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臣——叶秀
时间:2021-11-08 00:39:14

  步练师抬臂向窗外一指,正是风雨中的乌苏湾大坝:
  “诸位大人,你我皆是寒窗苦读十年,一朝金榜题名,才穿得上这身官袍。父母爱护子女,纵是天经地义,也被称道‘骨血恩德’;人臣爱民如子,圣贤造化之功,必是积厚流光,垂名青史!”
  步练师眸光清明,神色正肃,她好比一尊炬火,一把点燃这暗暗长夜:
  “大人们,敢不敢同我再做一回意气书生,为梧州百姓再搏一回——?!!”
  沈逾卿第一次直接感受到了步练师的人格魅力。她能轻易地点燃你的血性,搬出最通俗不过的大义,引领你心甘情愿地去做最光明伟大的事情。
  不仅是梧州地方官们群情激昂,就连见惯官场好手的沈逾卿,也觉得神魂都被点燃了。
  若说为国捐躯是武将的荣勋,那么为民而殁就是文臣的浪漫!
  ——谁在穿上这身官袍之前,不是一个意气书生,没做过一个名垂青史的幻梦?
  “古有将士抬棺出阵。”步练师拿起一片木牌,系在自己的脖颈之上,“今有文臣系牌明志。”
  官员们纷纷系上了自己的木牌。
  他们接下来要奔走全城,调度物资,巡察大堤,配合水师。这块木牌,刻着他们的姓名和官职;以防不测,也好方便生者辨认他们的死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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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步练师点燃了梧州城的人心。
  步练师在民间声望极高,梧州百姓纷纷请愿上报,为固堤一事出人出力。
  ——这是民。
  而方才那番话更是点燃了整个梧州城文官的血性。文人一旦不怕死,那骨头便是最硬的,在各级官员的配合周转之下,火把漫山遍野,推车蜿蜒如龙,舟船来往如织,近万人都扑在了乌苏湾大坝的防固事宜上。
  ——这是官和民。
  步练师同时示出薄将山的令牌,当地驻守的吴江水师听令调聚,为首将军居然是步练师的老相识。
  “……”步练师睁大了眼睛,“——戚风?”
  天助她也!
  这可是戚英一母同胞的弟弟,赫赫有名的白龙将军!
  步练师头一次觉得薄将山生得如此剑眉星目、英俊潇洒、风度翩翩:
  ——这可是白龙将军戚风,薄将山留给她的,居然是这样一张王牌!
  军、官、民三牌全了,步练师终于有了胜仗的底气。
  步练师意念上亲了薄将山一大口:
  爱上你一秒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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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远在利县的薄将山,突然打了个喷嚏,暗自想道:
  我都把白龙大方给她用了,这薇容还在背后骂我不成?
  啧,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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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龙戚风是谁?
  戚英戚风两兄妹皆为嫡母所生,照例要送进上京抚养一段时日(也就是质子),和步练师是一同长大的情谊。姐姐性子暴烈如火,弟弟却文静木讷许多,平日里少不得被其他纨绔子弟欺负。
  戚英年岁大些,在校场习武,仔细算来,倒是步练师陪着这个弟弟多些。步练师自幼刚正,最恨欺凌之事,戚风被纨绔欺负,总是步练师帮他出头。
  当时南衡公曾试探,步练师虽千尊万贵,但戚风身为戚家长子,二人也门当户对,不如皇上做主,把步练师许配给戚风。
  当时皇上龙颜震怒,斥责南衡公妇人之见:“薇容乃是朕将来的股肱之臣,岂是一家一院的小小主母!谁再打薇容婚配的主意,朕便自断一臂赠与你便是!”
  没人想要皇上的胳膊,南衡公悻悻而去,此事便不了了之。
  薄将山听闻此事,心情非常神秘,觉得这戚风真是剑眉星目,可比周琛那玩意英俊潇洒多了。
  戚风虽然幼时胆小怯懦,但在步练师身边一待,年岁一长倒是养成了沉稳内敛的好性格。薄将山以前也是行伍中人,素来对戚风有几分敬意,这戚风确实当得起“白龙将军”的称号,东南海的倭寇谁不怕戚风的军旌。
  怕是南衡公也是急了眼了,把自己嫡长子都塞进了薄将山的手里:
  你是太子党羽,可以不救周瑾;但你必要保住梧州,给周瑾回旋的余地。
  大家都是权臣,皆懂一个道理:
  强梁者不得其死!
  李氏这般嚣张,大祸必要临头!太子母族一倒,周望定不复从前,而薄相国您身为太子一系,也得为自己的后路考虑!
