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后,他拂衣而去。半年后,虞家大厦倾倒,洛京几处刑台,每日堆尸成山,聚血成海。
父亲和姑母输了,她却是错了。
她不该答应父亲,不该不自量力,卷入这权斗的漩涡之中,以致无法抽身。
她不愿看到任何生命的凋零,不愿任何人受到伤害,可最终却救不了任何一个人。
后来,她才渐渐明白,一开始就是她低估了两方欲置敌方于死地的决心,这是一场永无法调和的矛盾,夹在中间的人只有痛苦和毁灭。
她是虞家的女儿,可如果重来一次,她会不会抛下所有牵绊顾虑,只遵从自己的心意,作出不一样的选择呢?
可惜,这世上,又哪有什么如果呢?
第2章 虞姬,跨出这一步,有那么……
雪霁云收,天儿终于慢慢放晴。
院里那株野腊梅也开了,朵朵顶破堆冗的雪粒子,妍妍绽放于枝头,黄的瓣、白的蕊,如和风暖阳下的一张张笑脸,纷繁热闹,淡香袭人。
虞扶苏眼见这样的盛景,心中压人愁思不觉一轻,竟萌生了到外面坐坐的念头。
搬张椅子到腊梅树下,腿上是一件半旧夹袄,她们可换洗的衣物并不多,趁着天晴,得加紧拆洗了。
时间已到月末,宝瓶今日去各处领下月例用,虞扶苏不由担忧着。
不知宝瓶能领到多少,不知她会不会遭人冷语欺凌?
她们搬来这处僻静破旧的幽兰殿,已有一年。
一年前,他走后不久,殿中蓦然闯入几个仆妇,说是奉陛下之命,喂她吃下一粒药丸。
之后,她就在阵痛之中诞下了一位小公主。
她在极度乏累中,模糊听到一妇人道:“叫醒娘娘,好歹让她抱上一抱。”
另一个阻拦道:“陛下说了,小公主一生下来,立刻抱走。”
虞扶苏只注意到这句,分明几位太医都说是个皇子,他却笃定地说是公主。
或许,早在那时候,父亲和姑母的落败就已成定局了。
诞下小公主第二日清晨,便有旨意降下凤仪宫,废去她皇后之位,降为美人,迁居幽兰殿,无诏,不得出。
与此同时,小公主交由冯氏抚养,册封冯意怜为皇贵妃,与陛下同居毓庆殿。
虞扶苏想起与他商议封冯氏为良人时,他的不悦,原来,这才是他想要给她的位分。可想而知,若冯氏身上没有那道男人眼中抹不去的污迹的话,她这个皇后位便是让给她的。
离开凤仪宫的时候,虞扶苏什么也不求,只求带两个从小一起长大的贴身侍女在身边。
饶是如此,依旧未能如愿,宝瓶留在了她身边,而宝珠,则被贬去了浣衣所。
她和宝瓶在幽兰殿,也好不到哪里,无人管无人问,几乎到了自生自灭的地步,就这样坎坎坷坷挺了一整年。
临近正午之时,宝瓶回来了,身后还跟着一个男人。
看起来三十多岁的年纪,蓄着两撇修整的胡须,身姿挺拔,五官端正明朗,在一身平整得体的官服映衬下更添了些别样的光彩。
虞扶苏说不清楚自己到底欢不欢迎这个男人。
只知道,早在她受了他的恩惠和照拂之时,一男一女便已越了界,变得暧昧不清起来。
刚到幽兰殿时,虞扶苏对这个蓦然闯入生活中的男人并无多少印象,只依稀想起好似是替自己把过几回脉的,平常并不多见,因此记得不深。
不想,仅有几次的照面,他却在心底将她惦念如此之久,寻到一个机会,便迫不及待的找来。
她自己的话,必是断然拒绝他的,可她还有两个一同长大,相依为命的丫鬟。
她清楚,这一年,若没有他时时暗中接济,她们主仆三人兴许难捱过来的。
宝瓶暗瞪了梁太医一眼,自觉拉上院门,守在外面。
他主动上前,托起佳人柔荑,几指就那么直直压上了眼前凝雪皓腕。
盏茶功夫,他眉头凝重地拧起,也不松她的手,只细细盘问,“臣抓给娘娘的药,娘娘可按时吃了?”
