好似湖水新月,只是被大雨冲得发白,“老监工说,此时水下必有暗洞。”
利县良田千顷,沃土深厚,自是江面宽敞,大坝巨阔。要找出这破洞位于何处,必得有人潜入深水里,在昏暗江水中摸出此洞所在。
女将脆声呼喝,一排猛卒出列,各抱一块沉石,跃入滔滔江水之中。
少顷有几人浮上,皆是没找到暗洞;几人就此不见踪影,从此葬身急流之中。
女将面无表情地挥手,声音纤细婉丽,呼喝好似银铃急撞:“戚家军出列!”
又是一排戚家军列众而出,齐声呼喝道:“卑职在!”
这次每人腰上各系粗绳,抱着沉石跃入水中。孩儿手臂粗细的麻绳立刻绷得笔直,随时随地都要绷断,可见水下情势是何等凶险!
这次仍是一无所获,浮上来的人却更少了。
江面肉眼可见地躁动起来,那是水下暗洞在扩大!
福泽千田的利县大坝,多灾多难的利县大坝,这是又要决堤了吗?
薄将山眉心一皱,正想说什么,女将再次大声喝道:“戚家军出列!”
薄将山浑身一肃。
再是一排戚家军出列,无人退后一步。他们好比一行冷硬的刀锋,面向生吞活人的河流。
民兵和百姓都沉默了,慢慢有人跪了下去。
女将挥手下令:“年岁不满十七者,退后!”
利县县令对薄将山低声道,这位女将军年方十七。
于是一列士兵,只剩下四位士卒。
女将朝这四人点头,摘下自己的红翎羽:
“好!你我五人,一同下水!若是谁寻见这暗洞,居一等功!若是葬身这乌苏江,我们来世还做弟兄!”
戚家军纵声山呼,好似雷霆震怒:
“来世还做弟兄!”
女将军转身向着薄将山抱拳一礼,转身跃入苍莽江水之中!
暴雨倾盆,四下肃静。
啪——!!!
岸上牵扯住女将军一行人的粗绳,被咆哮的江流生生地扯断了!
上千名利县百姓,黑压压地跪倒一片,无声地拜谢这位十七岁的女将。
薄将山低声问道:“这位戚都尉是?”
戚家士卒回道:“回相国,都尉名为戚蓦尘,自幼便倾慕令公风仪。因令公字为‘薇容’,都尉便自取小字‘华容’。”
步练师少年成名,位极人臣,威震九州,活成了一面鲜艳的旗帜。
大朔这一代的血性女儿,谁不是听着她的传说长大,谁不是向着她的背影奔跑?
薄将山沉默片刻:
“女子刚烈如此,确是令公遗风。”
——哗!
岸边民众惊哗纷纷,只见那浊浪奔流中,戚蓦尘拽着两名士卒,从江中浮出了头!
戚蓦尘不愧是戚家虎女,吴江猛将,水性如龙!!!
“暗洞就在此处往下两丈余处!”戚蓦尘大叫道,“来……”
一个浪头淹没了她!
“别愣着!”薄将山眼瞳一缩,厉声疾呼,“救人——!!!”
·
·
数百里之外,利县千余人,正在洪浪之中,经历生死长夜。
而此时的梧州城,静夜安稳,黑甜无梦。
啪!
药碗打碎一地,沈逾卿霍然起身:
“此话当真?!”
“千真万确,绝无作假!”驿站飞卒单膝跪地,低下头去,“山洪冲垮了虔州紫烟山,太和江支流猝然改道,沿途冲垮数余城镇,死伤不计其数!传闻虔州总水监投江自尽,向虔州百万浮尸谢罪……”
沈逾卿头晕目眩,险些站立不稳。
到底是十几岁的少年郎,天大的灾祸往沈逾卿头上一砸,少年的脑袋中懵然一片:“……然,然后?”
飞卒怔愣片刻,大声重复一遍:
“洪峰正朝梧州城日夜奔袭而来!右丞大人,乌苏湾已如累卵,危在旦夕啊——!!!”
这股毁天灭地的洪流,绕过了上游大坝,直奔这梧州城而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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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
步练师抬起手来,扇了沈逾卿一耳光:
“——‘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你这般慌张模样,真是丢尽了相国的脸!”
这记耳光又急又狠,沈逾卿嘴角当即见了血!
幼娘吓得当即跪了下去:“……小姐,右丞大人伤势……”
步练师面若冰霜,幼娘不敢讲下去,只能跪伏在地。步练师没管幼娘,冷冷地觑着沈逾卿:
“你可冷静了?”
沈逾卿无声点头。
“那就挺直胸膛,像个男人!”步练师厉声喝斥,又向门外喊道,“陈太守人呢?这会儿功夫,他爬也得爬过来了!”
亲兵回到:“太守……太守人并不在梧州……”
步练师睁大了眼睛:“你说什么?”
——陈煜先,不见了?
·
·
等等,等等……
步练师耳中嗡嗡作响,一颗心狂跳起来:
这到底是天灾,还是人祸?
是啊,是啊,这说不通。
步练师突然想道:太和江就算改道,那也要经过虔州其他堤坝,怎么这会功夫,就冲到梧州城来了?
莫非虔州那些堤坝……压根就没拦它?
步练师心下一沉:
没意义了。
——虔州总水监投江自尽,此事已是死无对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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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云罩顶,暴雨密织,一辆乌蓬马车,踏过湿烂泥土,快速驶离梧州城。
梧州太守陈煜先,蜷缩在马车之中,双眼出神地看着美妾怀中的襁褓婴儿。
——他知道马上会发生什么。
是李家人逼死了虔州总水监。他们把虔州的大坝弄垮,此时改道的洪流已然逼近梧州城。
吴王周瑾不是天真幼稚的傻子。他之所以没有让梧州分洪,是因为周瑾心知肚明,这梧州近年来垦荒严重,地势早就一马平川,根本分不了多少洪,反而会凭空造出上万的难民来。
若是梧州城被淹,那么金陵城也就不远了。天下第一的“须弥矶”,难道还能阻止老天爷发怒?