  那上京沈氏比起天海戚氏,也只是个“上京名流”罢了!
  薄将山一笑了之,全然不理:
  南衡公是五柱国中唯一的女人,倒是头脑最为清醒的大人物。
  ……只是戚氏一族既然参与了逼死薇容一事,我又怎么可能会放过你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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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令公,”戚风皱着英气的眉毛,“听见了吗?”
  步练师与戚风一同站在大坝边上。不消戚风出声,步练师也听见了,乌苏江开始躁动不安起来,山崩的巨响从天际隐隐传来!
  洪峰来临,势极雄豪——!!!
  步练师脸色大变,对沈逾卿道:
  “沈钧,去告诉装死的梧州胡氏,就说若是胡氏不想诛灭九族,那就按我的意思去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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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
  *1:“强梁者不得其死”出自《道德经》。
 
 
第21章 东流去   一声叹息
  暴雨磅礴,狂洪凶恶。洪峰好似一座巍峨城池,自天际汹汹奔来,立刻撞飞了大坝窟窿处紧急填补的渣土和砖石!
  六人合抱的水柱当即贲溅狂飙而去!!!
  戚风厉声下令:“下土!!!”
  白龙将军一声令下,军民立刻开始动作,垒成墙的渣土包被竹竿顶入决口!
  所有人都心都系在这些渣土包上——
  轰!!!
  垒成小山的渣土包堆入乌苏江,好比在沸水里扔了几粒白盐,洪水咆哮着吞没了它们,渣土包消失得无影无踪!
  所有人的心都和这暴雨一样的冷。
  戚风面不改色,再次挥手:“下土!!!”
  无数小推车在道路上辘辘作响,士卒和百姓朝着决口来回奔走。
  “令公。”
  步练师回过头去,居然是梧州判司。判司大人一身狼狈,和老农无异,手里捧着一抔土。
  步练师奇道:“大人这是何意?”
  “州府院中的土,已经被挖光了。”判司大人低声道,“令公,再看一眼梧州土吧。这是能种出江南一等稻的土,就要被乌苏江全冲走啦。”
  步练师喉咙一哽,眼底发热。
  这道决口必须立即填上,否则大坝崩溃不堪设想。没有渣土还有墙砖,没有墙砖还有棉絮,没有棉絮还有……
  “结成人墙,卡住木桩,等待土包!”戚风厉声下令,“戚家军,出列!”
  一排士卒应声出列,他们皆是吴江精锐,上身赤膊,披发文身,目光如炬。
  戚风嘴唇抖了抖,没有立刻说话。吴江儿女,英雄辈出,斗倭寇、收琉球、平蓬莱,这些都是随他出生入死的手足同胞,兄弟姐妹。
  将军的心在滴血,将军的脸硬如冷铁。
  泼天大雨里,这排汉子抬头挺胸,像是一行凛凛的刀锋,沉默地等待着戚风最后的命令。
  “……”步练师素来伶牙俐齿,如今也说不出什么漂亮话来,“若是有什么三长两短,定要重重抚恤他们的家人。”
  戚风沉默片刻,沉重点头。
  步练师转身面向那行士卒,躬身作揖一礼:
  “好汉们,拜托了!”
  士卒齐声应道:“是!!!”
  戚风闭了闭眼,既而双眼齐睁,出声咆哮道:
  “去!!!”
  只见那排士卒纵声大吼,天地在这一刻噤声沉默!他们手臂挽着手臂,齐齐跳了下去!
  有些人转开了眼睛,有些人闭上了眼睛,有些人睁大了眼睛。
  飞湍急流,洪浪狂飙,这行士兵卡在木桩中,以血肉之躯阻挡着吞天沃日的洪流。
  巨浪通天,湍流不息,那行人头时而浮上河面,时而被洪浪吞没。
  戚风死死地盯着决口,双眼涨满了血丝。他的脾性与大多猛将不同,罕见的温实敦厚,更像一位儒雅宽和的夫子。
  如今他嘶声咆哮起来,像是一同发狂了的猛虎:
  “土石还没来吗——?!!”
  一道高浪汹汹而过,那行人头再也没浮上来。
  乌苏湾堤坝死一样的安静,只有河流还在纵声狂吼。
  天灾何其残酷,人力何其微薄。
  戚风面无表情地立在风雨里,将军的脸像是钢浇铁铸一般的冷硬。
  戚风嘴唇抖了抖,既而厉声大喝:“戚家军,出列!!”
  又是一行士卒列众而出:“卑职在!!!”
  火光凄厉,长夜暗沉,一些百姓跪下去了,紧接着,所有百姓都跪下去了。
  一个青壮百姓大吼道:“将军,让我们上!”