虞扶苏静默颔首。
“娘娘,撒谎可不好玩,”他有些气了,望进她眼中,“娘娘这身子,再拖下去,迟早要垮的。”
“我知道了。”虞扶苏轻声回他一句。
这一年,凡他送来的东西,她只给宝瓶她们用,自己的确不碰的,仿佛只有作这无谓的坚守,她才不至在这段污浊关系里越陷越深似的,说来多少有些掩耳盗铃之感。
他不再与她较真,而是从袖口中捞出一包点心,捏了一个递到她唇边。
虞扶苏僵硬着不张口,他低低笑了,成熟包容击溃人心的温柔。
“昨夜臣的徒弟连夜去了一趟刑部大牢,说是虞公身体抱恙。”
他话滞于此,手中糕点往她唇边又递了递,笑意狡黠。
虞扶苏不动,就这么坐了良久,他便也举了良久,终于,她眼眸一垂,就着他的手咬下小半口。
他满意的笑望着她,示意她吃完,末了,屈指在樱唇上一抹,手指粘上丁点碎屑及萦绕的幽香。
他沉溺于日思夜想的美好容色里,甘心为她所用,对她再无保留。
“虞公在牢中生了冻疮,溃烂化脓,高烧不退,恐怕性命垂危!”
虞扶苏霍地起身,道:“我不信,不要骗我。”
梁太医追上,“娘娘明知道臣说的句句是真,不然,就让宝瓶扮作医童,随臣到大牢一看究竟?”
虞扶苏只是摇头,“你回去吧,我不信。”
梁太医注视着眼前仙影,眼中陡然一定,拦腰将虞扶苏抱个满怀。
“虞姬,跨出这一步,有那么难吗?”
虞扶苏大惊,尽量压着声音,“梁君,不得无理!”
腰间手臂却越发勒紧,他贴紧她道:“你一声梁君,叫的臣心都酥了,跟了我吧,我会想办法救你和虞公的。”
虞扶苏挣不开男子的怀抱,无奈之下,一把将他头顶纱帽打落在地。
那纱帽如半颗头颅,在地上滚了几滚,粘上大片泥污。
落人衣帽自是无礼至极,同被冒犯之下,他终于松开她,面色是少有的难看。
他拾起纱帽,拿在手中,压着眼底的怒红,“虽说好事多磨,可整整一年了,你也总该给些回应才好。你原是万金之躯,那时我自知配不上你。可如今今非昔比,也只有我愿意这么捧着你了。”
“难听的话我不愿对你多说,这些日子我也不会再来找你,我等你自己想清楚。”
“我走了。”
虞扶苏没有转头,只扶紧身旁的梅树,葱根一般的手指似要抠进树干里。
…
皇宫毓庆殿。
夙熙帝嬴逸归端坐御案之后,一身海棠紫的小圆领窄袖罗袍,玉冠半束,墨发垂肩,愈发衬得他姿容绝世,郁美无双。
他手握一管兔肩紫毫,不停在折子上圈圈画画着,一摞奏折见底,他搁了毫笔,单手撑头,阖眸浅息。
一杯温茶轻轻置在御案上,明艳女子绕到帝王身后,在他肩膀上不轻不重的揉捏着。
她跟了他十七年,对他可谓了如指掌,他喜欢多浓的茶水?捏肩时需要怎样的力道?或者,他有什么烦心的事?
“陛下可是遇到为难的事情,不如臣妾替陛下出出主意。”
嬴逸归睁眼,下颌往案角处一点,“你自己看看。”
冯意怜捏起那本奏章,粗粗一扫,原是参长公主作风不检的,长篇大论,义愤填膺。
她了然笑道:“难怪陛下犯难,这种事情,陛下怎好开口去训诫公主,就交给臣妾去办吧。”
嬴逸归沉默半晌,才道:“是朕从前太过宠纵昭华,才让她如此放诞无忌。”
冯意怜道:“嫁了个那样的丈夫,公主心中也是苦闷,陛下少不得体量公主才是。”
嬴逸归轻哼一声,“她的事朕向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才纵得她越发放肆,她仗着如今身份胡行乱作,不知收敛,却不知饶使是朕,坐在了最高位,身下依旧有数百双眼睛紧紧盯着看,焉能随心所欲?再这样下去,她教朕如何去堵那悠悠众口?”
冯意怜宽慰道:“陛下放心好了,臣妾自有妙法,保证陛下再也见不到这样的折子。”
嬴逸归闻言轻笑,捏了捏她搭在他肩上的手。
冯意怜立即改搭为搂,抱着帝王脖颈,想要亲密笑语一番。
恰在此时,小公主乳母抱了小公主过来,帝王拉开绕在他身前的手臂。
小公主一见父皇,立刻挥舞着双臂闹着要父皇抱,帝王从御案后起身,将小公主接在怀里。
小公主坐在父皇腿上,一把抓住父皇身前顺直漆发,在手中乱扯。
冯意怜惊道,“花朝,不可!”
帝王抬手,示意贵妃无事。
他单臂搂紧女儿,将女儿从头到脚看过一遍,朱唇慢慢挑起。
从小手中扯下那绺发丝,帝王盈笑的眼眸看着小公主,“花朝,叫我。”
小公主极聪慧,才周岁就会说些简单的词语,见父皇对她笑,咬着奶音喊:“父……皇。”
帝王下颌贴着小公主胎发,“不是父皇,是爹爹。”
小公主的注意却飘到了别的事物上,任人再怎么哄也不肯再开口。
身后被冷落的贵妃见状,忙上前,朝小公主伸出手,“小公主乖,母妃抱抱。”
帝王看了贵妃一眼,把小公主递给她,自己垂首整理被小公主坐皱的衣袍。
贵妃握着小公主的手,趁此问道:“过两日就是小公主周岁喜宴了,这倒给臣妾出了个难题。”
帝王整理衣襟的手微顿,漫不经心问道:“有什么难题?”