但是有薄将山坐镇,梧州城很难被淹,利县大坝说不定真的能扛住……所以李家人推波助澜,让太和江支流直接冲击梧州,借这老天爷的手,给周瑾致命一刀。
陈煜先知道,这梧州城的乌苏湾,是扛不住这滔天巨浪的。
这是天海戚氏在与太乙李氏死斗。天海戚氏知道厉害,已经派出了戚家最精锐的水师;但是李氏借的可是向老天爷借刀,此时此刻李氏已经成功一半了。
戚氏死定了,周瑾死定了,梧州死定了!
陈煜先发起抖来。
——他之所以能知道内情,带着美妾和爱子逃脱,是因为他帮助了李氏:
在那乌苏湾的大坝上,开了一道破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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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逾卿睁大了眼睛,怫然咆哮道:
“王/八/蛋——!!!”
只见火把簇拥之中,乌苏湾大坝之上,破开了脸盆大小的窟窿!水如银柱奔涌,石屑簌簌扑落,这洞口会越来越大,既而带垮整个大坝!
若是这乌苏湾大坝一垮,梧州城就是直面洪峰!此时再叫百姓撤离都来不及,全城的人都会死,一个也逃不掉!
步练师也是脸色惨白,往后退了一大步:“……”
她心里惶惶地想:
为什么要做绝呢?
——太乙李氏,到底为什么,要做得这么绝?
你们要和天海戚氏相斗,为什么要带上万条的无辜性命?你们李家是人,梧州百姓也是人,你们的良心,当真不会痛吗?!!
……是了。
这宦海,就是一方血海;沉着的,都是百姓尸骨。
“薇容。”
步练师恍惚地记起,步九峦当年的话:
“朝中人才济济,有谋臣,有能臣,有贤臣。他们无论善恶,无论清污,只要能让大朔前进,都是皇帝的好棋子。”
“——你要从大朔滚滚前进的车轮底,把那些无辜的百姓,救出来。”
“此事艰巨,逆天而行,稍有不慎,整个大/朔/官/僚都是你的敌人。这种臣子,姑且叫他,为‘疯臣’吧。”
·
·
步练师抬起头来,淡声下令:
“集合全城的民众。就说老天爷不忍,让步令公来救梧州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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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1:“急湍甚箭,猛浪若奔”出自吴均《与朱元思书》。
*2:“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出自苏洵《权书·心术》。
第20章 意疏狂 爱你一秒
洪峰将至,天地噤声。
江水苍莽,乌云沉甸,被密密暴雨缝成了一条线。空气中蔓延着令人不安的腥味,鸟虫齐飞,蛇鼠上树,天地万物都颤栗于末日般的天威。
连夜狂风暴雨,梧州地势低洼,乌苏江早已高位奔涌,照梧州水监官员计算,乌苏江已蓄势超过两个月。
步练师面色沉静,镇定问道:“洪峰算出来了吗?”
几个水监正比对着河道日簿,用尺规比划着地图,忙于测算预计的洪峰体量。沈逾卿性子本来就猴急,亲自扫了眼数据,伸手在空气中打了一番算盘,立刻给出了步练师一个恐怖的概念:
“一个云梦泽。”
所有人脸色大变:
乌苏江本就水位极高,眼下太和江改道一至,居然要给乌苏江注入一个云梦泽的水量?
——怎么受得住?
这乌苏湾如何守得住?
“就算是天下第一的须弥矶,”梧州水监副管擦了擦额上冷汗,“也未必受得住这等洪峰……”
步练师淡然微笑,丽色无畴,妩媚无双:
“知道了。”
李家人做事刻毒狠绝,她可不是第一次见了;步练师在钟雀门外被斩,起码有七成是他太乙李氏的大功!
他们此般大胆行事,定是料定梧州定死无葬身之地!
李家人忌惮的只有薄将山而已。眼下薄将山本人远在利县抗洪,留下的沈逾卿根本不擅民生,梧州太守陈煜先又被李氏收买,大坝破口、即将决堤,梧州城哪里还有这还手的余地?
这乌苏湾挡不住洪峰,须弥矶也挡不住洪峰,吴王周瑾也挡不住洪峰!
——自大朔开国以来,他太乙李氏要杀的人,何时没有如意过!
生灵涂炭,伏尸百万,皆因这吴王周瑾,挡了这李氏独揽大权的道路罢了!
步练师冷笑一声:
太、乙、李、氏!
我上辈子就没怕过你,我这辈子照样不会怕你!
——上辈子我没打好的仗,这辈子可未必会输!!
“诸位大人,听我一言。”
步练师双手撑案,冷声厉喝,目光形如鹰隼,扫向房间里一众官员的面孔:
“大朔民谚曰,‘梧州饱,天下足’,上天感念梧州良田巨献,特地赐步某第二条性命,与这梧州百姓共生死、同进退!
“你我虽为流官,来自五湖四海;谁吃梧州的米,谁用梧州的银,谁站在梧州的土地上,谁就是梧州的父母官!
“梧州太守陈煜先,破坏大坝,畏罪潜逃,把梧州城拱手交于洪水之下!生灵何辜,梧州何辜,万民又何辜?!
“——但这不是天意如此,这是小人妄为!老天既然赠命于我,证明此事尚有转圜之地!梧州城上下一心,众志成城,定叫这洪魔败于乌苏湾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