  “就是!这里可是乌苏湾!”另一布衣汉子大声道,“将军,要跳也是我们跳!”
  一道童声哭啼了一声“阿爹”,随即被一个妇人捂住了嘴。
  戚风浑身一震,头皮发麻,缓缓看向一旁。步练师不在此处,沈逾卿还立在那里,所有人都看着他。
  都等着他拿主意。
  那群青壮汉子朝沈逾卿跪下了:“大人,让我们去吧!”
  沈逾卿看着眼前这些朴实青壮的百姓,看着这些满身狼狈的汉子,看着这些殷切诚恳的目光。
  他如鲠在喉,热泪难言。
  沈逾卿是上京沈氏的嫡长子,虽然少年嘴上从来不说,但他心里秩序森严,这人就是分三六九等的,这人就是分嫡庶尊卑的。
  可在这毁天灭地的洪魔面前,那些规矩观念突然都坍塌了。
  沈大公子倏然明白了,为什么相国愿意为了老农生计,跑遍乡野村舍;为什么令公愿意为了作坊营生,大查贪官污吏。
  尊卑有何用?贵贱有何用?
  谁不是爹娘生?谁不是骨肉做?
  谁都是天下一匹夫!
  沈逾卿张了张口,刚想说什么,只听见一声清脆的呼喝,好似霹雳炸开了这寂寂长夜:
  “且慢!!!”
  众人齐声望去,一匹骏马破风而来,马背上的步练师衣袂当风,好比一剪烈艳的云霞,映亮了所有人的眼睛!
  步练师纵声大喊,嗓音泠泠:
  “戚将军,沉船来堵这决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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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戚风一愣:船?
  ——哪来的船?
  众人睁圆了眼睛,只见一艘艘货船仿佛玉城雪岭,被上百头驮兽拉扯着,向着乌苏湾决口的方向涌来!
  “商船……”沈逾卿小声喃喃道,“这是胡家商船……”
  步练师方才离开乌苏湾决口,就是亲自去说动梧州胡氏!
  显而易见,她成功了。
  梧州胡氏把暗舫里的藏着的数十艘商船尽数调出,以百万斤江南棉絮压船,堵压这大坝决口!
  判司大人小声问步练师:“令公,胡氏可是铁公鸡,您是如何说动的?”
  步练师眼神明亮,神色淡然:“胡氏勾结罪臣陈煜先,暗中打压粮价,又以巫蛊之术控制农户,为的不就是兼并良田,做大做强?”
  判司大人尴尬地眨了眨眼,显然他是知道陈太守之前那点腌/臜/破事的,说不定还分过一勺羹汤。
  步练师也没戳破,接着说道:“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梧州城要是没了,等洪水退去、城池重建,那田地就成官家的了,还有他胡氏什么事?”
  “可是这百万斤棉絮,十几艘商船,”判司大人擦了擦汗,“几乎就是胡氏的家底了……”
  ——他们怎么肯?
  步练师冷冷一笑:“刀架在脖子上,他们不得不肯!”
  这把刀,不是步练师的刀,而是李家人的刀!
  梧州胡氏这等气焰嚣张,明显是上边权贵纵容的结果。为的就是等这梧州城被淹,圣上龙颜震怒时,朝廷派人清算时有一个靶子!
  官场都是见好就收的。等到梧州胡氏满门抄斩,家财充公,人死了钱也拿了,那也差不多就得了。
  谁会再去查这里面,李家人到底演了什么角色?
  ——是以,若是梧州城被淹,胡氏也就完蛋了!
  梧州胡氏也不傻。
  他们先前只是被李家人骗了而已。现在被步练师点明关窍,自然知道其中利害。为求自保,必破大财,胡氏此举,不过是将功折罪,求薄将山事后从轻发落罢了!
  判司大人心下震撼,拱手一礼:
  “令公慧极,下官佩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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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砰——!!!
  撼天动地的巨响!
  一艘货船刚刚靠近决口,便被凶如猛兽的洪流冲走!这场面震怖得难以想象,只见这沉沉货船就像是孩童手里的轻便玩具,轻飘飘地倒飞了出去,撞塌了乌苏湾旁的数十座民居!
  所有人脸色骤然一白:
  ——洪水越来越凶了!
  这些货船加起来虽然能补,但第一艘必须是巨型重船,不然就会像刚才那般!
  步练师眼皮一跳,随即拿定主意,对沈逾卿低声道:“沈钧,命人把相国那艘楼船拖来。”
  沈逾卿睁大了眼睛:“那可是南巡巨轮,皇家特造,地位尊同御赐宝物,不是你我可以决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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