贵妃斟酌着:“那虞美人……”
帝王抬起头来,也不看贵妃,神色难明,只语气不甚欢欣,“小公主的周岁宴,与她何干?”
贵妃秀眉一挑,“是,臣妾明白了。”
第3章 皇帝和废后的再相见。
“小姐,今日可是咱们小公主的周岁生辰呢。”宝瓶端了水进屋。
虞扶苏目色温柔,“是啊,十二月十七是小公主生辰。”
她的小公主,是她怀胎十月所生,可天意弄人,她的女儿才呱呱坠地,就认了别人作母妃。
她不再是小公主的母亲,不再是大越的皇后,她如今,只是虞美人,幽兰殿里无品无秩的虞美人。
宝瓶早改叫她回小姐,没人会喜欢“美人”这个颇具羞辱性的封号。
宫中原没有“美人”一说,这个封号初创于大卫的成帝。
成帝被一宫婢刻意引诱蛊惑,一时兴至宠幸了她。事后对这女子却态度复杂,一面爱她狐媚劲儿,一面又嫌恶她浪/性下作。
他便用了写给烟花女子的“美人倚楼笑春风”一句中的“美人”二字,专为那宫婢造了这么个封号,且不纳入妃嫔位序当中。
不过当她是个无聊取乐的玩意儿而已,可怜那女子本是粗役之人,不认得几个字,竟自以为飞上高枝,自鸣得意。
这个封号虽然就是个笑话,却被以后的帝王一代一代保留了下来。
后来,稍南的大越北进中原,使大卫灭国,夺占了卫国国都洛京和卫宫宫殿。
卫国作为中原文明发轫,皇宫宫制被大越君王完整借鉴保存了下来,包括这个“美人”。
所以,其实虞家不是大越人,而是卫国人。卫国亡国后,父亲带着虞氏做了大越的降臣,而后一步步爬到越朝太师的位置,最后又狠狠摔到谷底里。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小公主出生,再行杀戮不吉利,他们这几个虞家最重要且是他最痛恨的人暂且保住了性命?
又或者,他突然觉得直接让他们死了根本不解恨,反正他们这些人最终也难逃一死,等羞辱折磨够了再杀也不迟?
否则,父亲性命垂危,干脆任父亲在病痛中死去算了,为什么让太医去大牢替父亲诊治,留父亲性命呢?
还有,她已诞下小公主,为何不将她打入冷宫或者直接也关进大牢里等待日后问斩,偏封她一个难堪之极的美人呢?
不是要他们生不如死,又是什么?
宝瓶见自家小姐应了她一句后,神思浮荡,不知飘向了哪里,忙拉了拉小姐手臂。
“小姐,咱们在这殿里悄悄给小公主过生辰吧。”
虞扶苏回神,轻轻摇头,“徒添念想罢了,还是不要了。倒是宝珠,有段日子没见了,你走一趟浣衣所,教她晚上过来,咱们说几句话,顺便给她带些用物回去。”
“欸。”宝瓶应声。
宝瓶是天擦着黑就出去了的,直到近亥时还没回来,虞扶苏心中隐约有些不安,一个人提灯站在殿院外,四下探望。
不知等了多久,昏黄的光晕外终于有脚步声匆匆行来。
“小姐?”
“嗯。”虞扶苏听到宝瓶的声音赶忙应她。
“小姐,宝珠她……要不行了!”宝瓶几步扑上来,哭道。
虞扶苏心里猛地一坠,“怎么回事?上次见她,她虽消瘦得厉害,可也……”
宝瓶忿忿哭骂:“都是浣衣所那帮贱/蹄子,看咱们失势,宝珠又是软弱好欺的性子,前儿因些鸡毛蒜皮的事,几人成伙把宝珠推进那冷水潭子里。”
“宝珠本就体弱,又大冬日冰水里泡过一遭,高烧了这两三日,那群小娼/妇竟不闻不问任她病在那里,分明是盼着宝珠死呢!”
“小姐,怎么办?”
虞扶苏牵袖拭泪,拉起宝瓶的手,“我们,去太医署。”
与此同时,长庆宫灯烛粲亮,这是小公主的周岁宴,在场都是三品以上大员及宗亲国戚,殿中一时人声喧鼎,恭贺祝福之语不断。
高处台案后,坐着大越的君王、贵妃,老太妃及今日的小主角儿柔嘉公主殿下嬴花朝。
“柔嘉”是今夜在这宫殿中,陛下当场给的封号,众臣不禁暗自揣揣。